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45章
第45章
夏日雨訊頻繁,偶有山體滑坡和泥石流的情況發生,但像昨夜雨大到幾乎沖刷半座山的情況,還是今夏第一次。
村長起先就和王瑜一行人打過招呼,說過夜裡可能要來雨,讓他們早做準備。勘察礦床的技術工人都是常年在山頭跑的,曉得輕重,一早就找到了可以避風避雨的岩洞,烏雲剛過來,他們就收了傢伙什,齊刷刷躲到岩洞去。
裡頭唯一的意外是沒打招呼就貿然上山的梁佩秋。
王瑜躲到岩洞才想起來這回事,心下懊惱不已,想他對梁佩秋的了解,那傻孩子一定會上山找他,故也不肯聽勸,執意要出去找她。
扶塘師傅是老手,看外面風大雨大,加上這陣子對地勢岩石的勘測,推斷此處沙地鬆軟,遇上難得一見的大暴雨,極有可能出現滑坡等意外,遂一再阻攔王瑜。
王瑜一聽,情況竟如此兇險,當即不再停留,同隨身管事吩咐兩句,就匆忙沖了出去。
扶塘師傅這幫人是雇傭來的,多年為安慶窯效力,本就上下一體,關係匪淺,加上王瑜從窯口帶來的幾人都是家生子,眼看東家都冒險出去找人了,哪裡還坐得住?因下不再耽擱,兵分幾路,一路下山找人幫忙,一路跟去保護大東家。
如此搜尋了大半夜,在馬兒不間斷的、微弱的嘶鳴聲中,找到了完全被掩埋在泥沙里的梁佩秋。
梁佩秋被挖出來時,已經完全沒了意識。擔心由他人上手,會暴露她女兒家的身份,王瑜顧不得一把歲數,親自背她下山。
一行人連夜冒雨趕回景德鎮。
次日消息傳開時,徐稚柳剛用完早膳,張磊早其他管事一步閃進書房。看他神情嚴肅,徐稚柳徑自問道:「出了何事?」
張磊回答:「安慶窯的大東家昨日在去鎮東北方向一個山村勘察礦床時,遇見大雨,被阻在了山上。」
徐稚柳眉頭輕蹙。
張磊素日在外頭跑,除了幫徐稚柳處理必要的公務,探聽各大窯口的情況也是他的工作之一,是以安慶窯昨兒大半夜鬧出的動靜,根本瞞不住他。
一早得了確切的消息,他就趕來稟報了。
雖則徐稚柳聽了這些尚且神色不明,但張磊常年侍奉身側,哪能不曉得他的軟肋?他這一停頓,徐稚柳似乎也想到什麼,心神一緊。
張磊硬著頭皮往下說:「如今人都已經回到安慶窯,大東家身體無虞,不過,昨兒下午獨自一人下山的小神爺,似乎……」
在徐稚柳陡然投射過來的目光下,張磊磕磕巴巴地說完下半句話。
「似乎受了重傷,至今還昏迷不醒。」
他話音剛落,徐稚柳已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只走到一半,他又猛的停住,回頭大聲叫張磊的名字。張磊忙跑到跟前,低下頭來:「少東家有何吩咐。」
「讓你的人繼續盯著安慶窯,有任何消息第一時間來報我,另外,立刻派人去祁門請王大夫過來。」
祁門有個王大夫,是江西地界兒出了名的妙手神醫,堪稱華佗在世,輕易不出外診。當日徐稚柳受了吳寅一劍,命懸一線的時候都沒想過去請王大夫,實在是祁門離景德鎮有些距離,遠水能救得了近火嗎?萬一、萬一……
張磊想說什麼,卻見徐稚柳綳著唇角,眼鋒如刀。這個平素將溫和偽裝到血肉的人,少有不加掩飾的時候,張磊不由渾身一顫,不敢再多說什麼,立刻動身去辦。
時年就伺候在書房,聞言也驚詫不已,喃喃道:「他這人怎麼回事?在縣衙折騰大半夜,不回家睡覺,往山上跑什麼?真是的!平白讓人擔心。」
可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時年不知道字條里寫了什麼,徐稚柳還能不知?她分明約了子時同他見面,怎會無端端上山去?難道她沒找到王瑜嗎?若找到了,王瑜又豈會讓她一個人下山?
莫不是有了口角?
