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姑蘇林家
當陳恆等人的馬車抵達城門口,此處早已站滿把守的官兵。甄府發生此等大事,痛失愛子的馬大銀自然不會坐視兇徒逍遙法外。無論茅大慶出於何種道義,此事涉及朝廷體面。海捕文書,定然少不了。
因此處城門離蘇杭最近,等候在此出城的馬車亦是最多。除了浙江巡撫的車駕不敢阻攔檢查,擔心兵部問責的馬大銀是根本不賣任何人的面子。
雖然知道各輛車內,坐的都是江南官員,仍舊讓手下的士卒依次嚴查。馬大銀剛死了獨子,哪個願意去碰觸他的晦氣。大家有口難言,只好停下車駕讓其慢慢搜查。
從帘子后,偷瞧到這副場景,茅大慶心中亦是緊張萬分。他下意識握緊手中殘刀,又不止住的鬆開。從本心上講,他不願為難陳恆跟柳湘蓮。前者官聲不錯,後者對自己亦有手下留情之恩。
可一會真到官兵搜查到自己,屆時自己是拿不拿陳家人做擋箭牌呢?茅大慶心中萬分糾結,實在拿不定主意。
陳恆卻看出他的進退失據,深怕茅大慶腦子一糊塗,拔刀威脅柳湘蓮掉頭。當即安撫道:「不要慌,說了能帶你出城,必然能帶你出去。只望替天行道的壯士,不要做個言而無信之人。」
「我豈是這等鼠輩。」茅大慶惱怒的反駁著。
陳恆哼過一聲,算作應答。又對著簾外駕車的柳湘蓮幾番吩咐后,讓其安心跟在隊伍後頭即可。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期間馬大銀聽聞城南那頭疑似有兇犯出沒。直接舍了城東的諸事,就往城南趕去。
事發突然,金陵府衙還未畫下犯人的長相。一眾官兵中,也就馬大銀跟茅大慶打過照面。他這般急匆匆的趕去城南確認消息真偽,倒叫馬車內的陳家人心思稍安。
好不容易輪到陳家的車駕。把守的官兵,瞧了瞧馬車的形制。見是金陵本地車行之物,知道車內人沒什麼來頭,哪裡有輕易放行的意思。
瞧到這些人氣勢洶洶的圍上來,柳湘蓮當即勒繩停馬,照著陳恆的囑咐道:「車內是松江府華亭知縣——陳大人。」
眾官品一聽樂了,什麼知縣不知縣的,有我們家馬指揮使官職大嗎?柳湘蓮又底氣十足道:「你們這些殺坯,別給自己惹麻煩。去喊伱們領頭的來。他要是說查,就讓他親自來查。」
哦,是這個要求啊?那倒是好辦。披甲持槍的官兵對視一番,當即分出一個丘八去請上峰。畢竟是個朝廷文官,一層層推諉上去,幾個小頭頭都不敢擔責,反倒把馬大銀留下的副指揮使牽扯過來。
「什麼縣令不縣令,直接查了就是。都已經通天的大案,他真要有本事,直接寫摺子去陛下面前告我們好了。」此人罵罵咧咧的走過來,又瞧了坐在車頭的柳湘蓮一眼,喝罵道,「下車,金陵衛奉令府台大人之命。大索全城,緝拿朝廷要犯。」
柳湘蓮也不多理他,只冷笑一聲,屁股讓出半分落腳地,恐嚇道:「大人的家眷今日受了驚嚇。副指揮使,你搜查的時候,可要留心些。出了什麼事情,我怕你擔待不起。」
副指揮使斜視一眼,對其嗤笑過後。直接邁足踩上車,正要探手掀起帘子。裡頭突然傳來一陣男聲,「紫鵑,把這東西拿去給他看看。」
「是,老爺。」
