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85章

  是夜,曲江河畔歌舞昇平,靡靡之音不絕於耳。


  馬車疾行至岸邊一座酒樓前,車簾剛剛撩起,一道聲音就傳了出來:「確定無誤嗎?人在裡面?」


  蓯蓉點點頭,壓低聲音道:「小姐,您慢點。」


  吳嘉由著她攙扶走下腳踏,拉上斗篷,整張臉隱沒於暗處,確保不會被人認出,才敢於深夜踏足這魚龍混雜之處。


  入了酒樓,先前放哨的小廝已在轉角處等候,領著主僕二人往一處走去。


  這酒樓是曲江出名的酒肆,仿照西南民俗的吊腳樓造型,遠看似寶塔鐘樓,近看璀璨耀目似黃鶴登頂。外有數道橫樑穿插,連著樓中樓,仰頭望去,燈火如星,散布在瓊樓之間。


  吳嘉一路往上,到了樓頂,沒了建築物的遮擋,迎面拂來浩然的風,吹得斗篷獵獵作響。蓯蓉被急劇變大的一陣風閃得往後退,擔心吳嘉的安全,下意識拉她衣袖。


  吳嘉也是第一次上高樓,尤其是那脆弱的塔尖尖,放在內城看只螞蟻大小,從前她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變成那隻螞蟻,面臨著隨時被風摧折的危險。然而,她還是極力安撫自己和蓯蓉,朝她擺擺手,令兩人在迴廊處等候,獨自一人上前,扶著陡峭的欄杆,顫顫巍巍地走至翹檐盡頭。


  若說這塔尖是螞蟻的話,那麼高高翹起的飛檐,則是螞蟻頭頂的一根觸鬚,是不細看完全不會留意的一角。


  而就在那一角上——懸空的樑上正坐著一人,一條腿屈膝橫在欄上,另一條腿則掛在外面,無知無覺地隨著身體晃動,底下即是曲江黑不見底的水。


  沿江畫舫林立,酒樂酣暢,一個人墜落其中濺起的水花,是夜都繁華的饋贈。


  吳嘉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聲音也無端發緊:「徐、徐稚柳,你要做什麼?」


  欄杆上搖搖欲墜的身影轉過臉來,已無需帷帽遮擋丑貌,此刻的他稱得上「白石郎君」。他單手提著一尊酒壺,眼神迷醉,髮絲飛揚,風流倜儻不說,更添幾分頹廢落拓的美,叫人心驚膽顫,移不開目光。


  他身後即是蒼莽穹頂,浩瀚星野。


  吳嘉忽然明白了什麼。


  近日景德鎮瓷商代表進京,他日日在鴻臚寺走動,早出晚歸,行跡規律,偏今日遲遲不歸,惹得底下人兵荒馬亂,想來一定發生了什麼。


  是否和舊人打過照面,甚而窺探到一些不為人知的過去了?

  她從小就被誇蕙質蘭心,善於觀察,此刻識破,不安了一整晚的心緒反倒平靜下來,也不打花槍,徑自問道:「你找到了真兇?」


  徐稚柳脊背一僵,旋即仰頭飲酒,酒入喉腸,漫過頸間,胸襟一片濕濡。他渾然不覺般隨手掃過那片濕濡,連帶著衣袂翻飛,姿態不羈。


  吳嘉從沒見過這樣的徐稚柳,卻見他驀的起身,立在欄杆上大笑。


  她忙上前一步,又死死咬牙,忍住驚呼。


  徐稚柳像是街頭耍雜技的人,一步步走在和鋼絲差不多細的欄杆上,一點點試探螞蟻細弱的觸鬚究竟能承受多大的力。笑意隨著酒意在夜中蒸騰,他的眼睛越發清亮。


  不知過去多久,他忽然停住,回首望向吳嘉。


  「世上已無徐稚柳了……吳小姐,在下周齊光。」


  這一刻吳嘉洞悉了他的隨性,他的放縱和他的沉溺,像是一種新舊交接的儀式,帶著曾經的徐稚柳,於九霄雲外,永久地乘風而去了。


  真正的周齊光也已經重病離世,享年二十六,正值英華。徐稚柳從各方面都和他極為相似,於是在吳方圓的操作之下,徐稚柳成為全新的周齊光,將作為鴻臚寺主簿,參與這一年的萬壽聖誕。