再一細想前後,徐稚柳當即猜到什麼。他就說,她那樣的性子,被他拒絕之後,怎會又一次托時年轉交東西,還帶著一點強硬的口吻,直接決定了見面的時間地點,這在過去是從不曾有過的。
想必在看到他和徐大仁來往後,她很擔心,很害怕吧?
想當日他給安十九下跪,多少人關上門來議論他,或唏噓,或感慨,可第二日天一亮,還是按部就班過自己的日子。對這些百姓而言,徐稚柳再如何是個人物,也只是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不可能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
也只有她茶飯不思,短短半月就瘦了許多。他說他不介意,她不信。他說不再巡窯,她也不信。
他說他不要五福結,她也不肯聽。
可他想幫黃家洲的洲民,她定然放進了心裡。那日在蘇湖會館,當他提出和徐大仁合作時,各家民窯算計著好處,沒有一個搭理他,只有她二話不說,全然聽從於他。
但她哪裡能做得了主?
她必是去請王瑜做主的吧?就那麼等不及,一刻也等不及,似和他一刻也等不及就要去找徐福似的,她一刻也等不及地想要成全他。
她究竟為何?
為何要為他做到如斯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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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是夜,雨一直在下,打在芭蕉上。
及至亥時,張磊遣人過來傳了道口信,徐稚柳才從廊下回到書房。他沒有休息,對窗自描,寥寥數筆,一幅《雨夜芭蕉圖》應運而生。
他擱下筆,著時年裝幀,送去縣衙。
「就說恭賀張夫人娘舅高遷之喜。」
時年覷他一眼,本不敢多言,可一想到他近來與張文思、安十九的走動,未免心驚:「公子,你當真要和那閹……」
話到嘴邊,瞥見徐稚柳眉目間難掩的疲憊,時年又咽了回去。
徐稚柳負手在窗邊,良久才道:「前日我已修書送去楊公府邸,想來不久會有回信,屆時你替我在門房盯著,莫要再讓叔父截了去。」
當初楊公來信,告知他夏瑛為人,算是盡了頤養天年前最後一點心意。此後的路,不管是何結局,只他一人走了。
時年離開后,徐稚柳仍坐在案邊處理窯務。
這幾日雨連天的下著,心也似被吹高的風箏時時懸著,偶有蟬鳴穿過寂寂無聲的黑夜,凝目望去,前路茫茫,回身亦是萬丈孤崖,無路可退。
夜半時分,徐稚柳向時年要了杯濃茶,時年常伴他夜巡窯廠,不到下半夜不會入睡,聽到叫茶,第一時間送了進去,只看到滿案的文書,竟是連杯茶都沒地方放。
時年只得將文書一份份整理起來,忽而不知從哪裡抖落出個東西,順著案腳滾到徐稚柳面前。徐稚柳筆下一頓,順勢看了過去。
想是那人第一次打福結,也不知同誰學的,樣式有點老,平素捏陶瓷出神入化的人,打個結卻似笨拙,丑巴巴的,寓意卻是極好。
時年不防五福結突然掉出來,一時也傻了,見公子久而未語,徑自退下。
門合上后,徐稚柳才撿起五福結,放在指尖細細摩挲。那上面每一道紋理,彷彿要同他指腹的紋理生長到一塊去,長夜有多少驚雨,他心間即有多少失跳。
次日,徐稚柳在集市上走了一圈,收下一縷翠纓並兩串寶藍琉璃珠。
他常年服青色衣裳,腰間佩飾多為深青或青藍色,偶有美玉相稱,而今多了一隻不知打哪來的五福結,看起來格外怪異。掌柜的以為他替自己選佩飾,賣力推薦店裡剛到的寶藍珠。
徐稚柳本無意寶藍珠,可對著日光一看,其光澤圓潤,像極月夜下某人的眼睛,寶珠如玉,又大又亮。
至於翠纓,則像極那年草長鶯飛的二月天。
她常年素白,長得又般般入畫,想必添一抹綠意也壓得住。徐稚柳默默算了下日子,離她生辰不遠了。當初問她年歲時,為的還是那一聲聲叫人心神不寧的「柳哥」,如今時過境遷,恐怕做什麼都不適宜了。
