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第235章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第235章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陳恆在屋裡苦坐許久,還是沒敢確定消息的真實來源。如此關鍵的時刻,任何一絲懷疑都是值得的。索性他的思考,也不是全無用處。他已經知道,一會要如何試探劉良才。
眼下有了主意,陳恆的心情稍稍鬆快一些。又喝過一杯茶,他有了起身出門轉轉的想法。屋內並沒有伺候的人,更無人在意他的來去。自以為智珠在握的劉良才,估計還在後衙吃飯歇息吧。
陳恆猜測著劉良才的舉動,提著飛魚服的下擺,在廊上安靜踱著步。順天府衙的院子甚是寬敞,除了零星種著些假山、松柏。舉目望去,都是白茫茫一片色。
雪很厚,已經看不到地上萎靡不振的草梗。陳恆看著,看著。不自覺就想起大明門下的王伯之女。
那日的雪,比起今日還要大些。那對母子,就是跪在這樣的雪地上。單薄、顫抖的身子藏在孝服下,口口聲聲念著冤枉。
沒來由的,陳恆心裡升起一股羞愧。他剛剛思來想去,考慮的都是兩黨如何、時局種種,卻無半分心思放在這對母子身上。
新黨的難處,他亦是知曉。最好的辦法,自然是放薛蟠一馬。大家和樂融融的維持住局面,徐徐圖之。
可,這樣做,真的能說服百姓,說服天下,說服自己嗎?難道自己真的能,心安理得的告訴百姓,再忍一忍、苦一苦,好日子在後頭嗎?
我……
陳恆陷入長久的悵然中,若有所思中。他蹲下身子,用手握住一團雪。刺骨的冰涼,讓右手握緊的一刻,情不自禁的發出顫抖。
王伯之女,就是在這樣的寒冷下,跪到朝廷百官下朝的嗎?
她想要的,只是一個公道。
…………
…………
劉良才終於吃飽喝足,同時也收到顧載庸傳來的口信。既然首輔大人要看一看新黨和陳恆的樂子,他又豈會做個掃興之人。
重新穿戴好,劉良才三步並作兩步,沿著廊上朝府衙正堂走去。半道上,他在中間的院子發現一個佇立雪中的身影。再一細瞧,竟是不知立了多久的陳恆。
劉良才瞧到對方手中的雪團,當即打趣道:「陳大人,倒是好雅緻。都這個時候,還有賞雪、玩雪的閑情。果然不愧是文中魁首。」
陳恆回過神,才注意到此人竟然站在身後。此時此刻,他已經想明白許多事。突然也不在乎劉良才和其背後人的想法、盤算。只見他朗聲笑道:「常聞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站在雪中看一看,又豈能體會到其中妙處。」
劉良才見其心情不錯,不禁暗道一聲奇怪。又問:「那陳大人體會到什麼妙處?」
「冬有時節夏有序,大雪消融春不遠。」陳恆打了個有意思的佛偈,臉上俱是鬥志昂揚之色。
劉良才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這句話有何妙處。只好冷哼一聲,邁步先行。他這個知府不好說,師爺就要替他把話說完。出言邀請陳恆一番,三人這才一道往公堂走去。
「陳大人,可想好如何判罰這薛家長子?」
「府台大人是主審官,自該大人做主才是。」
哼,小滑頭,竟然跟我玩起踢皮球來。劉良才半笑著,「陛下特意讓陳大人協理此案,本官自然要考慮陳大人的意思。」
「府台大人說笑了……」
一路上,兩人都在這般拉扯著。如此走到公堂上,他們都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公堂門口圍著的百姓,似乎比之前還要多些。
見到面前黑壓壓的人,劉良才皺了皺眉,這可是寒冬臘月,這些草民過來做什麼。但時間已經容不得他細想,劉良才直接拿起驚堂木一拍,「帶人犯。」
薛蟠等人再出來,就省了問罪、問話的環節。由師爺親自寫好的口供,被差役拿到他們面前進行畫押。一筆一劃間,白紙黑字,字字清晰,字字可見。
薛蟠跟薛家下人,留下自己的大名或手印后,無不目露著期待看著公堂上的兩人,接下來就是他們最擔心的宣判了。
劉良才亦是轉頭看著陳恆,他反正已經打定主意。陳恆要敢不開口,他就敢一日日拖堂下去。左右為難的,不是他們這批人。
見府台大人都把目光看向面容年輕些的官員,圍觀的百姓無不側目。唯獨王伯之女,不太敢看陳恆。自從柳湘蓮出場后,她就認出來陳恆。此人,正是前幾日登自家門,被自己打了一頓的陌生人。
眾目睽睽之下,由不得人瞻前顧後。好在,陳恆已經念頭通達。此刻,尚有幾分閒情逸緻,看著外頭的百姓。他實在有些好奇,就出聲道:「本官有一事奇怪,諸位,不論是先來的,還是後來的百姓。你們是從何處得知。」