看什麼東西?副指揮使心裡一疑,手上的力氣弱了一截,稍稍掀起帘子一角,瞧見一對女眷並肩坐在此處。其中一個拿著明晃晃、金燦燦的東西,正對著自己,晃得十分刺眼。
他再一細看,當下如驚起的野貓蹦下車頭,半跪在路邊,連聲呼道:「卑職參見……參見……」
好傢夥,副指揮使這般反差的行為,直接把周遭圍著的官兵看呆。頂頭的都跪了,一群人也是稀里糊塗的跪成一片。見到這副場面,到叫車頭憋火的柳湘蓮,看的趾高氣昂。
紫鵑手裡的東西,自然是李賢留給陳恆的晉王令。這次來金陵,陳恆擔心有個萬一,便把它帶在身上。它對茅大慶這樣的江湖草莽,形同虛設。可對副指揮使一類人,無異於尚方寶劍。
見副指揮使想上半天,也找不到對自己的合適稱呼。陳恆也懶得跟他廢話,眼下讓家人脫險才是要緊。他當即喝問:「副指揮使,可還要親自查一查嗎?是否要本官帶夫人下車,給大人行個方便?」
「不敢不敢。」副指揮使趕忙擺手解釋。眼下雖不是太子李賢親至,可拿著這枚令牌的人,相當於李賢替其作保。自己若是執意搜查,豈不是當眾打太子的臉。
這口鍋太大,左右死的又不是自己的兒子,何苦來載。思及起,他連連朝著身旁一同跪著的官兵使眼色。
誰知這些丘八還在犯糊塗,根本弄不清上峰的眼神暗示。氣的副指揮使直接上前,又打又罵道:「沒眼力勁的東西,還不快給陳大人放行。」
眾官兵如夢初醒,這才起身跑去移開路障。
柳湘蓮稍顯得意的坐回原位,拉著馬繩對副指揮使拱手道:「倒讓大人白跑一趟。」
「不礙事,不礙事。」伏低做小的副指揮使,自覺有幾分晦氣,巴不得趕緊送走幾位瘟神,「路障已開,陳大人請速速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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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大搖大擺的出了城,一到官道上,柳湘蓮直接揮起馬鞭疾馳,狠是趕上一段路。直到身後瞧不見金陵城,周遭也無其他外人,柳湘蓮才在一處山林邊停下車。
「茅大慶。」柳湘蓮直接回身掀開帘子,對著裡頭的人惱聲道,「你就在這裡下車吧。」
坐在車內的茅大慶,環視陳家人一圈,才道:「今日是茅某魯莽,驚擾了大人一家。這次恩情茅某記在心裡,他日必有厚報。」
陳恆怕就怕還跟此人發生糾纏,直接道:「不必。離了此地,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
茅大慶也知自己已經惡了陳恆,固執的抱拳行過禮。才從車上跳下,小跑著竄向附近的山林里。柳湘蓮坐在車頭,對著茅大慶離去的背影,狠狠吐過唾沫,轉頭對著車內的陳恆問道:「大人,要不要我現在去把他抓回來?」
陳恆想了想,還是嘆道:「罷了。」
既然茅大慶言而有信,他也不願意多為難對方。真要抓回來,如何押解回去還是件麻煩事。如今身處荒郊野外,還是趕緊找個地方歇息,更要緊些。
他們這般走了許久,茅大慶才從樹後頭探出身來。弄半天,這黑廝還是個粗中有細的人,竟然擔心陳恆背地裡下套,正躲在暗處打量情況。
