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明性(下)
他低著,瘦小的身子在那雖然瘦削卻依舊巨大的身子旁背後顯得那麼的渺小。
「林蕭,走快點。看這天,是要變了。要是走不動道,我可不會背你的。」背影還是背影,不曾回頭。話音還是那個滿是滄桑感情的聲音。
他邁開小腳,追上去抓住背影的衣擺,瑟瑟發抖的身子顫抖著,飢腸轆轆的肚子折磨著他的胃,幾滴眼淚從眼眶中流出……
遠處的風卷積著烏雲,如嘶吼的巨獸撲面而來。場景陡然一變。
霓虹燈箱閃爍著的「賭」字,他小小的身子縮在門外的角落裡,眼睛盯著門。突然門被推開,幾個大漢將一個人從裡面扔出來:
「沒錢還他滴滴的賭,還作弊,不想活了!」
等到大漢罵罵咧咧的回到賭場內,他才撒開腳丫子撲到那在地上滾著的身體上,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滿臉青紫的男人,稀疏的胡茬,睜著的眼睛獃獃地望著天空,任由男孩肆意的哭泣,再也不像以前一個巴掌,怒罵不做孬種。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忽然開口,聲音嘶啞:
「要是你母親還在,她肯定會拿刀砍死我的。呵呵.……林蕭,你娘最恨我賭了。我這輩子賭了好多,每次都贏,自信啊,太自信了。結果最後的賭,輸了。你娘,大約死去了吧。」他看著天空的星辰,一顆流星忽然從天的一頭璀璨閃過,周圍驚異的叫聲此起彼伏。
「主又如何。」沉默良久,他帶著嘲諷的語氣自語道:
「還不是一樣要死。」
他抬起自己的頭,看著趴伏在胸膛的男孩,伸出手掌輕輕拍著:
「林蕭,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哭泣的男孩,年歲尚小,點了點頭,卻不明白其中的意味。
「父親說的很多話,現在回想起來,我依舊不能完全明白。那些場景常常在我腦海中浮現,無論時間,無論地點。彷彿我這一生都不能脫離那場自幼年開始便不斷在黑暗中遷徙的陰影。只是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他在那個夜晚之後便獨自離開,再也不管我。任我一個小孩兒在孤冷的世界中流浪。」很多年後,林蕭站在滿是星辰的大海間,對著身前安寧靜謐的女子問道。 ……
「父親么?始終沒能完全擺脫進入死亡地界所帶來的外世界因素?居然是個死徒啊。父親.……呵呵。」雲野塗站在床邊,望著少年昏迷的俊美容顏上流淌出的淚水以及那如同夢囈般的「父親」,不知是否想起了自己那個固執的母親,掛著溫和笑容擁有安靜神情的他,突然多了些唏噓與感慨。
「野塗?怎麼你也對這個死徒有興趣?」從背後傳來寧老的聲音。
他轉過臉望著顯然又沒有睡足覺,眼屎堆積在眼眶邊緣的寧老,笑著道:
「他似乎很特殊,我還沒看過有死徒進入金針室病房。」
寧老走到床邊,掀開白被單,伸出自己乾枯的手,在林蕭心臟處停頓,偏頭看著雲野塗,神情凝重:
「這孩子是被左族的那個御靈門尊首的掌上明珠左二小姐扔到這來的。這姑娘,長的不咋地,偏偏對研究這類事情相當感興趣,非要探究這孩子被界風之能扯過之後,還能不能活。」
「被界風之能扯了一下?」雲野塗驚訝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林蕭臉上,有些難以置信會有人被界風扯過,能完整無缺的躺在病床上。
「是啊。這是左二小姐的侍從說的。我查看了一下,他體內的確有股亂流之力,曾經橫衝直撞,後來他背後突然開裂了三個傷口,才逐漸穩住。不過據說血是噴出來的。總之,這個小子要是能活下來,心氣毅力都有的話,說不定將來在非徒谷里能成一人物。這運氣,老頭子活了百年,即便是鍛靈期能夠直抗界風的,也只有你族中的那位。其他的人,沒一個活的,直接扯著就消失了。」寧老頓了頓繼續說道:
