104.第104章

  混沌意識里,梁佩秋回到了少時居住過的一方天地。


  那是生父為了豢養母親特地租賃的一處小院,取自鬧市,又遠離人煙。安全不惹眼,鄰里街坊滿是雞飛狗跳的日常,沒有太多閑暇插手別家的破事。


  母親為外室,除了遭人碎嘴和白眼,倒真沒遇過太多麻煩。


  很多時候她隨著坊間孩童們一起長大,在擁擠熱鬧的巷弄里,無數次幻想自己也是萬千塵埃中的一粒,哪怕普通,至少尋常,然而母親的身份和她的性別,將一切幻想都擊碎了。


  潮濕的梅雨季和漫長的雪夜,構成了少時的全部。


  直到母親將她送入私塾。


  在那裡,才學平平家世普通的她被人徹底遺忘在角落。她體會到了一粒塵埃不起眼的快樂,在課堂上肆無忌憚地打盹放空,神思遨遊天際,偶還能壯起膽子逃課,在荒無人跡的後院爬到樹上四處張望,以及窺神。


  徐稚柳是少女晦澀心事里唯一的光芒,足以令她有勇氣向全天下宣告他的才情與凜冽,然而,她卻將他深藏於心,妥善安放,類如傳世名器需得封存,等待時機才能破曉。


  她等啊等,等了好多年,終於等到那一天,願奉獻生命助神一臂之力。


  可惜,他忘了她。


  他也從未需要過她。


  她的欽慕與忍耐,更像少女自導自演的一場獨角戲,自欺欺人,一廂情願。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再也沒有別的,至少在他們分別的那個節點,留下的是這些。


  她只是一個小女子,一個骨子裡並不輕狂的小女子,如何能不委屈?在夢裡她不停指責他的凜冽,明明動了情,為何不說出來?為何聰明絕頂如他,面對情事卻愚鈍蠢笨如此!


  為何攢了數年的勇氣,再見他時會如泄氣的鞠球?

  為何年少時純粹的戀慕,長大後會演變成冗雜的對錯?


  為何他們總是錯過?

  到如今,生離死別,天人永隔,一切都是命數吧?她胡亂地想要抓住能抓住的所有,不出意料落到懷中的終究空空。


  她淚流滿面,喃喃喚著那人的名字:「徐稚柳,我來找你了……」


  夢越來越沉,沉到最深處,又意外只剩他的好,不見半分壞。她陷在那片溶溶月光里,每動彈一下就會陷得更深,哪怕只屏氣發出微弱的嘶鳴,月盤也會咕嚕咕嚕冒出泡,將她再往下拽入一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口鼻幾乎被完全吞沒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她下意識揮動本就高高舉起的手臂,用盡全部力氣,試圖在生命的最後發出這聲破曉已久的吶喊,萬幸的是這一次她沒再落空,手當真觸碰到一片冰涼的衣角,很快,被溫暖乾燥的手掌取代。


  周遭的一切變得不真實起來,她不敢確認自己碰到的手是否是真的,小心翼翼地試探、摩挲……不等她全然篤定,一股力道將她從夢魘中拔出。現實的真實讓她情迷,她旋即掉入溫暖的懷抱。


  那片胸膛帶給她熟悉的感覺。


  曾幾何時,她似乎被同一個人抱過,在許多年前跑死一匹馬去報信的雪夜,在風火神廟差點燒死的火海,在滿是兔兒燈的馬車裡又一次被溫柔哄騙……


  她的意識緩緩回籠,朦朧中聽見交談聲。


  「是最為烈性的一種春藥,前朝宮廷流出的……定是狗太監的手段,莫非他發現了什麼?」


  「此葯可解?」


  「必須陰陽合和,天地雙修,否則氣血淤堵,經脈倒逆,或至身亡。」


  說完,吳寅覷了眼對面的男子,見其臉色鐵青,目光森然,不由輕咳一聲,移開視線。


  「就沒別的法子了嗎?」


  吳寅轉而看見浸在浴桶中已經昏迷的兩名女姬,思索著道:「或許,或許尋個極寒之處可以緩解藥效……至於能不能救命,就得看你了。」


  這種事再怎麼著,也不能假手他人。吳寅生怕他這時候犯糊塗,講什麼君子之道,立刻補了一句,「保命要緊,除非你現在就想她死。」


  徐稚柳已沒心思理會他,想到湖田窯曾在鎮西六所挖過一個冰窖,用以囤放過冬物資。現下時節正好,冰窖應在使用中。


  他抱著人就要往外跑,吳寅大喊:「那兩女姬怎麼辦?」


  「你自行處理。」徐稚柳淡淡瞥他一眼,「做乾淨點,別留下首尾。」


  吳寅跳腳:「你那是什麼眼神?!我我我、我還是……」還是童子身呢!

