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22章

  第22章 

  兩人又說起近日城中發生的事,多是各大行的喜事,不是這家添了新丁,就是那家開了新鋪子,連一貫看不對眼的會館之間也友好了不少,由「街師傅」打頭,輪番去各行當喝酒吃茶,大傢伙熱熱鬧鬧過了個晚年。 

  說上許多話后,徐稚柳忽然打斷她,問道:「那你呢?你近日在忙什麼?」 

  「我呀,還是老樣子。」 

  梁佩秋下意識說完,想起還在窯口等她的踏雪,眼睛一亮,「我得了一匹好馬,很好的馬,它叫踏雪。」 

  於是她細細同他講起踏雪的種種,徐稚柳聽得發怔,好半天抓住關鍵,問道:「北地來的馬?是王少東家送你的嗎?」 

  梁佩秋愣住,點點頭:「嗯,為這還鬧了個烏龍,我原先還以為……」 

  「以為什麼?」 

  「沒什麼。」她擺擺手,談興忽而淡了下去。 

  徐稚柳也止住了話。 

  兩人一時無言。 

  好在時年及時出現,打破了他們的尷尬。梁佩秋趁機告辭,囑咐徐稚柳好生休息。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梁佩秋一步三回頭的往裡看,見他已經合上雙眼,心頭掠過一絲失落。 

  原先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冷了下來? 

  她實在不解,也顧不上細想了,只因她剛出湖田窯,就見街道兩旁蹲守著一幫好事者,一邊嗑瓜子一邊聊得熱火朝天。 

  而她正前方赫然站著一個人。 

  那人像是剛剛經過長途跋涉,衣衫有些凌亂,其中一隻鞋沾滿泥土,額前幾縷碎發下垂著,隨風而動,時而遮擋視線。 

  那人卻顧不上理會,只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不及她開口說上一句話,他牽著踏雪轉頭就走。 

  光看那背影,就知有多怒火中燒了。 

  —— 

  王雲仙從小到大惹出的麻煩不少,看似不經事,實則自小在窯口走動,有他為人處世的一套準則。 

  他很少同誰真的較勁,相反因超出常人的共情能力,時常傷春悲秋,萌生小兒女們的情思苦惱。 

  見到小工們為生計所困時,雖不會像徐稚柳那樣,向三窯九會提議多給一些勞工費亦或把雇傭形式放寬鬆,容許他們去各家勞作,但他會讓勞工們把家中的孩子帶到窯口一起工作,這樣他陪同一起玩耍,勞工們也能免去後顧之憂。 

  他自小出身優渥,在江右這一片土地上,算實打實的富家公子哥,不過他心裡實在沒什麼階級之分,同誰都能玩得開。 

  大到士族子弟,小到販夫走卒,他都能說上幾句話。 

  只不管是誰,不管過去多少年,擺在他心目中首位的始終只有一人。 

  那就是梁佩秋。 

  可如今看來,他在梁佩秋那邊,不說首位,就是前幾位恐怕也排不上了。 

  想到這些,他腳下步子越來越快,踏雪尚且要撒開蹄子小跑才能跟上,更別說後頭追著的梁佩秋了。 

  梁佩秋連喊幾聲,見他不搭腔,也只能跑起來。 

  她這一跑,倒讓堵在湖田窯門口的好事者們失了方寸。 

  這? 

  莫不是安慶窯也要發生內亂? 

  如是想著,注意力被轉移,倒沒人顧得上來圍堵梁佩秋了。她一路小跑,後來實在沒法,只能用口技喚住踏雪。 

  踏雪一個嘶鳴,抬腳剎車,王雲仙往前猛一趔趄,好險沒摔個狗吃屎。 

  見是梁佩秋使的壞,臉更加黑如鍋底。 

  「你生氣了?」 

  梁佩秋端詳著他的神色,默默解釋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見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子午寅卯,王雲仙冷冷道,「只是放心不下那廝,所以連和我早早約定好的事,也可以拋之腦後,是嗎?」 

  他們經常說他鬥雞走狗,不理正事。好嘛,他難得懂事,想為王瑜分憂,去倉庫里挑一件瓷器,等張文思縣令到達后,作為見面禮奉上,以表心意。 

  可他哪裡懂那些個「哥官汝定均」?和她說好了遛完踏雪回來,今晚一起去倉庫,她替他掌掌眼。 

  結果呢?左等右等,等到天黑,她仍不歸家。 

  他擔心她出事,忙使喚小廝出門打聽,自個兒餓著肚子也跑了出來,迎頭遇見一幫人往湖田窯去。 

  瞧他們聊得火熱,都是要去看小神爺和大才子熱鬧的,他當即明白過來。 

  原來她沒有事。 

  她只是忘記了和他的約定而已。 

  這事確是梁佩秋的錯,她也沒什麼好辯駁的,蚊蠅般訥訥:「對不起,是、是我失約了,我錯了。」 

  「你甭想用這招打發我,每次都這樣,你以為你委屈巴巴的,我就會心軟原諒你嗎?」 

  回回都用同一招,偏生他回回都吃這一招。王雲仙當真惱了,這一回要叫她好看! 