眼見陳恆沒有陷害自己的意思,茅大慶心思一安,又忍不住嘆氣的想著。這下好了,欠陳家人的情面,真是欠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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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大慶的離開,可算移去眾人心頭的大石。陳恆擔心黛玉的情況,有意在回去的路上慢慢走,以安撫黛玉的心情。途徑蘇州時,更是帶著黛玉回了林家祖宅一趟。
說是祖宅,其實久未有人居住過。林如海跟賈敏,只在此處留了幾個林家老僕看顧。這間祖宅出過林家四位侯爵,建成於林家最風光的時候。其中的屋院和布景,比起賈、甄兩府雖有不如,亦是勝過尋常大戶許多。 可惜黛玉從未在此生活過,對祖宅的記憶實在不多。林如海跟賈敏在京師成親,成婚後,林如海從翰林院出來,就擔任了蘭台寺大夫,是故黛玉也是出生在京師。隨後她就跟著爹娘來到揚州暫居,在揚州度過自己整個童年。
他們到此歇息一夜,順道祭拜一下林家先祖,又給看守的老僕發些銀錢,算作獎賞。做完此事,林家再無旁的親戚要拜訪。林家少人之狀,可見一斑。
這夜,他們夫婦二人走進林家的藏書樓,都對此處的浩瀚書海感到震驚。兩人都是惜書愛書之人,當即挑了幾本拿到房中慢慢欣賞。
看書的間隙,陳恆跟林黛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甄府閑話。話題不免繞到寶玉的書信上。此事,陳恆真沒主動提。是黛玉擔心相公胡思亂想,才自己開口說起書信內容。
「什麼?」陳恆聽完黛玉的講述,不敢置通道,「你說他們夫婦要在松江府買鋪定居?他放著好好的賈府不住,跑我們這頭來幹什麼。」
見到相公驚愕的模樣,黛玉歪著頭,思索道:「應該是為了平海事司的賬目。相公你不管家,不知道維繫一個國公府的開支艱難。茶米油鹽樣樣不能少,衣行更要講個派頭體面。」
「我聽說外祖母剛嫁進來的時候,一天就要上換四五套衣服。除非碰到特別喜歡的衣服,甚少有多穿的時候。」
今時不同往日,當時的賈家老國公還在世,那是真富貴逼人。現在的賈家早已江河日下,還窮講究幹什麼。陳恆轉著眼珠子,翻過一頁書後,方才說道:「所以這寶玉不好意思求到我這,就寫信給你。想在府城裡置辦些店鋪?」
「不對。」陳恆自己又主動搖頭,冷笑一聲,「光幾間店鋪怎麼能夠平賬,保自家平安富貴。哼,他們一家老小,怕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想從你這邊探探口風。」
「誰叫相公有點石成金的本事呢。」黛玉笑著放下書,端著一杯茶走到自家相公身邊,溫言道,「此事我怕給相公添麻煩,便沒有答應下來。本是想著甄府壽宴后,讓璉表哥自己來跟你商議,誰知會碰上這一回事。」
陳恆聞言點點頭,此事確實不好辦,更難在一個揣摩聖意上。李贄法外開恩,額外給了勛貴一年的時間騰挪。這不免讓陳恆猜測李贄的心思,到底是抱著抓大放小的意思,還是秋後算賬的想法呢?