  說話間,又有暗衛前來報信,道有大批人馬正朝小青苑集結。徐稚柳眉頭一皺,想到什麼,不覺反唇譏笑。


  「是安十九的人馬?他們沒走?」吳寅咬牙,「早知道一把火給御窯廠全點了,看他還有沒有功夫算計我等?!」


  「說什麼渾話!」


  這時候梁佩秋扭動身體,嗚咽了一聲,徐稚柳看到她眼下生出幾顆紅色斑點,猶如紅梅落血,顯然難受至極。


  他喉頭艱澀:「既然迎面碰上,不必留情。」


  「你的意思是,都殺了?」


  「一個活口也不留嗎?」


  「哎,你說清楚點,我怕拿捏不好分寸。」


  徐稚柳哪有閑情和他費口舌,舉步往外走,末了不放心,還是回身吩咐:「烏合之眾,死有餘辜。」


  「我明白了。」


  安十九的府兵多是重金雇傭的叛軍和山匪,和士族親衛比起來或許有幾分勝算,然而這次過來他們帶的並不是巡檢司人馬,而是離京前吳方圓贈給徐稚柳的禮物——約莫二十人,都是吳方圓親自挑選的死士,個個身懷絕技,訓練有素。


  在死士面前,任何活人都會少一分決絕。


  雙方人馬還沒碰上,一股凜然殺氣已於空中彌散開來。


  雪越下越大,只子夜過半便積了厚厚一層,腳踩在松雪上發出清晰可聞的「嘎吱」聲響,瞧鵝毛飛卷的趨勢,這場大雪隱有百年難得一見的苗頭。


  世人安然沉睡,哪裡想到隨大雪而至的並不一定是豐年。這一夜,安慶窯後院第一次見了血,廝殺聲此起彼伏,經久不息。


  此時的梁佩秋被一件浸著泠泠清香的外衣裹著,已策馬穿過景德大街,直入西六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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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朝多有戰亂,為避禍保全老小,百姓們曾一度大肆開鑿冰窖。及至今朝,太平盛世數十年,冰窖逐漸被棄用,轉而蓋起一座座窯房坯房,往日冰磚林立的場面再不復見。


  徐忠原也有過封了冰窖的念頭,被徐稚柳攔住了。一方面西六所臨靠鎮郊,荒僻無人,不佔用湖田窯的主要用地,封不封意義不大;另一方面隨著新帝對青花瓷的喜愛越發狂熱,事關名窯的爭端也越發激烈,為留退路,徐稚柳不僅沒封冰窖,還悄悄擴寬了,在下面挖出一條通往城外的密道。


  此事極為隱秘,就連徐忠也不知曉。


  徐稚柳駕輕就熟地摸到暗門,隨手掃過冰台,將外衫鋪了上去,爾後放下人,他的動作是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謹慎與溫柔。


  梁佩秋幾要昏迷過去,冷不丁遭到一團寒氣的刺激,神經一跳,人又清醒幾分。她勉力睜眼,環視一圈后,視線定格在不遠處正掃拾稻草的人身上。


  他的外衫正墊在她身下,內里只一層薄薄的藍色綢衣。時已入冬,即便綢衣絮棉,也抵不住冰凍三尺的嚴寒。


  他一手搓揉稻草,將上面的冰碴子抖落,一手在草堆里尋摸什麼,時不時停住,雙手搓揉。不久,嚓聲響起,冰窖亮起一簇光。


  他點了火燭,回過頭來,正對上她的視線。


  梁佩秋唇色發白,不知是凝了冰還是葯的作用,她嘗試幾次摩動嘴皮子才囁嚅出聲:「我以為今夜你不會再出現了。」


  徐稚柳將收整好的稻草抱起,用力甩了幾下,可惜不是干稻草,多少有點濕冷,但也好過什麼都沒有。他將稻草散開,整齊地鋪蓋到她身上,薄涼的唇線里照舊是薄涼的話語,「還不到你死的時候。」