這都什麼時候了,關心這個做什麼。劉良才在心中誹議一句,也看向堂外的百姓。他們的回答就熱鬧了。有說自己是聽街坊鄰居說的,有本就是王伯的街坊鄰居。
最讓陳恆高興的,是有不少人說道:自己是從報紙上看到王伯的事情,實在氣不過,就過來替王伯的女兒撐撐場面。
百姓的心情,在這一刻尤為樸素。他們,都不想看孤兒寡母被人欺負。一種質樸卻相通、相連的共同心情,讓他們在今天停下手中營生的活計,來到府衙門口。
這些人的臉色,憤憤不平者有之、好奇打量者有之、感同身受有之。世間百態,匯聚成一幅畫,交織在陳恆的心頭。他忍不住閉上眼,短暫整理好心情后,實在剋制不住,發出極為舒坦、快意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笑什麼?劉良才為這不合時宜的笑聲,覺得煩躁不安。
柳湘蓮也想不明白,看不懂好友葫蘆里賣的葯。
陳恆卻起身道:「大人,下官已經知道此案該如何斷案。」
「說。」劉良才吐出一個字,卻見到陳恆提著官袍、步步上前。直到站在劉良才的公案前,陳恆左手提袖,右手從案上抽出一支令箭。轉過身來,狠狠砸在薛蟠等一干要犯面前。
喝聲道:「殺。」
「啊?!!!」薛蟠整個魂魄都給嚇傻,他就打死個平頭老百姓,為何就要死啊。他姓薛啊,是金陵四大家薛家的長房長子啊!!
之前爭相恐后認罪的薛家下人,也是傻了眼。這跟夫人、小姐說的不同啊。她們不是說,必然能保下少爺和自己的嗎?
這些人回過神,哪裡還顧得上認罪。連連大哭大叫,高聲喊著冤枉。
姓陳的,你莫不是瘋了?劉良才臉上亦是驚懼。
「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啊!」外頭的百姓,卻叫的十分開心。王伯之女喜極而泣,亦是衝到陳恆的面前跪下,抓著對方的官袍不住磕頭。
「大人,謝謝大人。我爹可以瞑目了,我爹可以下葬了。」
到此,陳恆再無悔意。他伸手扶起王伯家人,只在眾人不一的叫聲中,回頭看了看公堂上的牌匾。
上書:明鏡高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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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恆對薛蟠等人的判罰,很快就分做三路,傳至宮中、顧府、王府。后二者可先不提,傳到李贄手中的呈堂證供中,還夾著一份百姓簽字、按過手印的請願書。
排頭是陳恆親自操刀寫的,領頭幾句點名扼要后。陳恆直接用「古往今來,或有忍一時可成大局者,難有舍百姓而固江山者。古來如此,千秋之後亦如此。」
一桿過硬的筆頭,實在是文人行走天下的利劍。短短一句話,配上京師百姓自發留下的手印、名字。只看的李贄熱血沸騰,連贊三聲好。
他甚至顧不上第一時間跟臣子們分享,只在心中默默回味著此句餘韻。許久,李贄才動情道:「持行知我,持行知我啊。」
一干大臣、連同李賢、李俊在內,無不踮腳好奇,迫切的想要一睹為快。李贄終於注意到這批人的神色,當即笑道:「來來來,都看看。都看看。這就是裴師為朕教出來的千里馬。」
一篇普通卻劍氣四溢的文章,在眾人手中傳閱。大家各有感觸,林如海跟韋應宏等人,想的是自己在地方擔任父母官時的崢嶸歲月。讓他們最動情的,正是百姓歪七扭八的大字,以及觸目驚心的紅手印。
官不負民,民不負官。
李賢愛文臣,更愛能辦實事、能為百姓打算的文臣。他長期受著文臣指教,更心儀史書中君臣一相逢、山河不足重的浪漫。
李俊更年輕些,他為一個『殺』字叫好,也為一個『殺』字熱血沸騰。這天下姓李,從來就不姓賈、更不姓王、姓顧。 林如海第一時間,從漫漫回憶中脫離出來。他是李贄的謀臣,更是諫臣。他有義務提醒李贄,顧載庸跟王子騰所帶來的反撲。
「朕知道。」李贄坐在御上,他的面前,那扇剛好對著奉天殿的大門,被人特意打開著。「讓他們來吧。」
朕就坐在這裡,和京師百姓一起,和天下百姓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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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陳恆終於得空回到林府。他回來時,林如海還在臨敬殿里忙不開身。
陳恆知道,自己一個舉動,是快意了。隨之而來的麻煩,卻要師長和陛下承擔。不過他心中並無多少悔意,誰叫陛下讓他自己做決定呢?