  對於兩個生前有著許許多多遺憾的人而言,這種身份層面的交接延續,並不能真正讓他們心安。或者換句話說,周齊光已經死了,需要讓自己心安的只剩徐稚柳。


  他一直沒能好好適應自己的新身份。


  直到今天,在鴻臚寺見到梁佩秋。


  ——


  吳嘉不知道徐稚柳是如何說服吳方圓的,不過她知道自家老爹在意什麼,無非一場事關權閹的交易,但那不是她好奇的。


  她好奇的始終只有一個問題:「你找到了真兇?」


  徐稚柳斂去笑意。


  「是啊……」他的聲音極輕極輕,輕到不可察。就在這句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呢喃落地的瞬間,滾燙的熱意湧出眼眶。


  強忍一整晚,終究還是抵受不住背叛的滋味,毫無顏面地落了淚。


  「我待她視同拱璧……」


  「她卻殺了我。」


  從喜歡到厭惡,何止厭惡?何當厭惡?這要他如何說起,又從何解釋呢?白日在暗窗外所見的畫面,就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焊穿了他的心臟。


  她伏在床榻邊,為那人寬衣,為那人上藥,為那人擦拭皂靴上的血跡。


  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還和從前一樣,那麼熟悉,可她說的話,每一個字都讓他無法相信。是了,即便吳寅傳信告知他種種真相,他仍舊不敢相信,非要親自驗證不可。


  於是,在那扇小小的暗窗后,他聽到了此生傷他最深的話語。


  「大人,天下第一民窯,對任何一個陶瓷人而言,都是巨大的無法拒絕的誘惑吧?我一介草民如何免俗?」


  「當日在湖田窯,之所以演那場戲,斷一條腿,全是因為非此不可,否則全天下人都會認為是我逼死了他。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贏得春夏碗之爭的人是我,笑到最後的人也是我,若不吃點苦頭,如何消解世人的嫉妒?取信於他們?又如何能讓安慶窯易主且免於落得和徐稚柳一樣的下場?」


  「我若當真有什麼優點,也只是在每件事發生之後,勇於為自己鋪陳後路、圖謀所需罷了。」


  「真真假假,誰又知道呢?反正,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已經是個死人了。


  是個死人了。


  若當真死了,該有多好?那一刻他竟奢望去死。可就像吳方圓問他的,他為何不去死?徐稚柳若當真能選擇一死了之,或許就不必承受今日之悲了吧!

  那幾句話不斷迴旋在他的耳畔,不斷提醒著他她的涼薄和虛偽,不斷地驗證事實后告訴他,他的確愛上了一個女子,而那個他生平唯一動心愛過的女子,親手殺了他。


  他五內劇痛,肝腸寸斷,回想當日被人推入窯口的情形,那枚在火海中晃動的玉扣,原來全不作假!

  原來都是真的。


  時至今日,他本不該再為此牽動心腸的,本該在身體化作灰燼時,流干最後一滴眼淚的,然而不知為何,一想到那卑微地伏在權貴腳下的身影,他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吳小姐,你知道嗎?原來碰見生而不能殺、死而不盡緣的人,心口會開一個洞,生生扯著血肉,疼得人眼睛發酸。」


  他輕輕拭去面頰上的淚水,「原來軟肋被撕咬是這樣的感覺。」


  吳嘉欲言又止。


  世間千萬所,何處是歸鄉?「我的母親,阿南……」徐忠、時年,還有所有跟黑子一樣的瓷工們,湖田窯……


  「回不去了……」


  說罷他猛的一扯,一塊月牙白碎布從腰帶深處露出全貌,半懸高空隨風而盪。


  他雙目欲裂般盯著那抹白,那抹日夜不離身的白,眼神嗜血,布滿傷痕,最終,他揚起手臂用力一揮,月牙白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翻飛著飄向遠處。