  他和她一樣,原以為安十九頂多就是打一頓出出氣亦或關到牢里折磨一陣子,怎麼都不會要了她的命,誰承想…… 用了春藥還送美姬,但凡她是個男子,什麼事都不會有。即便有,只要她向安十九求饒亦或隨便找個男人,還是能活。比起直接要她的命,安十九算手下留情了。


  他們都清楚這一點。


  問題的關鍵是,她不是男子,而周齊光分明也發現了這一點,卻沒將她交出去。


  梁佩秋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前。在和女姬的拉扯中,裹胸已鬆散下來,隨著呼吸,小小的山丘一起一伏。


  她下意識攥緊衣衫擋在胸前,往後退到靠牆的位置:「你是何時知曉的?」


  周齊光動作一頓,和她目光相接,發現她的動作后意識到什麼,也朝旁邊退了一步。他看起來有幾分閃避的意思,語焉不詳道:「這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你應該想,安十九發現了怎麼辦?」


  「他已被我糊弄過去了。」


  「是嗎?」


  這次回來,確實見她長進不少,都曉得男歡女愛那檔子事了。徐稚柳道:「你以為安十九是被你的雕蟲小技糊弄走的嗎?方才出來時,他的人馬還在安慶窯。」


  梁佩秋一怔。


  在被抱離小青苑時,她已是半昏迷的狀態,並未聽清他和吳寅的全部對話,只隱約感覺吵嚷,似乎有許多人出現在附近。


  這時候她才想起,一整晚沒有見到白梨,她去了哪裡?安十九的人馬和他們動起手來,會不會傷害安慶窯的無辜奴僕?

  念頭一經而起,便無法放下。她掙扎著起身想回去看看,誰知腳剛落地,雙腿就是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地,就連攀著冰床借力都嫌吃緊。


  試了幾次后,她頹然跌坐回原位。


  身體的熱度明顯好轉,不似之前燒得稀里糊塗,可藥效明顯還在,讓她總覺身體某處空落落的,不住想要索取什麼。


  這本是藥物作用的生理反應,可對於未經人事的她來說未免過於羞恥,她強咬牙關,強行壓下難耐的浪潮,餘光瞥向不遠處的身影。


  那人還保持著適當距離,再沒上前一步。


  她鬆氣的同時又不免泄氣。


  徐稚柳本不想開口的,見她站都站不住了還不死心,沒忍住道:「安慶窯那頭你不必擔心,吳寅親自坐鎮,不會讓他們胡來。再者,安十九但凡還有理智,絕不會在這個節骨眼搞出什麼不該有的人命官司。」


  「你也知道前提是他還有理智,他若發瘋該怎麼辦?」


  事關安慶窯,她不敢有半點大意,也賭不起任何一條人命,想到這裡,她深吸口氣再次起身,誰知手剛撐到冰台上,忽而一股熱流上涌,她還沒反應過來,一抹鮮血飛濺出口。


  徐稚柳猛的攥緊拳頭,上前扶住她肩頭。


  「不要亂動,你越動藥性發作地越厲害。」


  他的神情比吐血的她還緊張,目光在她臉上逡巡,語速飛快,「何況事不至此,我放火東引禍水,安十九隻想知道誰在暗處襄助於你,何必揮刀無辜之人?再說了,冬令瓷迫在眉睫,滿鎮子尋不到一個冤大頭,他哪有心思再折騰幺蛾子?」


  聽他這麼說,梁佩秋心弦略松,抬手抹去唇邊的血。這一動,胸前的衣衫跟著垂落,窸窣的動靜里,裹胸落在地上。


  兩人都看到了那物件。


  動作比腦子反應更快,梁佩秋臉色通紅,下意識撿起往胸前遮擋,殊不知多此一舉,薄薄的衣料能遮住什麼?徐稚柳也不遑多讓,本能後退,又擔心鬆手后她會跌跤,一個俯仰間,忘記此時是在冰窖里,四處濕滑,腳下一個趔趄,人被迫往前傾回去。