  「你就那麼急,急著去打聽他的情況,連使喚人回去告知我一聲的功夫都沒有嗎?」 

  「不是,我當時、當時確實一時間沒想起來。」 

  「沒想起來?你滿心滿眼都是他,能想起誰來?」 

  「不是的,我聽人講他出了事,一時擔心,就……」 

  「他一個湖田窯的少東家,能出什麼事?你至於嗎?說來說去,不過關心則亂,你還不肯承認嗎?你滿腦子想的只有他!」 

  王雲仙甩開她欲要上前安撫的手,連退幾步。 

  原也沒有這麼惱火的,只是借勢撒氣罷了,卻沒想到說著說著,自個兒當真寒心了。 

  他真正生氣時,聲音不大,臉也不紅,平靜地像一潭深水。 

  他如是平靜地望著她,打算再給她一次解釋的機會,遂開口問道:「他出了何事?」 

  梁佩秋低下頭去:「我不能說。」 

  「連我也不能說?」 

  「雲仙,我事前答應過徐大東家了,我……」 

  「夠了,不必再說了。」他轉過身去,滿眼的失望透頂。 

  踏雪夾在兩人之間,左看看右看看,嘶鳴好幾聲。 

  眼見王雲仙落寞的背影越走越遠,梁佩秋慌到極致也惱了,顧不得此時就在大街上,高聲喊道:「那你呢?以你的耳聰目明,你會不知?」 

  他早就知道徐稚柳出事了吧? 

  為什麼不說? 

  為什麼要瞞著她? 

  「你不也裝聾作啞,在哄騙著我嗎?」 

  王雲仙腳步一頓,旋即笑出了聲。他越笑越大,笑得眼淚快要溢出。 

  什麼叫做哄騙?她竟然認為,連日來為哄她開心所作的一切,是為哄騙? 

  他想問,梁佩秋,你有心嗎? 

  你當我為什麼要去湖田窯門口堵你?為的還不是你!我怕你被人圍上去三句兩句一通問,你那深藏不露的心思會被人看穿! 

  屆時你被人扒個底朝天,那廝又將如何看你? 

  我還不是怕你受傷…… 

  你又怎會懂我的良苦用心? 

