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26章

  第26章 

  下午時年得了空,去鶴館接梁佩秋的班,到了那裡沒見到人,他左想右想覺得不對勁,跑回湖田窯同徐稚柳說了此事。 

  徐稚柳料想梁佩秋定是遇見突發情況,心下擔憂,等不及處理完手中的窯務,便同時年一道往安慶窯趕去。 

  兩人剛出獅子弄,就見策馬而來的梁佩秋。 

  她單手持韁,雙腿夾著馬腹,束著高高的髮髻,英姿颯爽,與往日格外不同,就連踏雪感受到路人的觀察,也驕傲地仰起脖子。 

  徐稚柳目光一頓。 

  當下來不及細說,他遞手過去,梁佩秋沒有片刻猶豫,將他拉上馬背。 

  時年回到馬車上,甩著馬鞭去追趕他們。 

  他們一路穿街而過,向著縣衙的方向趕去。 

  梁佩秋在馬背上同徐稚柳解釋了今晚的情況,徐稚柳也猜測王雲仙跑了出來,應是找張文思說理去了。 

  只張文思是什麼人物?王雲仙無憑無據的貿然上門,只會被他扣上一頂污衊朝廷命官的帽子。 

  屆時事態嚴重,怕是不好迴轉。 

  兩人遂不再多話,一路疾馳到了縣衙前。 

  按說他們騎馬更快,可一路上沒有看到王雲仙,不知他是到了還是沒到,左右得進去打探一番才能放心。 

  徐稚柳翻身下馬,對梁佩秋道:「我先找個理由進去拖住張大人,若能見到王少東家,我也會儘力轉圜。」 

  梁佩秋也要跟著下馬,卻被他阻止。 

  「你我二人如今不知裡頭的情況,實在不宜雙雙冒險。此事與我無關,左右張大人不能拿我如何,你卻要小心警惕,以防萬一。」 

  言下之意,留她在外頭做接應,以應對萬變。倘若當真遲了,王雲仙冒犯張文思被抓了起來,她也好回去向王瑜報信。 

  這實在是一個稱不上萬全、但於眼下而言卻最合乎時宜的法子。 

  梁佩秋只沉吟了片刻,點頭答應下來。 

  她猶豫地抬起手,搭在徐稚柳的手臂上。 

  「你也要小心。」 

  徐稚柳隔著衣裳感受到一股溫熱,那溫熱裹挾著風的苦橘香,將人拉拽到不知名的雪夜。 

  他勉力穩住心神,看她眼睛微紅,像是哭過,也像是急的,便又想起江水樓初見那晚,她披著一身風雪趕來,竟是滿頭的大汗。 

  離開時也十分匆忙,竟沒來得及和諸位老闆打個招呼就逃之夭夭,落跑的樣子實在像極跳腳的兔子。 

  後來他撿過她座下的彩紙,是一句纏纏綿綿的話,約莫藏著哪個女子的心事。 

  「福如蘡茀至,願君悅兮」。 

  想起她,就不免心頭一軟。 

  好似無解的謎。 

  知她是為王少東家而心急,他的心頭掠過一絲說不出的悵惘和迷茫,想他們自幼相識,一起長大,其情意自然深厚。 

  她為他擔憂,本理所應當,可他為何會覺得苦澀?會有口難言? 

  他思量再三,終而一笑,讓她安心。 

  待徐稚柳通過門口的衙役傳報,得以進入縣衙后,梁佩秋微鬆一口氣,躲去一旁察看情況。 

  不久,時年也趕著馬車到了。她和時年說明當下的情況,托他在原地等候,自己則繞過縣衙大門,跑向後院。 

  她不能將希望都寄托在徐稚柳身上,不是對他不信任,而是自小的經歷讓她明白,必須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才有可能走出一條路來。 