「不過奇怪的是,這小子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孕育。這個能量波動很奇特,應該是從外世界帶來的。但又可以肯定不是司麗雅那種能量波動。沒有攻擊性,或者說,沒有魂。」寧老似乎也被自己的話嚇到,神情陡然一變。
雲野塗幾乎張著嘴就要喊出來。
「沒有魂!真的么?」背後突然傳來女子的聲音,然後一個身影奔到床畔,神情興奮無比,聽到這樣一個顛覆外世界進入死亡地界常識的事情,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其中的問題,而是頗為亢奮:
「我就說,肯定有研究價值,肯定有研究價值。能被界風扯到,而不死。現在還沒有魂。哈哈,看來我隨意的一個人類慈念,就救下了一個未來的試驗體。哇哈哈,太開心了。等我研究出來,我一定要通告天下,我們修羅大軍從此可以橫行無阻,再也不用擔心那層界之間的界風啦。」左殷呼啦啦的說了一大通。
寧老直到她說完,沉聲道:
「左殷,這件事不許透露給任何人。特別是軍方。而且我還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沒有魂。如果,我的猜測是真的話……」他望著沉睡中的少年,邋遢的面部表情越發的沉鬱:
「死亡地界的規則恐怕就會被破開。那樣的話,三大尊者絕不會袖手旁觀。我們修羅境將面臨滅頂之災。」
「沒,沒那麼恐怖吧。只是研究一下而已,不會驚動那三個傳說吧。還,滅頂之災?」左殷和雲野塗對視了一眼,磕磕巴巴地問道。
「以為你沒感情呢。原來還是會恐懼的啊。」寧老表情突然一變,又回復到猥瑣模樣,笑嘻嘻地說道。卻是岔開了這個話題。
「我……我怎麼可能不是人,只是討厭那種感情的宣洩罷了。」左殷垂著頭,囁嚅道。
此刻的她才有了少許這個年齡段的少女氣息,而不是呆盲。
雲野塗走出房門,往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人聽到。回到室內,低聲道:
「寧老,如果要保密,是不是需要做些什麼。」
「這,你.……我會向津宗府要求,調你到金針室幫忙的。這事兒,必須保密。我還需要觀察幾天。」寧老聽到這個青年人的話,心中一驚,意識到自己的確吐露了太多信息。「不愧是雲族的人,即便已經被流放,可體內依舊流淌著敏銳的洞察力和對有利勢態絕對的掌握。」他心中暗暗想到。猶豫了片刻,答應這個年輕人的要求。
「我可以做符術。我學的是術法。摩訶功法在流放時被廢除,所以,我才修習術元之力。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幫助和教誨。」雲野塗步步緊逼。
「那,好吧。我教你術法。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先走了。你們慢慢聊。」寧老的額頭冒出汗珠,他不禁瞪了一眼明顯又興奮開的左殷,心中暗暗苦惱該怎麼解決床鋪上這個麻煩少年。可是作為修羅境數一數二的術法大家,他的好奇之心幾乎不下於左殷,否則也不會安心在非徒谷這種被修羅境各地各種鄙夷各種嫌棄的地方待了十多年。以他術法上的成就,足以在一個十萬人的軍團中就任副參謀長一職。而不是在非徒谷的金針室內做一個邋裡邋遢的,還常被幼晴暗鄙視為老變態的醫生。
「野塗,那就拜託你了。」他掀開門帘,腳步停頓,忽然說道。
「嗯,放心好了。我有分寸。」雲野塗望著林蕭,心中卻浮現出那對著窗外一看便看了許多年的蒼白臉頰下安靜的臉,「小腳,似乎也受到了外世界的能量。」
「這二者會有什麼關係嗎?」他不禁開始無來由的聯想。
寧老此刻也同樣想到了小腳。然後步履匆匆的離開金針室向另一個地方走去,風帶起衣袂,只一眨眼便消失在雲間盡頭。
「你的術法到什麼程度了?」左殷摩拳擦掌地問著沉思中的雲野塗。
「你是左野的妹妹?」
「喂,我的問話永遠是可以省略的么?」
「的確有了感情,變的可愛很多。」雲野塗笑了笑,不再理會少女的怒容,轉過身朝著對門走去。
