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88章

  皇帝的五十壽誕,在一片祥和之氣中安然度過。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至於那晚短暫的霍亂,早就被盛大的煙火掩埋。老百姓無知無覺睡了個好覺,次日醒來,護城河的水已匯入什剎海。


  不過風聲沒有傳出去,並不代表整件事已經平息。


  賊匪在皇帝萬壽當日公然挑釁,無疑是對皇權的藐視,皇帝顧念皇家威嚴,又考慮到番邦屬國在此,傳出去對大宗名聲不利,更會影響邊境戰局,是以強忍怒火,沒作聲張,可心裡是氣的。


  這一氣之下,不單北地的三司官員都挨了批鬥,就連混亂之時沒有出現謝恩的梁佩秋,也被皇帝徹底拋到腦後。


  事後安十九去找人,問了一圈,都說沒見到人。他覺得奇怪,找到最初去傳旨的太監。


  那小太監一問三不知,只肯承認自己收了好處,將梁佩秋交給了旁人,其他的一概不知。這個「旁人」,在安十九的一番調查下,也早就被人「改名換姓」掉了包。


  偌大的紫禁城,找不到一個太監是小事,丟了一個小神爺可是大事。


  他這番找人的陣仗不算小,自然瞞不過安乾。安乾看他對梁佩秋的安危似乎格外在意,試探著問道:「一個傀儡,值當你如此費心?」


  他們眼下在值房裡,外面都是安乾的人。安十九知道周元一直在和安乾通信,安乾知道曾經那個「一石三鳥」的計劃不奇怪,可他還是表現出微微的詫異,誠惶誠恐地解釋道:「此人有神賦,不可或缺。」


  「哦?」


  「皇瓷就是她燒的。若、若陛下消了氣,事後又想起此人來,我怕……」


  「行了,不用和我繞彎子。」


  安乾不在意一個傀儡的死活,皇城太深,每天都要死人,失蹤一兩個更不在話下。不過安十九的話不無道理,畢竟燒出皇瓷的人,以萬慶皇帝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保不準哪天想起追根究底。


  人若活著,搪塞兩句還能矇混過關,當真在宮裡出了事,就不好交代了。


  安乾思索著,緩緩抬頭,瞥向座下跪著的人。


  「還跪著幹嘛,你如今可是官身,我一個閹人哪受得起安大人如此大禮。」


  安十九脊背一寒,忙雙膝挪移著向前,像條狗一樣匍匐在安乾腳下:「乾爹又拿我開涮,十九有的不都是您給的?您若不想給了,隨便動動手指頭,十九就下地獄了。」


  「是嗎?我那樣對你,你不怪我?還認我這個乾爹?」


  「乾爹說笑了,一日為父終身為父,兒有錯處,父自當懲之,兒怎敢怪您?」


  安乾笑了幾聲。


  那聲音是針孔一樣的尖細鋒利,似隆冬里經久不散的風,聽得安十九冷汗涔涔。


  時下他聖眷正濃,辦成了萬壽瓷,得皇帝青眼,被安乾忌憚純屬尋常。按理說,他這會兒應該全神貫注為自己開脫,爭取寬大處理,最好、最好免於一頓毒打。


  待回到江西,他就又能站著做人了。


  可是,在這樣一個時刻,他竟意外地分神了。


  想到那雙帶著些許涼意撫過他背脊的手,至今還留著指節沾著藥膏劃過傷痕的觸感,他喉頭滾動了下,爾後更低地俯身貼地,為安乾褪去鞋襪。


  安乾是個體態豐腴的老太監。他的腳雖然和別的老人一樣布滿褶皺,蠟黃乾枯,卻因下肢淤堵而有些浮腫,動起來時像扭曲的蠕蟲。且因常年葯浴緩解疼痛,襪子一脫,撲面而來食物發餿的氣味。


  安十九強忍嘔吐的衝動,在老匹夫的默許下,用衣擺包住其指甲外翻的腳掌,輕輕按壓。


  「乾爹,您不覺得這事兒有古怪嗎?一個江西來的土老帽兒,值當他們冒險在皇宮下手?萬一不成,可是殺頭的大罪。」


  見安乾沉默,安十九鼓足勇氣道,「兒的意思是,對方的目標應不是土老帽,而是……」


  「是誰?」


  安乾沉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安十九知道魚兒咬鉤了,嘴角微微上揚,很快又恢復如常。


  「乾爹不必憂心,我想他們針對的應該是我。人是我從江西帶來的,出了事,好賴我都有錯,只事發時我不在鴻臚寺,最多也就一個失職,沒甚大不了,實在不知他們大動干戈,打的什麼鬼主意……」


  他表現出十足愚鈍的模樣,這倒取悅了安乾。老匹夫哼笑一聲:「這人在景德鎮名聲不小吧?」


  安十九睜大眼睛:「乾爹如何得知?」


  「若非如此,她哪來的價值值當他們大做文章?需知領人進門的是個小太監,而對方身份不俗,卻在皇宮消失……你想想,紫禁城裡哪個小太監敢忤逆皇命?想來背後定有人主使,那麼這人又會是誰?」