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陳恆心中頗為壞心思想著,才在屋內脫去穿了兩天的官袍。林黛玉已經片刻都等不住,直接找上門來。
「兄長。」林妹妹一進屋,就把陳恆瞧個仔細,「昨夜你沒回來,我……」
看著對方的欲言又止,陳恆忍不住笑道:「我知道,讓妹妹擔心了。」
「外面的事,都辦好了嗎?」
陳恆點了點頭,他沒把這事瞞著林妹妹。把薛蟠的事情,跟自己的決定大致說了一番。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著林妹妹,「這事,可能會影響到伱跟薛……」
他話都沒說完,林黛玉已經伸出手,遮在兄長的唇邊。只見這位俏麗的姑娘,在燈火闌珊中,直接道:「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兄長做的沒錯,更沒必要為此覺得抱歉。」
「若是她們因為這件事討厭兄長……」林妹妹頓了頓,才道出潛藏的心裡話,「那我也不會喜歡她們。」
如此一番話,饒是陳恆聽的也是心頭一熱。漆黑明亮的雙眸,帶著無法言語的柔情,看著眼前人。
林黛玉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停在陳恆的唇邊。感受著對方呼出的熱氣,落在自己白皙的肌膚上。冷冽的寒風,與熱氣混在一處,叫人心癢一陣。姑娘到底面薄些,當即紅了臉,正要把手縮回去。
陳恆卻一把將其握住,燈下看美人,正是良辰美景。他的心情,因為黛玉的一番話,有些剋制不住。
「妹妹!」陳恆輕吐出幾個字,他的臉在慢慢靠近。
林黛玉這才是給嚇傻了,整個人僵在那裡,看著陳恆越來越近,心中砰砰作響。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可又興不起拒絕之意。
「二哥,老爺回來了,老……」
信達急匆匆的推門進來,立馬就開始後悔。該死啊,我怎麼不先敲敲門。
陳恆多厚的臉皮,旁若無事的直起身,尋常道:「老師怎麼說?」
「老爺說他在書房等你。」
信達把身子都背過去了,只盼著一會陳恆回來,別收拾自己一頓。
稍頃,信達的腦後突然遭到不輕不重的拍擊。陳恆邁過他的身邊,笑道:「愣著幹什麼,跟我一起去見老師。」
「哦哦哦。」大難不死的信達,狠狠喘了口氣,忙追上陳恆。
兩兄弟一道,踏著大步,朝著黑暗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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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兒,你何必以身犯險啊。」
林如海見到陳恆的第一句話,並不是怪罪晚輩的不識大局。該說的話,該考慮的事情,今日他跟李贄已經說清楚,說明白。
諸事已定,悔之已晚。林如海只是嘆息,陳恆這孩子做下此等事。會受到什麼樣的反擊,自然不必多說。
等在陳恆前方的,是條布滿荊棘的道路。
陳恆坐在林如海的對面,他的心情十分愉悅,並沒有因為前路艱難而感到沮喪。有些話不方便給林妹妹說,卻可以跟林如海明言。
「老師。」
「嗯?」
陳恆將新泡好的茶杯,端到林如海的面前,笑道:「學生不是因為做了此事,有什麼好處或壞處,才去做的。」
「學生是覺得,此事該這樣做,才去做的。」
類似的話,林如海好像在揚州也聽過。他一細想,就想起過去的光陰。看著少年那張不知愁為何物的臉,他這個長輩忍不住提點道:「你可別以為今後的日子,能有之前那般好過。」
「學生知道。」
「怕是你這官,都要不好當了。」
「學生清楚。」
「這薛蟠說不好,還會讓太上皇救下來。」
這白紙黑字的事情,都能脫身翻案嗎?這情況,陳恆確實沒料到。可一想,太上皇若拿出孝道的名義,李贄似乎也全無辦法,只好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就算這樣,你也不悔嗎?」林如海再一次看向陳恆,看著自己的學生。
「嗯。」陳恆一口應下,不帶半分猶豫。他堅定道,「不悔。」
林如海點點頭,他對這個答案並不覺得意外。畢竟是自己朝夕相伴的學生。想到兩人一起走過的路,這位老師臉上浮現欣慰的笑容。
如此師生恩重的時候,陳恆這個煞風景的突然道:「真要說擔心,學生倒有一件事,確實有些擔心。」
「哦?!」林如海被吊起胃口,放下剛剛端起的茶杯,認真道:「有什麼顧慮,只管跟為師說來。」
陳恆鬼機靈的看他一眼,討好道:「老師,不會因為學生沒有一官半職,就不把妹妹許配給我吧。」
「……」
「…………」
林如海抽了抽嘴角,良久才道:「去抄十遍《孟子》給我。」
「好嘞。」
看在我出差,還不忘更新的份上。兄弟們,投投月票吧。我快餓死了,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