  梁佩秋躲閃不及,被人撲了個滿懷。


  獨屬於男子清冽的氣息與堅實的胸膛,隨著熟悉的觸感復甦,心弦一下子繃緊。


  梁佩秋愣愣望著頭頂的冰稜子。


  徐稚柳亦是狼狽,身下的馨香溫軟已不是難堪可以言說。他閉了閉眼,儘力摒除雜念,微微喘息著,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一點點退出慾望的低谷。


  待得氣息平穩,他一個起身,想說什麼,苦於不知如何開口,視線胡亂飄著,最後只擠出一句公式化的詰問:「你許了彰武什麼好處,說動他背棄三窯九會?」


  身上的重量抽離了,然而梁佩秋胸口仍舊沉痛,是一種遲鈍的,酥麻的痛。在這種痛覺中,有什麼東西跟著蘇醒了。


  她想了一會兒才開口:「比起三窯九會出讓的好處,古器業的油水不是更多?」


  古器業向來以湖田窯和安慶窯兩家獨大,平分江山,倘若彰武進來摻和一腳,難保兩家利益不受損害。


  她這麼做,用意何在?


  總歸不會拿安慶窯獻祭。


  徐稚柳往深處一想,臉色頓沉:「聽說你和湖田窯的徐小姐私下來往甚密?」


  梁佩秋呵笑:「大人是將我祖墳都刨出來查過了吧?你都說是私下的往來,豈能放到檯面上講?」


  「徐小姐曾是徐稚柳的未婚妻,而徐稚柳亦曾是你的至交好友,對外,朋友妻不可欺,對內,你身份不便,無法給她名分,如此還處心積慮接近她,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結合她引彰武入局的舉動,不難猜測,三足鼎立必有一傷。


  誰是她手裡的刀?


  誰又是她要殺的人?


  「莫非……你對湖田窯尚未死心,仍妄圖想要吞併它?」


  梁佩秋深知這位新官有多聰敏,被看破意圖也不狡辯,只淡聲道:「徐稚柳還在時,徐大東家就多年不曾管事了,如今更是荒唐無用,酒不離手。這樣一個東主,能指望什麼?湖田窯好歹是傳續百年的天下名窯,與其看著它一日日凋零走向覆滅,不如收入麾下?」


  徐稚柳似被冰窖的白刺得晃眼,腳下打抖,手也跟著發顫。


  「你吃得下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


  「梁佩秋!」為克制顫抖,他將手捏成拳頭,仍不免氣怒直呼她大名,「你若想要湖田窯,光明正大去奪便是,何必傷害內宅小女子?」


  他再次上前,挾著霜雪般的寒意靠近,而她亦無所懼,抬頭直視他雙眸。


  他已聽說了周雅的浪蕩史,恨當初未能斬釘截鐵斷了他的後路,以至阿鷂錯嫁,如今和離在家,非但飽受流言蜚語的攻訐,還要遭他人利用!

  那雙原本晴光瀲灧的眸子,而今結滿了他看不懂的蛛網。


  他不曾想過她會是一個精於算計的人,可時至今日才發現,她何止精於算計?她每一步汲營的背後,都深藏趕盡殺絕的心腸。


  她、她怎可如此?


  她不是與阿鷂也情意甚篤嗎?不是常和時年吵架鬥嘴,渾如小孩過家家嗎?難道這一切也都是假的?


  徐稚柳再也壓抑不住積聚日久的恨,一把捏住她下顎,從牙齒縫裡擠出早就落定的判詞:「你當真是個蛇蠍女子!」


  「周大人為何生氣?」


  她的聲音卻是輕飄飄的,就著他的力量依附上去。


  裹胸下的花園徹底曝露於人前,她視若無睹,專心聞嗅著他的氣息,環住男人精瘦的腰肢,「你為誰而憤怒?是為徐鷂徐忠,還是湖田窯?」


  在他的震驚與僵硬中,她的手撫上他清瘦卻不失英挺的側臉,「其實我好奇很久了,你看似也為徐稚柳不平,可他們和你有什麼關係?」(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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