  安十九眨著無辜的雙眼,白嫩皮子上突然升起一陣紅暈。他捶地起身,憤然道:「他們竟想將髒水潑給乾爹?」


  「罷了,來來去去多少年了,也就這點花樣。雖不知他們想如何設計,總歸人在內廷走丟,肯定和雜家脫不了干係。你且去吧,多帶點人手,務必在他們動手之前找到那人。」


  安十九頓時喜上眉梢。


  安乾看著他奔向門邊,心頭升起一股怪異之感,好似從中讀出了些許雀躍。這在小十九身上實屬罕見。


  自打浣衣局的那個小宮女沒了,多少年了,沒見小十九為什麼人雀躍過。安乾眼中寒光畢現,急聲叫停:「慢著!」


  安十九腳步一頓。 「怎麼了,乾爹?」


  安乾凝睇著他,沒有說話。


  值房晦暗,父子倆隔著僅有的兩盞火燭遙遙相望,不久,其中一根蠟燭燒到油盡,嗶剝聲中,火苗掙扎著,歸於死寂。


  此時此刻,安十九辨不清安乾的喜怒,安乾也抓不住小十九的心。


  又不知過去多久,安十九的一條腿幾乎打顫站不住時,安乾擺了擺手,說道:「去吧,別鬧出動靜來,找到人了悄悄帶出去,此事就算了結了。」


  安十九被老太監連番的動作整得一顆心七上八下,原該乖乖聽話,小心退下,不想他再次開口:「乾爹,難道就任由他們欺到頭上來嗎?」


  「你在為誰打抱不平?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情況!」安乾一腳踹飛面前的銅盆,「你以為這事鬧大,我們就一定能討到好?十九,聽乾爹一句勸,任何時候都別太把自己當回事。越是得意,越要小心。越

  萬慶皇帝正在氣頭上,這時候誰犯到跟前都要倒霉,即便是朝野內外公認的皇帝最為寵信的大伴,也不能免俗。


  安十九陡然反應過來,心有餘悸的同時,也認清了一個事實。


  父子君臣,不過紅塵里一顆砂礫,早晚入土。


  安十九想,他的無情和涼薄就是這些人給的,是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給的,怪不到他頭上。


  從值房出來時,天空飄起了細雨。


  安十九靜靜望著皇城的夜,想到了景德鎮的夜,滔滔江水,延綿不絕。


  那是個不起眼的小鎮,放到皇城裡不值一提,可皇城裡沒有哪一段故事,能像昌江上空的火光那樣,千百年來不曾停息。


  他招來親隨吩咐了幾句,爾後,在這個笙歌不息的夜晚,常年混跡在內廷無名無姓的太監們,用屬於他們的方式,織起一道網,擋住了山外的風雨,也兜住了下陷的秀英。


  /

  徐稚柳從西華門出來時,見到了張磊和當日和梁佩秋一起上街的隨從。


  他們等在連橋外不遠處,凡門裡出來一個人,就立刻上前察看問詢什麼。無人出入時,則伸長脖子朝裡面張望。


  徐稚柳問守門的護衛:「那兩人來做什麼?」


  護衛答:「哦,先前陛下傳召了景德鎮民窯的代表,他們似是一起的,在等那人出來。」


  徐稚柳怔住:「那人還沒出來?」


  「是呀。」護衛撓撓頭,「按說早就應該領完賞出來了。」


  不過西華門是側門,也有可能為表皇恩,領完賞從正門出去了。護衛說:「我叫他們分個人去午門問問,他們不肯,非要在這兒等,也是奇怪。」


  護衛哪裡知道,若梁佩秋上告,不論成敗,這道直通行館的門是必有動靜的。張磊和王雲仙等在此處,不為別的,就為第一時間能得到信兒,好做下一步的準備。


  王雲仙是路上過來時偶然遇見張磊的。


  兩人對了對眼神,用不著張磊開口,王雲仙就猜到他不是「偶然」了。張磊也在關心事情的進展,是以兩人沒有多話,急匆匆跑了過來。


  左等右等不見人出來,也不見裡面有什麼動靜,兩顆懸著的心忐忑不安。張磊這才說了梁佩秋的打算,王雲仙這才知道,他又一次被拋棄了。


  繼兄長之後、父親之後,再一次地被至親所愛拋棄。


  就在這時,從遠處跑來幾名禁軍。


  一聽竟有賊匪流竄到後宮去,方才還客客氣氣和徐稚柳說話的護衛立刻正色,說要配合禁軍布防,嚴禁任何人等出入。


  徐稚柳尚未決斷,護衛已將他往外趕,二話不說關上了大門。


  有賊匪在裡頭。


  人還沒出來。


  耳邊不停迴響這幾句話,有那麼短短的一瞬,徐稚柳感覺自己手腳冰涼,血液倒流,頭頂一陣暈眩。


  因事發突然,在外等候大臣們飲宴結束回家的各府僕從也沒反應過來,張磊見狀不對,向前走了幾步,唯有王雲仙反應格外激烈,一個起躥撲到西華門前,和徐稚柳擦肩而過。


  興許此刻心緒煩亂,徐稚柳沒有察覺不對,徑自轉身,繞向午門。


  不出所料,午門也關上了。他又向玄武門走去,那是通往後宮最近的一道門,賊匪若想殺身成仁揚名立萬,後宮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他如是想著,腳步越來越沉,到最後如同灌了鉛,越是靠近玄武門,越是抬不動腳。


  好不容易到了門前,他大失所望。


  玄武門也關了。


  徐稚柳等到後半夜,過了宵禁時分,皇城前後左右的大門都上了鑰,臣公們一一散席回了家去,也沒等到那個人。


  於是他繞著皇城走了一圈又一圈。


  像找不到家的浪人,流亡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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