夫妻本就是同利鳥,只要娘子娶得聰明賢惠,絕對是一個可以託付後背的最佳人選。陳恆將自己的顧慮告之黛玉,兩人坐在一處,都在思考對賈家的答覆。
都說家有賢妻,事事順心。這黛玉心思聰慧,果然想到一些陳恆往日忽視的地方。
「陛下應該是想相公施加一些援手。」
聽到黛玉的話,早已放下書的陳恆露出些許疑惑,問道:「娘子此話何解?」
「相公你想,我們在松江城,不知京師的具體情況,可璉表哥他們必然知曉清楚。廋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縱然平日糊塗些。但在揣摩聖意上來說。若沒有陛下露出的口風,他們絕不敢把主意打到相公這裡。」
林黛玉一番有理有據的說辭,讓陳恆頻頻點頭。受夫人這麼一點撥,他倒想明白另一件事。
「我之前還道陛下為何這般使喚杜兄,先叫他過去私下查賬,事不成,又把他貶到松江府來。」陳恆大笑道,「如此看來,陛下是想絕了杜兄跟勛貴的聯繫。既然陛下已經挑個惡人,卡在松江府的海事署。正是要我們家唱些白臉,哄著這些勛貴的時候。」
他之前就想不明白李贄對杜雲京的使用順序,此番前後一聯繫。再想想杜雲京貶到松江后的喪氣模樣,不禁笑個不停。
「我看這杜雲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怕是等他熬過這一關,就能飛黃騰達了。」
林黛玉未必不是想不明白,仍是湊趣著上來,問起相公此話的緣由。兩口子甜甜蜜蜜的耳語一陣,陳恆才反應過來黛玉的盤算,忙哼唧道:「你若是想藉此讓我借坡下驢,我這股氣性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黛玉失笑,抬起手輕拍在陳恆的身上,著惱道:「你這人,真是。那日是寶釵姐姐求我問的,你若是有氣性,只管找她發就是。」
「她又不是我的夫人。」陳恆得意的搖頭晃腦,笑道,「我可管不著她。」
夫妻倆說笑一陣,喊來紫鵑重新添燭掌燈。陳恆指著自己剛剛看的《雲林石譜》,對黛玉分享道:「夫人你看,此書講的疊石之法著實有趣。山勢起於左而傾斜向右,背作橫向方石紋。」
「假山上巉岩起伏,如石磯臨江。故意缺上一角,鋪河泥,種白萍。假山上再種些蔦蘿。」陳恆在腦中想了下春風吹過假山時的情景,讚不絕口道,「都說姑蘇人精通園景石技,只從這本書的講究看,果然不同凡響。」
「相公若是喜歡,等以後回到京師,我們在清足亭上也照此法施為,不就好了?」黛玉坐在身側,雙手疊在下頜,發黃的燭光照著她半邊臉,倒讓陳恆一下看痴了。後者想了想,對著夫人道:「明日回松江之前,我再陪你去逛逛太湖吧。」
「這……怕是不好吧。」黛玉有些期待,又擔心為此耽誤陳恆在松江的公務。
「不礙事,我們抓緊些就好。大家要管,小家也要顧。」陳恆寬慰著拍拍黛玉,「這次過後,下次再出來,就不知是何時。天下美景這麼多,能陪夫人看幾處,就多看幾處。」
聞言,黛玉忍不住露出欣喜的微笑。又開始催促陳恆早早上床歇息,別耽誤明日的出行。
陳恆沒得法,只好放下書,跟著對方一同去到床上,相擁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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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氣陰過一陣。等到陳家人駕車趕到太湖時,已是水光瀲灧晴方好。在附近的碼頭租下一艘小舟,一行四人等船家解纜開船后,出虎嘯橋,漸入太湖深處。
只見此處水天一色,波瀾壯闊。另有風帆點點,沙鷗密集。叫人看的好不歡喜高興,黛玉的興緻很高,感嘆著天地之美。又跟陳恆說起蘇東坡的名句,「今日方知,何為: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真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大好山河,正是我與夫人所共適。」陳恆介面道,從柳湘蓮手裡取過魚竿,得意道,「待為夫釣上幾尾太湖魚,也讓夫人一嘗其中美味。」
可惜陳恆技藝不精,嘴上叫著凶。釣了半日,還是個兩手空空。最後還是船家看不下去,用漁網兜了幾尾送給客人,算是給遊客的贈禮。
如此玩到午後,陳恆見黛玉一臉意猶未盡,有心再留一夜。後者卻勸道:「松江的事情,還在等著相公。有這半日清閑,已能讓我開心許久。相公不必顧慮我,等到相公將來致仕,我們再好好遊玩便是。」
夫人的體貼,陳恆自然看在眼裡。他笑著點點頭,亦是聽從對方的想法,柔聲道上一句好。
晚霞灼灼之際,馬車上的陳家人,朝著松江府的方向繼續賓士。
啊啊啊,我來了,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