  況且王雲仙不單是自己的少東家,更是她的家人,她不能允許他出任何岔子。 

  因下繞過正門,直接朝著記憶中的某處走去。 

  王雲仙對景德鎮的大小狗洞如數家珍,她為了逮他,也沒少翻牆爬洞的。 

  說來也巧,原楊公在任時,她陪王瑜來過幾回縣衙,對這裡的格局還算清楚,曉得後院有一處角門,日常是用以採買的管事婆子出入的。 

  當初王雲仙聽聞縣衙有個身高九尺的捕快,心生好奇,連天在此蹲守,就為一睹真容。 

  誰知那捕快久不露面,王雲仙急了,買通後院婆子進了縣衙,結果找了一大圈也沒看見一個高個子,心知又一次遭人矇騙。 

  臨要離開時,好巧不巧被人發現,他一時找不到回去的路,渾如無頭的蒼蠅。 

  奈何他運氣極好,誤打誤撞鑽了個狗洞,倒是逃過一劫。 

  回到家后,他一點不覺丟人,還當做了不起的談資特地說給她聽,她才知道堂堂縣衙後院,竟然也有狗洞。 

  摸索著大致方向找了一圈,還真讓她在一處被荒草掩蓋的牆垣下,發現一口洞。 

  她左右看看,確定四下無人,撩起下擺,匍匐卧倒。 

  ** 

  晚間衙役過來稟報,有客來訪時,張文思正準備用飯。 

  衙署前頭是辦公的地方,後頭則是縣令妻小們的居所。按說前後有好幾進,數個跨院,可景德鎮的情況不太一樣。 

  景德鎮雖產業發達,乃江右巨鎮,但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它坐落在鎮市都與里仁都之間,地盤渺小到只有全縣五十六個「都」中兩「都」之間的一個部分。 

  而浮梁縣衙,駐紮在相隔景德鎮二十華里的地方,距離實在稱不上近。 

  為方便公務人員往來辦公,由皇帝特許,經內務府和州府承辦,在御窯廠與前街中山路之間曾設一間公館,專門供知縣來景德鎮理事住宿之用,這段街道也叫「公館嶺」。 

  地方不大,只夠幾人辦公。 

  是以這個所謂的縣衙,只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宅院。前頭有人來報,就幾步路的事,不一會兒張文思得了信。 

  聽說來人是王雲仙,他當即面上一喜,丟開碗就要去見人。 

  才到門口,又聽人傳報,說是湖田窯的少東家求見。 

  他頓住腳步,再三確認:「湖田窯的少東家?徐稚柳?」 

  衙役稱是。 

  張文思眉頭緊鎖:「他來見我做什麼?有沒有說什麼事?」 

  「屬下不知,只是看他神色焦急,像是急事。」 

  張文思思索著,先前他來赴任時,聽說那少東家病了,一直沒有見到人,倒是徐大東家格外識趣,裡外打點過一回,讓他十分舒坦。 

  既是一家人,也不好不見,遂讓衙役請人去偏廳入座,稍事等候。 

  他準備先去見一見王雲仙,走到半道上忽然想起什麼,又問身邊隨從:「他如何來的?手上可有帶什麼東西?」 

  這名隨從是張文思的心腹,並非縣衙本屬的衙役,知曉張文思和王雲仙近來的舉動,也曉得他問話的意思。 

  細細想過一番后,隨從搖頭。 

  「他是空著手來的。」 

  「當真?」 

  隨從再次點頭。 

  張文思也再次停下腳步。 

  「不應該呀,婉娘逼到那個份上,我親眼瞧見他匆匆忙忙離開了鶴館,按說這麼晚到縣衙來找我,應做好了準備……」 

  張文思為人心細,做事縝密,令隨從將王雲仙到來時的神情、狀態一一說來。 

  他聽完后,猜到事情有變,加之徐稚柳突然造訪,越發不安起來。 

  隨後,他腳步一轉,決定先去會會徐稚柳。 

  至於王雲仙,他吩咐隨從:「讓婉娘去見他,記住,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准他離開一步。」 

