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66章

  第66章

  安慶窯又死了一人,還是身負要職的賬房先生,消息傳到安十九耳中時,連日積攢的對徐稚柳的不滿與懷疑稍稍得到平復。


  不過,這還不足以完全打消安十九的疑慮。


  尤其張文思近日怪狀頻繁,時不時一驚一乍,還三心二意辦不好差事。讓他去山裡解決幾個老不死的泰斗,居然被夏瑛反將一軍!

  一點小事都辦不好,安十九愈發不快。


  想當初若非借著自己的人脈走動,張文思老妻的娘家舅舅何以高遷?彎彎繞繞走了那麼多路,到最後還不是得仰仗他們最為嫌惡的閹人,如此方可直達天聽,在江西扎穩腳跟?爾後他聽說徐稚柳還特地送了一幅《雨夜芭蕉圖》前去籠絡關係,氣得不行。


  明面上衣冠楚楚,背地裡都是小人!

  周元這個日日要看主子臉色吃飯的幕僚,當然就沒什麼好果子吃。


  他哪裡想到安十九是個瘋子!原以為代安乾坐鎮江西是個閑差,左右天高皇帝遠,哄住了小太監,也就拿住了老太監。不求高官厚祿,亂世里求一安身之所,總不算過分吧?誰想這傳說中的小十九不僅飛揚跋扈,一點就炸,還是個疑心病,看誰都有問題,誰都不是好東西。


  徐稚柳隨隨便便點把火,他就將身邊方圓幾十里都燒了。如今各地戰亂,周家身份也不幹凈,到哪裡能討得太平生活?

  周元只得忍氣吞聲,夾緊尾巴做人。


  安十九倒真悄悄觀察了一陣,看他言行有度,忠誠不二,是個乖覺的,這才給了點好臉。亦或是在對比之下,前有徐稚柳陽奉陰違,後有張文思左搖右擺,就顯出周元的好來了。


  他把周元叫到身邊,好生地順了順毛,又給人畫大餅,只說自己在江西坐穩了,就會想辦法將他流放的親人撈回來。


  周元一聽,感激涕零,看著面前不過二十齣頭就生生滾爬過天底下最窮凶極惡之處的年輕男子,遙想自己年輕時經歷的種種,倒真生出幾分惺惺相惜。


  「承蒙大人厚愛,您若不嫌棄,小人自當鞠躬盡瘁,為您守固江右。」


  安十九上前,雙手扶起周元,面色動容:「你我都是苦命人,先生不用客氣,日後就叫我十九吧。」


  周元哪裡敢,連連推說主僕尊卑,不得貿越。安十九心裡笑他讀書讀迂了,一副老古板做派,只面上春風化雨,針對近日鎮上發生的種種變故客氣詢問他的意見。


  周元無有不言。


  「徐稚柳為人清高,心志堅韌,若非無路可走,想必不會殺人。」


  故而,坊間所傳安慶窯那位溺死的賬房先生,應和他沒有關係。


  興許就是個意外。


  奇的是,屍體抬回縣衙,張文思偶然得見,竟當場暈了過去。夏瑛讓人叫來大夫,大夫針灸后張文思方才轉醒,一醒來就打聽死人的情況,倒叫夏瑛生疑。


  這不查不要緊,一查那人的戶籍文牒,竟都是王瑜托關係幫他辦的。


  據王瑜說,十多年前從河裡救上那人之後,他就失去了記憶,什麼都不記得了。可要在鎮上走動,哪能沒有身份?看在他算賬是一把好手的份上,王瑜有心留用,就為他打點一二。


  最終給那人安上一個流民的戶籍。


  這也是常有的事,各地都有人口莫名失蹤,因戰亂或天災而找不見的也不在少數,鎮上記錄的在籍人數和實際人數總是對不上號的,走走關係,買個戶頭,不算什麼。


  倒是名字,是那人自己取的。


  聽著不太著調,不過和他有過接觸的人都說其人深沉,話不多,雖然沒有記憶,但並不瘋癲,處事圓滑,是個經過歷練的。


  安十九在縣衙也有眼線,第一時間得了信,以為張文思膽小怕事,被一個死人嚇暈,還想嘲弄兩句,可一細想就覺得不對勁。


  癩蛤蟆屁股上插雞毛,都不是好鳥,裝什麼純情,張文思那不說修鍊千年的道行,至於見個死人就暈嗎?


  而夏瑛又在懷疑什麼?

  難道那賬房先生的死和張文思有什麼關係?