  江水拍岸,長夜漫漫。


  從此,徐稚柳不見白。 /

  與此同時,偷偷避開隨行人員的王雲仙,正躲在梁佩秋的高規格廂房裡,大快朵頤地吃著她帶回的糕餅點心。


  梁佩秋看他狼吞虎咽,料想今晚行館的伙食必沒有改善,一邊給他倒茶,一邊替他順背,叫他吃慢點。


  王雲仙腮幫子鼓鼓的,還不忘問她:「真好吃,你在哪裡買的?」


  梁佩秋動作一頓,走到一旁凈手。


  王雲仙心思都在糕點上面,沒注意她的反應,囫圇吞了個棗餅,小腹被撐得滾圓,這才收手,又問了一遍,說是離京前要帶點路上吃。


  梁佩秋這才開口:「不是外頭買的,從鴻臚寺離開的時候,安十九叫人送的。」


  「咳咳。」王雲仙忙咳嗽起來,盯著面前桌上碎成渣渣的糕餅,「這裡面不會有毒吧?」


  「不會,今日鴻臚寺設宴,都是席面上早有準備的。或許他不愛吃,就順手打發給我了。」


  王雲仙警覺:「狗太監何時發過善心?張磊也有嗎?」


  梁佩秋搖搖頭。


  王雲仙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心知在鴻臚寺必然發生了什麼,搓了搓手上的殘屑,好整以暇地抱起雙臂。


  「說吧,你還想瞞我?」


  雖然安十九臨走前提醒過她不能外傳,不過王雲仙在她這裡不屬於「外」,自從打定主意不強行趕走王雲仙后,她凡事都會和他商量,互通有無,以便一人遇難的時候,另一人能有所準備。


  是以,她沒有隱瞞,老實交代了,說起安十九後背的新傷,頗為唏噓:「下手真狠,也不知是誰。」


  若是皇帝的責罰,今日鴻臚寺宴請的賓客就不會有安十九,何況那位亭長態度熱絡,儼然將他看作皇帝跟前的紅人。


  排除這個可能后,也就只有一個可能性——私刑。


  今時今日,一個備受皇帝恩寵的督陶官,敢對其動用私刑且本人沒有聲張,似乎只有一個人可以做到。


  她和王雲仙對了對眼神,紛紛猜到答案。


  那位據說掌著司禮監,可幫皇帝批紅內閣的奏章,備受信重,在朝內權勢自不用說,但他不是安十九的乾爹嗎?外面都在盛傳,小十九是他最為寵愛的義子,怎會?


  王雲仙推斷:「興許知道了狗太監在江西乾的壞事,打一頓鞭子提醒他莫要太猖狂。」


  梁佩秋搖頭:「那新傷底下還有舊傷,不止一處。」實則安十九的後背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鞭傷,新舊交疊,細看的話,不難發現舊傷的痕迹和新傷如出一轍。


  顯然是同一人所為。


  「他應該經常被打。」


  「這也不奇怪,我聽說內廷里什麼腌臢手段都有,要叫一個小太監聽話,多的是法子,鞭笞在裡面還真算不得什麼。」


  「可我總覺得哪裡不對。」梁佩秋坐下來,一副要和他認真討論的模樣,「你說你,從小犯的事也不少吧?師父哪次罰你不是跪祠堂和抄書,何曾對你動過手?」


  王雲仙眨眨眼。


  「何況毒打至此,這哪裡是寵愛?」


  「有道理。」王雲仙點點頭,附和了幾句,爾後一頓,一拍腦門起身瞪著她,「誒,你怎麼為狗太監說話呢?你該不會是心軟了吧?」


  見梁佩秋沉默,王雲仙一陣輸出;「你見過歹竹出好筍?若當真是那糟老頭的乾的,你想想狗太監過的是什麼日子?他能是個好人嗎?俗話說不以惡小而為之,他幹了那麼多壞事,可見是個十足的大惡人,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們父子互相糟踐,那是他們的事,不需要你去同情誰,你要當真心存憐憫,就看看可憐的我,我們才是惡人相爭之下受苦受累的小老百姓……佩秋呀,你可千萬不能糊塗,知道嗎!「