  隨從當即去辦,不久后,婉娘從角門入府,朝著偏廳一路疾行。 

  此時王雲仙已等得不耐煩,正準備奪門而出,親自去找張文思,就見一女子蹁躚而入。 

  王雲仙往後退了一步,驚訝地問:「婉娘,你怎麼在此?」 

  「是張大人去請奴的,他說少東家夤夜造訪,必是出了急事,可他正在待客,脫不開身,便叫奴先過來看看情況。」 

  婉娘上前一步,摘下臉上的紗巾,面露憂慮,「少東家,你不是回府了嗎?發生了何事?怎生又回來了?是……是進展不順嗎?」 

  下午在鶴館,她說有恩客想買了她去,她不願意,苦苦哀求王雲仙帶她走。 

  王雲仙又是著急又是氣憤,兩人在朱門附近拉扯了幾個來回。一直到王雲仙答應回家去取天字罐,她才鬆手讓他離開。 

  眼下不過幾個時辰,他怎的回來了? 

  婉娘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著他。 

  王雲仙見她眼眸含水,楚楚可憐,分明就是初見時被逼到無路可走賣花葬父的女子,可佩秋的一句句話還言猶在耳,令他不由地徹骨生寒。 

  他佯作不悅,退回榻上坐下。 

  婉娘跟上前去,在他周圍搜尋片刻,不見任何裝有貴重物品的匣子。 

  甫一抬頭,對上王雲仙淬火的雙眸,她當即嚇了一跳。 

  「少東家,你、你怎麼了?怎麼如此看奴?」 

  「婉娘,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被家中發現,事情敗露了。」 

  「這……怎麼會!」 

  婉娘驚訝道,「那、那東西呢?」 

  「東西自然是被收回去了,我好不容易才掙脫小廝跑出來的。婉娘,對不起,我、我沒法為你贖身了。」 

  王雲仙聲音低沉,透著股沮喪,「我已被逐出安慶窯,今後無家可歸了。」 

  婉娘似不敢相信,扶著茶几緩慢坐下。 

  「這不可能。」她道,「王大東家就因此事同你斷絕了關係?他一點也不顧念你們的父子情份嗎?」 

  「我早就和你們說過,我爹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人,即便這人是我,只要犯了他的禁忌,就會一視同仁。」 

  王雲仙傾身向婉娘靠近,帶著股可憐勁兒,「婉娘,為了你我已沒有家了,只有你了。」 

  「說的什麼傻話,你爹定是一時生氣才……」 

  「不是的,我知道他不要我了!我什麼都不會,本就不配繼承王家窯,他自有他的好徒弟來接班,少我一個不算什麼。」 

  婉娘自然聽說過「小神爺」的大名,因下有了計較。 

  「那小神爺是你爹的徒弟?」 

  「可不是嘛,他是我爹唯一親傳的關門弟子,我爹格外看重他,我有的他都有,我沒有的他也有。」 

  「那你不生氣?」 

  王雲仙嘆氣:「我能怎麼辦?誰讓我對窯務一概不知。」 

  婉娘不知該說什麼好,強行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你當真一樣物件也沒拿出來?」 

  「婉娘,到了這個時候,你還關心那些物件?」王雲仙生氣了,「在你眼裡,難道物件比我還重要?」 

  婉娘也生氣了:「廢話,我不關心物件,難道關心你嗎?」 

  她抬手就是一巴掌,將王雲仙扇倒在矮几上。 

  「沒用的蠢貨,枉我煞費苦心演一場戲,連個屁都沒撈著!」 

  她褪去弱柳扶風的皮囊,面露凶光,實是悍匪無疑,「張文思個狗東西,誆騙老娘說這裡有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去他娘的寶貝,老娘的兄弟在南邊為他打殺,他倒好,光給老娘吃大餅了!」 

  婉娘徒手拎起王雲仙,像拎雞崽子般隨意,說著就要一道殺去張文思面前來個對簿公堂。 

  王雲仙被那勁道十足的巴掌扇得眼冒金星,好半晌沒回過神來。 

  待意識到不妙,衣襟已被揪住。 

  王雲仙誠惶誠恐地在心裡喊了句窯神老爺呀! 