  「張大人最近行事怪誕不經,多有蹊蹺,恐怕和此人有些關係。」


  「查,必須要查,你親自去。」安十九對周元意味深長道,「這一次,還望先生不要再令我失望。」


  周元諾諾稱是。


  安十九在景德鎮布防多年,四處都有眼睛,鎮上任何一個風吹草動都躲不過他去。是以,張文思乘著月色,悄悄潛入一處名為「雲水間」的私宅后不過半柱香,安十九就收到了消息。


  雲水間的主人是誰,安十九是知道的。


  竟然是他。


  又是他!

  「徐稚柳。」


  原以為這人和四六的死無關,不想葫蘆藤上結南瓜,無奇不有,沒個好瓜!安十九氣極反笑,「我倒要看看,你們在玩什麼把戲。」


  **

  又一個雨夜,徐稚柳站在窗邊,看那落敗的芭蕉葉,想到前不久還臨窗對描過它的生機,心下不知悲喜。


  時年通報張文思到訪時,他並不意外。


  事實上,從文石死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等待這天了。他等這一天,實在等了太久太久,以至於他差點忘了父親的模樣。


  徐有容是個秀才,停留在這一步,非他學藝不精,不能再往更高處爬,而是家境困難。自古以來考學都需要銀錢,沒有足夠的銀錢,即便被視作普天之下對於寒門學子最為公平的青雲之路,也並非人人都能登極。


  聽母親說,父親少時才學過人,在整個江西都是出了名的,甚有當朝權貴,也曾是父親的好友。他們常結伴出行,吟詩作對,以文會友,被稱作江西三傑。


  只是時間過去太久,母親忘了那兩人的名字,只依稀記得父親考上秀才那一年,那兩人也都考上了,其中一個年歲稍長些的,戶籍不在江西,需得回原籍才能考試。


  他們書信往來,得知對方竟連中三元后,父親和另一好友都高興得喝醉了。


  試問全天下的讀書人,誰不想高中皇榜,一展抱負?可惜那時母親身體已不大好,父親為了照顧一家老小,沒再繼續考學。


  好友們相勸再三,未能說服父親。後來私下找到母親,願出資贊助父親考學,被父親發現后也一口回絕了。


  父親為人舒朗開闊,心境脫俗,非一般人。他笑著說,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茫茫人海得遇母親,有兒如斯,已死而無憾。


  年少時的夢,就讓它留在年少時吧。


  至此,徐稚柳收回思緒。


  他不比父親,能坦然應對生命里每一個低谷和暗潮。相反的,對他而言,唯有將那低谷填平,暗潮封鎖,他才覺得踏實,才能繼續往前走。


  只是偶爾回頭去看,亂紅如雨,已忘記來時的路了。


  他整了整衣衫,閉目靜思,爾後起身,繞過迴廊,去見深夜而至的不速之客。路上,他再一次想起和梁佩秋的賭約。


  所謂一代督陶官,一代瓷窯戶,窯戶們的代代生息都掌握在督陶官手中。對於世代燒制御用瓷的湖田窯和安慶窯而言,這批萬壽瓷所代表的意義已經不止是萬慶年間的圓滿落幕,更事關整個家族的發展。


  而對徐稚柳和梁佩秋而言,這場比試擁有更加深遠的意義。


  徐稚柳若贏,則名正言順為三窯九會年輕一輩中最為佼佼者,亦或天下第一民窯當之無二的話事人。即便不能讀書以治天下,或許在成就安十九的霸業中,他可以青史留名。 而梁佩秋若贏,則從此與徐稚柳一刀兩斷。


  他們心照不宣,按照春日宴當日所約定的圖案、品種和風格,重做春鶯夏蟬青花碗,以三月為限。


  最終,徐稚柳連燒十八窯,仍敗於梁佩秋之手。


  那時已近隆冬,遙想一年前的今日,梁佩秋還曾乘著風雪,連夜前往百里之外向一個「素未謀面」的對手送信,而今不過一個春夏,物是人非,黃花落盡。


  當日景德鎮所有叫得出名號的大人物乃至歸隱多年的瓷業泰斗們皆在列,萬眾見證,梁佩秋燒制的春鶯夏蟬青花碗將作為萬壽瓷的民窯代表瓷之一,特別進獻給萬慶皇帝。


  而徐稚柳燒制的春夏碗,則要——當場摔碎。


  御瓷,乃國之重器,不可輕易示人。


  次者,必碎之,埋之。


  誰又能想到,就在幾個月前,春日宴上曾有過一場相同的比試。當時鎮上無人不知,那人以「文人風骨」略勝一籌,而今這場比試,曾驚才絕艷名動江西的大才子,輸的又是什麼?