  「我知道。」看他似還不放心,梁佩秋無奈重複一句,「雲仙,雖然我有些優柔,也常常不忍,但是大事當前,我分得清輕重,你放心,這次他不會有機會再回去了。」


  次日,梁佩秋找到張磊,詢問鴻臚寺核定的名錄,發現徐稚柳生前幾件藏品都被挑中,將作為萬慶十三年新鮮出爐的「十大名瓷」,特別進獻給皇帝。


  這裡頭還有兩件是梁佩秋的作品,其中最為出彩的一件,在景德鎮時已經過一輪又一輪的評選,被欽定為「皇瓷」——那是她在徐稚柳的殘品之上覆燒后的新品。


  當然除了她和張磊,別人並不知曉內在,只當安十九看到這個新作,對萬壽賀禮有了十足的把握后,他們才得以瞞天過海,將徐稚柳的作品混淆其中,刻上湖田窯的款識,送到京都。


  這些,都將作為呈堂證供,輔以萬民書和大龍缸,向皇帝陳情,揭露安十九的惡行,以此昭示一代英才徐稚柳的青天。


  她要還他清白。


  她要讓全天下的人知道徐稚柳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為了這一天,她不惜將自己鎖進龍窯,在徐稚柳曾經化為灰燼的地方不吃不喝,苦苦冥思數日,才生出「皇瓷」的想法。


  這件皇瓷勢必能為她贏來御前上告的機會。


  她計劃周全,就連張磊也都瞞過。


  張磊原以為她這麼做,只是為了不讓天下人看景德鎮的笑話,以此避禍。即便說得高義點,最多也就是為了民窯之間一榮共榮一損共損的將來,為湖田窯和安慶窯的長遠之計。可他萬萬沒想到這些原因的背後,還藏著她對徐稚柳至堅的深情。


  他難以想象被世人認定為對手的兩人,隔著一條黃泉路,矢志不渝。


  他在這一刻終於知道了徐稚柳在梁佩秋心中的份量,可他不能眼睜睜看她去送死,在她和盤托出計劃時極力勸道:「梁大東家,你為我家少東家做的一切,張磊銘感五內,可那是什麼地方?你怎麼敢?若有個好歹,我如何回去和徐大東家交代?」


  「張管事,我提前告知與您,就是想厚顏托您為我善後。若事敗,請您不計一切代價保證雲仙的安全,除此以外,盡可交給徐大東家,他知道如何料理後續。」


  「你們……」


  張磊更加驚訝了,梁佩秋和徐忠之間竟有往來?是否徐忠早就知道她的計劃?


  梁佩秋猜到他在想什麼,不多解釋,只道一句:「雲仙執拗,我若出事,他恐怕聽不得勸,必要時候張管事不必心軟,直接將人綁了送去塞北,越遠越好。」


  「你當真執意如此?」


  梁佩秋沉默了一會兒,笑著朝張磊點頭。


  她笑起來仍舊是半大少年的模樣,乾淨清秀不乏勃勃野心,一身素緞白衣,完全掩蓋不了她的英華。


  像極了寒月里凜冽的花。


  張磊震驚側目:「你不要命了?」


  梁佩秋擲地有聲:「他值得。」


  這個世上,無人知曉她為何獨愛白,如此就更不會知曉十數年來,一直拂灑在肩頭那團白白的光芒,是她愛慘的月亮。


  從此,徐稚柳不見白。


  可秋秋最愛的就是白月光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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