  婉娘朝他露出一個陰測測的笑:「你個小白臉,雖則不聰明,但長得還不錯。剛才那巴掌就當老娘演戲的銀錢了,你且先隨我去殺了張老狗,再去端了你家老巢!」 

  她一腳踹開擋在身前的矮几,說著就要往門外去。 

  忽然「咚」的一聲巨響,王雲仙忙捂住耳朵,就見方才還氣勢洶洶的女子,手臂一松,眼睛一翻,當頭倒了下去。 

  他這才看到落在地上的石頭。 

  也虧得婉娘頭鐵,這麼塊大石頭砸在腦門上,竟然只擦破點皮。 

  * 

  梁佩秋翻進窗戶,見王雲仙還傻愣著,忙上去拽他。 

  「你發什麼愣?還不快給她綁起來!」 

  「哦哦。」 

  王雲仙眼下什麼脾氣都沒了,兩眼淚汪汪地看著梁佩秋,說著:「佩秋,你是我的親人,一輩子的親人啊!」 

  若非梁佩秋及時趕到,他這回還真是…… 

  「你若再晚一步,我指不定就被扛去都蠻寨子里了。」 

  梁佩秋看他苦兮兮的一張臉,眼下掛著兩條湯麵,不由一笑:「現在不跟我置氣了?之前跑什麼跑?」 

  「還不都怪你!說得我一無是處,我能不跑嗎?!」 

  梁佩秋也知道他是孩子心性,還沒長大,此時更不是同他吵嘴的時候,忙一陣安撫。 

  兩人合力將婉娘拖到屏風后藏好,確定她只是被砸暈后,梁佩秋松下一口氣。 

  王雲仙問:「我們現在怎麼辦?」 

  張文思既然打發了婉娘過來,恐怕不會輕易放他離開。況且他們在官衙砸暈了人,哪能說走就走? 

  梁佩秋早就想到這一層,徑自解開婉娘的腰帶,將手探進她纖細的腰肢間。 

  王雲仙目瞪口呆:「佩、佩秋,你在做什麼?」 

  天,梁佩秋是在輕薄婉娘嗎? 

  他、他怎麼可以? 

  王雲仙傻了。 

  梁佩秋不作理會,迅速摸過婉娘的全身,只找到一枚木牌。 

  約是都蠻寨子的象徵,令牌上面寫著一個「號」字。雖沒有找到更多婉娘和張文思勾結的證據,但有這個木牌,總好過什麼都沒有。 

  梁佩秋將木牌收入袖中,頭也不回地對梁佩秋道:「你先出去。」 

  「啊?出去?去哪兒?」 

  「背過身,到門口去看著,我要更衣。」 

  王雲仙聽話地繞過屏風,一步步走向門口,半蹲下身,附在門縫朝外面看去。 

  一邊看,一邊聽著身後窸窸窣窣的響動,忽然一絲怪異感浮上心頭。 

  他們同為男子,為何佩秋更衣要他轉過頭去? 

  關鍵是,他為何要更衣? 

  莫非是要男扮女裝,打扮成婉娘? 

  看來佩秋是打算以婉娘的身份帶他出府了,想到這一層,王雲仙正欣喜不已,就聽梁佩秋說好了,轉頭一看,整個人僵在原地。 

  「你……你……」 

  結巴了老半天的王雲仙,好不容易把驚掉的下巴收回,最後只憋出一句話。 

  「佩秋,你真好看。」 

   婉娘:王雲仙你小子是真好命啊。 

    王雲仙:嚶,秋秋快來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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