  你只是,心裡沒有我罷了。 

  * 

  這夜王雲仙和梁佩秋一前一後回安慶窯,兩人在景德大街上發生口角的事也傳了個遍,一時間茶樓里的故事竟不知該從何講起。 

  次日梁佩秋再去湖田窯探望徐稚柳,兩人說起吳寅。 

  按理徐稚柳在大龍缸內壁陳情,向皇帝揭發安十九的惡行,此事需得拿到朝堂議論,如何也不該是吳寅私下行事。 

  思來想去,也只一個可能,約莫是怕前朝潘相之事重演,又怕徐稚柳成為第二個窯神「童賓」,引發民變霍亂,故皇帝下的暗旨。 

  這道旨意可能沒有經過司禮監,直接由內閣下達,傳到吳寅手中。 

  看他夤夜行事,應是想大事化小。對湖田窯而言,更是要響應上頭的態度,胎死腹中,不能外露分毫。 

  提起吳寅,梁佩秋不由想起那日街上偶遇,他看向踏雪的眼神,實在值得玩味。 

  待到張文思抵達那日,吳寅也出席了。 

  梁佩秋特意騎了踏雪過去,將踏雪系在碼頭旁的石獅上。留神觀察,果然烏泱泱的人群里,吳寅一眼就看到了踏雪,彷如見到親人般雙目放光。 

  她不由覺得好笑,果真武官心性,愛馬如此,倒也是性情中人。 

  後來吳寅察覺她的目光,向她點頭示意,兩人就踏雪進行了無聲的眼神交流。 

  事後不久,梁佩秋收到巡檢司的帖子,邀他一同去郊外練馬。 

  她知吳寅按捺不住心思想要會一會踏雪,偏又以窯務為由晾著他,待到幾天之後,巡檢司再次下帖,梁佩秋不再拿喬,果斷應下。 

  不過他們一個是湖田窯的把樁師傅,一個是衙署的巡檢官,私下走動恐為人詬病,於是兩人各自尋了出城的由頭。 

  梁佩秋本想趁此機會同王雲仙緩和關係,不想連請三回,王雲仙都沒應下,她只好領著幾個小廝出門。 

  也因這回事,梁佩秋跑馬的興緻不高,好在吳寅的座駕也是匹好馬,見了踏雪興奮個沒完,也緩和了一些她同吳寅初識的生疏。 

  吳寅話不多,人較為直接,見湖田窯不見外客,唯獨能容許她三番兩次踏入,因下對她和徐稚柳的關係產生了好奇,便也不轉彎抹角,直接問道:「你同徐稚柳不是對手嗎?」 

  梁佩秋一愣,繼而笑道:「是,也不是,我們更是好友。」 

  「那你知曉他犯下的罪行?」 

  梁佩秋微一點頭,向他拱手道謝:「多謝吳大人手下留情。」 

  武官的一劍,說是一劍,刺到哪裡都有可能。 

  沒見到吳寅之前,或許還能有所僥倖,見過他本人,尤其他騎著馬英姿颯爽的模樣,基本能夠確定,他若想一劍刺死誰,那人絕無可能活到今日。 

  吳寅訝異於她和徐稚柳之間所謂「好友」的關係,竟可以無話不講到這種地步? 

  「這話是你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 

  見他這麼問,梁佩秋知道他雖為人直率,但並不傻,因下也不隱瞞:「是他。只他受了傷,不好出面,便叫我代為謝過。」 

  吳寅挑眉:「那麼,借踏雪引我來此,也是他的主意?」 

  梁佩秋點點頭。 

  吳寅慨然大笑:「好個徐稚柳,不愧是傳聞中的小諸葛。你們繞這麼大個圈子約我,究竟有何意圖,不妨直言?」 

  「吳大人既明言,應該知曉我等的憂慮,此番朝廷如何打算?」 

  吳寅搖頭,說的也是實話:「我離開京城時,此事尚沒個定論。安十九被急召回京,也是為了配合調查,具體還要等結果。」 

  「這麼多天過去了,朝中就沒有什麼消息傳來嗎?」 

  吳寅抬手示意:「慎言,我既已調任此處,京中的事就與我無關了。今日和你說這些是看在你二人為景德鎮窯業貢獻巨大的份上,往後若再設計我,我可不會手下留情了。」 

  說罷,他牽過自己的馬,再看一眼不遠處吃草的踏雪,眼神有些不舍,但他也知今日逾矩,若傳回京中被他父親知曉,少不得一頓板子。 

  他暗自嘆息,扭過頭去。 

  這趟外調,雖是皇帝密詔,只他知曉。但他父親是戶部侍郎,專管人事調令這一塊,有什麼動向是他不知的? 

  徐稚柳的那一劍,還是他父親同諸位大人斡旋后的結果,不然他帶來的就不是一劍,而是一杯毒酒了。 

  他同梁佩秋說一概不知,實則前兒才收到父親的信件,楊誠恭失職失責,被罰俸祿一年,看得出這是皇帝的法外開恩。 

  至於閹黨,既然楊公平安無事,那麼也就意味著,文官大勝,閹黨處在下風。 

  安十九一個小太監,已然被調回京中,恐怕翻不出什麼浪花了。 

  如是想著,他打馬走上官道,人未回頭,只遠遠朝身後揮了下馬鞭,揚聲道:「叫他速速養好身體,盡該盡的責任,其餘事等不必憂心!」 

  既擔了巡檢衙署的重任,往後少不得同各大窯口走動。徐稚柳於民間威望頗高,且當他賣個人情,結交個好吧。 

  梁佩秋聽到那一句,很快消散在春日的晚風中。 

  她盈盈笑著,鬆了口氣,踮起腳尖蹭踏雪的脖子。踏雪依偎著她,儼然一副主僕情深的模樣。 

  梁佩秋正覺欣慰,揪了把青草餵給踏雪吃。 

  踏雪一口吃進大半,眯著大眼睛享受美味,可嚼著嚼著,動作越來越慢,眼神也帶有一絲懷疑瞅向梁佩秋。 

  梁佩秋只覺不妙,從剩下的一小截青草里仔細辨認,果然發現一兩株帶著刺的,長相有些奇怪的,姑且稱之為野草的東西。 

  看踏雪的樣子,應該很苦。 

  她的腳微微挪動,轉頭正要跑,不料踏雪速度更快,張嘴「噗」的一聲。 

  梁佩秋滿臉被噴成一顆綠瓜。 

  她惱羞成怒:「踏雪!」 

   受傷的只有王雲仙罷了。 

    雲仙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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