他盯著翠纓良久,將寶藍珠一顆顆串上去,目及博古架上後來燒制的玉瓷小兔,忽而玩心大起,用紅繩將瓷兔也拴在上面,裡外不對勁,和這五福結一比,倒是相得益彰的怪異可愛。
時年匆忙跑進屋時,正見他對著檀木盒子失神,不知想到什麼,其眉間難得舒展。正待上前,徐稚柳卻突然合上檀木盒,將其收到案下箱籠中。
時年訥訥:「公子,這是……」
徐稚柳看他額上出了汗,手上還拿著一封信,當即起身:「是楊公的回信?」
「是,金陵府連夜送來的。」
徐稚柳拆開一看,有了憑證,不自覺笑了。
這還是自雨夜那晚之後,徐稚柳頭一次寬懷,即便笑意不顯,時年也很高興,不知不覺地跟著傻樂起來。
兩主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愈發笑不停。
此時的安慶窯里,梁佩秋在王大夫的精心調理下,經過一陣子的休養,身體大好。之前數次大小傷病留下的後遺症,也叫王大夫妙手回春,順道給去了個乾淨。
如今她脫胎換骨,整個人輕鬆不少。
王雲仙看她剛能下床就要跑,趕緊上前阻攔。
「你別好了傷疤忘了疼,王大夫臨走前如何說的你都忘了?你身上小毛病多,需得好生調養半年,才能恢復元氣。」
當然,他是不曉得的,王瑜背地裡還親自叮囑了王大夫,讓其好好調理女兒家的身子,為的當然不單是梁佩秋自個兒,還有未來傳宗接代的重任。
王大夫一切脈就斷出了梁佩秋的女兒身,笑呵呵應下來,對王瑜說:「大東家放心,就您家給的診金,老朽定然不敢大意的。」
王瑜驚訝,他何時給了診金?見王雲仙也一頭霧水,王瑜到底姜還是老的辣,將話頭捎帶過去,等到離開小青苑,才細細問起王大夫此來的經過。
如此,得知王大夫鮮少出外診,也不知對方給的「重金」重到什麼程度,才能請動王大夫為梁佩秋診治。
那幾日景德鎮周邊城鎮暴雨不斷,聽說祁門來景德鎮的沿途還爆發了山洪,官道都被阻了,好多百姓遭了洪災流離失所,縣衙也張榜召集人馬前去救助,就連王瑜自己,親眼見過當晚的暴雨和泥流,深知其威勢有多大,也不知「那邊」費了多少人力財力,不僅請到難請的王大夫,還跨過天災將人送到景德鎮來。
可如此大的手筆,為的竟是對手窯口,在不清楚佩秋女兒身的前提下,豈不怪哉?
回想那日的情形,王瑜至今仍還膽寒。
鎮上能請的大夫都請來了,可面對昏睡不醒的梁佩秋,一個個愁眉苦臉,束手無策,王瑜急得團團轉,王雲仙更是大發雷霆。
就在他們心涼去大半截的時候,王大夫出現了。
他當真猶如神兵天降,不僅救了梁佩秋,更無疑救了他們王家父子和安慶窯一大家子。否則哪怕晚上一日,恐怕也回天乏術。
王瑜平生也算見過諸多世面,可經歷過喪子之痛的他,已然不能承受更多的痛,好生謝過王大夫后,出於對「那邊」的感激,他派人送去一份厚禮,交代了幾句話。
得到徐稚柳的默許后,他沒有對王雲仙和梁佩秋提起「診金」一事,這兩人自也不知道,在王大夫這件事上,徐稚柳和王瑜的態度是一致的。
他們都不想梁佩秋知道,也都各自有數,湖田窯和安慶窯過去曾短暫友盟的關係,到此結束了。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梁佩秋,只是坐在床上,望著一日日日升日落,想到那一晚的失約,又一次的「來不及」,或許當真是上天註定?
她並不後悔那日上山去求王瑜的首肯,也有種莫名的慶幸,雖則沒有趕上去黃家洲,可似乎她也避免了一個艱難的抉擇。
她當然不知道,徐稚柳和王瑜已經在背後替她做好了選擇,她只是一心地撲在仍舊是小兒女的情思上,渾然不覺景德鎮的時局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就連一向不比她懂事的王雲仙,也更早一步涉入局中。
等她意識到不能再作為一個小兒女,像過去那些年傻傻地追逐一束光時,一切都已到了分水嶺。
而那樣一個分水嶺,是梁佩秋也是梁秋永生的劫。
嗯,有生之年一定要讓柳柳和秋秋有機會達成心愿!
不要再錯過了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