  徐稚柳眼睜睜看著自己親手燒制的一隻只春夏碗被舉高,爾後擲在地上,裂成一塊塊碎片。那些碎片失去了原有的光彩,釉面磨損,坯胎扭曲,終而在泥土中淪為齏粉。


  他驟然背過身去,攥著衣袖的手微微顫抖,耳邊響起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柳哥,你輸了。」


  徐稚柳閉目不言。


  「你可知你輸在何處?」


  那人步步緊逼,令他退無可退,「柳哥,你聰明絕頂,怎會不知?你鑽營多年,眾望所歸,又有權閹撐腰,按說就算輸了比賽,御瓷也非你不可。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得見聖顏,可為什麼你的瓷還是要被碎被埋?因為青天朗日下還有民心!

  何為民心?即是公平,公正和正義,浩大的民心可直達天聽,便是無上權柄也無法違背。你曾經所篤信的那些真理是存在的,它並沒有消亡!而你呢?你已經變了。」


  梁佩秋說,「柳哥,你並未輸給我,你只是輸給了自己。」


  你讀書究竟是為了什麼?是為那金玉滿堂,封侯拜相,還是心中一汪清泉?若心有明鏡,於書中、於流途,於瓷業,於商道,清泉又何處不可求?


  你的慾望。


  你的不甘。


  你的心魔。


  早就吞噬了你。


  「柳哥,你通讀聖賢書,人人贊你滿腹經綸,才高八斗,出將入相,是當世少見的大才。你心中想必也曾描摹過那一日的光景吧?說來好笑,我倒是想過,想到你簪花遊街,名滿京都的樣子,我是那麼自豪,又那麼自卑。可惜……可惜,你早非將相。而今,亦非良匠。」


  她字字珠璣,「你的心啊,早就飛到太和殿上去了。」


  ——


  是夜梁佩秋在院中獨坐,石桌上攤著本書,風吹動泛黃的頁角,亦吹動她煩躁的心。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多麼豪情萬丈!便年少輕狂又如何,他本就有輕狂的資本。


  回想白日種種,那樣一個果敢決絕、從來步調平穩的人,竟在她一句句不留情面的申飭下白了臉,隨後一個趔趄,撞倒廊下一大摞匣缽。


  那樣多的匣缽,他必然撞得不輕。


  梁佩秋無端端懊悔起來,平生出幾分不安。


  不該那樣說他的。


  可他到底為什麼,為什麼?!


  時至今日,她仍未得到一個足以釋然的回答,她不敢相信,徐稚柳真的變了,當年那個被於夫子用「至誠無忘,炳在日月;烈氣不散,長為雷雨」盛讚的少年,當真不在了嗎?。


  不行,她要再去問一次,定要他親口承認才行!

  可不等她走出小青苑,王雲仙匆匆而來。想是還沒做好準備,冷不丁和她對上眼,王雲臉色突然慌亂起來。


  梁佩秋心一沉,不安愈盛,惴惴道:「怎麼這麼晚來找我,可是……出了什麼事?」


  王雲仙啞然。


  他們一起長大,親如兄弟,早就無話不說,也沒什麼是不能說的,可處在今天這樣一個日子,這樣一個節骨眼,王雲仙支支吾吾想說不敢說的樣子,似乎只剩一個可能。


  梁佩秋瞬間想到答案。


  「和他有關?」


  王雲仙艱難地點了點頭。


  「剛剛聽管事來報,徐稚柳……徐稚柳……」


  「他怎麼了?」


  王雲仙安撫道:「你先別著急,聽我說……」


  梁佩秋心中不安已達峰值,等不及他說完這一堆沒用的話,繞過他大步向前走。王雲仙忽而大叫出聲。


  她頓在原地,神色在瞬息間千變,迷茫、驚訝、無措,悲痛,哀傷,憤怒……下一秒,「咚」的倒地不起。


  怎麼可能?


  柳哥,她的柳哥……


  是的,所有人都不相信。


  這一夜,窯工在「趕余堂」時,為將余堂部位的瓷器燒熟,猛加柴火。火直通余堂,火焰迸射,煙囪形成「火衝天」的壯蔚奇景,猶如火龍降世,紅光漫天。


  一代相才徐稚柳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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