「幼晴,我們該走咯。」小腳轉過臉,笑容安寧。望著那張笑臉,再看看那隱藏在被單下半虛化的雙腳,雲野塗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幼晴嘟囔著嘴拍了拍小腳的身子,想了會兒說道:
「小腳,我們下次來看你哦。三天後聽說要有比試,到時候我央求野塗哥哥帶我去看,回來我講給你聽。是伏戌波大人和一個叫什麼花的打呢。我走咯。」幼晴有些不舍地搖了搖小腳的手,小腳微笑著努努嘴,表示明白,並示意她早些回去。
幼晴神情頗為鬱悶地點了點頭,然後幾乎一步三回首的走到雲野塗身邊,拉著他的手,對床上的小腳搖了搖小手:
「小腳,我們下次來看你哦。再見。」
「小腳好可憐的,野塗哥哥,你說那個什麼光宗的賜予之福能幫到小腳嗎?」風雪中幼晴雙手盤在雲野塗的脖子上,擔憂地問道。
「這個不太清楚。光宗是凈土境的宗門,在世間行走的一向只有兩三人。而且據說賜予之福的施法者是要損耗相當於三百年修行的能力。我聽說,光宗在世間行走這麼多年,得到賜予之福的不過寥寥數人。不過,我想既然賜予之福能夠將一個沒有修行能力的人改造成天縱之才,也許能夠改變小腳也說不定。」雲野塗想了想說道。
「哎,對了,野塗哥哥,你覺得那個叫什麼花的會不會得到過賜予之福啊,不然,他一個死徒怎麼能修鍊到那種厲害程度呢?」
「叫范小花啦。他修鍊到什麼程度你難道看過啊。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好不好。別總那麼八卦好不好。」雲野塗頗為無奈這個一張口就唧唧喳喳不停的女孩兒。
「可是他是死徒唉,死徒能夠修鍊,本來就很厲害啊。我覺得,他一定超級厲害的。肯定是的!哼哼!」幼晴想了想,辯解道。
「是啊,是啊,幼晴是預言大師,你說他厲害就厲害咯。反正三天後我們就可以知道他到底有多厲害。快點回去睡覺吧。」站在幼晴家門口,將幼晴從肩膀上放到地上,雲野塗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催促道。
「嗯,野塗哥哥也早點睡。晚安。」
「晚安。」
看著小姑娘一蹦一跳的撲進家人的懷抱中,雲野塗將手操進棉衣的口袋中,慢走在鐵城南城區的街道上,雪在經歷了五個小時的紛紛揚揚之後,終於停歇。
他抬起頭望著天空在晚間時刻便會向修羅境下壓少許的巨大陸地,那千絲萬絛上白色的飛絮早已消失,僅僅剩下光禿禿的長條,等待著下一次飛絮的增長和普降。
「打來打去的,有什麼意思呢。」他吐出一口氣,「算了,還是想想怎麼回家給老娘解釋沒買吃食的原因吧。現在的小店啊,太不敬業了。」
漂浮大陸的巨大投影下,青年人嘟嘟囔囔的在鐵城萬籟俱寂的街道上逐漸遠去。 ……
兩隻黃雀撲棱著翅膀劃過半個天空,天空一層淡白從遙遠的視野中噴薄而出。
鐵城的清晨,裊裊炊煙從南至北,從東至西,在紅色斑蝥鵲的啾啾聲中騰挪搖蕩。
鐵城作為修羅境流放於非徒谷的群體棲身之地,是一座四方城。
城中央聳立著七層高的「鼎元館」,一座朱漆木樓,樓頂四檐懸挂四方風鈴,鈴色各不相同,分別代表著東火,南水,西土,北木。木樓頂端則嵌著一顆採摘自死亡地界九層中的第五層,原屬修羅境的琉璃境中央大地羅剎海底五千米處,三千年一顆的流連珠。
一顆流連珠可定邦,定勢。亦能以平常吸收元力速度的十倍吸收四周元力,供修術者修鍊所用。
木樓的最頂層,寧老盤坐在樓欄之側,身前半塊方石上一壺打開蓋子的清茶已經只余渣滓。
寧老面容憔悴,神情凝重,似有難以抉擇的問題無處排解。
「寧老好興緻啊,大清早就在這品茗觀晨霧,像我這樣的懶蟲可萬萬比不上啊。」聲音爽朗的老人從光線黯淡的樓中走出,望了一眼半塊方石上早已沒了熱氣的茶壺笑著說道。
「嘿,你就別擠兌我了。我向來無事不登你這七層樓的。問你家小書童,說老爺正在早睡,不便打擾,還請先生等候。嘿嘿,早睡……我可一晚上都沒入眠,愁啊。」寧老與老人相當熟識,故而揶揄著老人的作息時間和喜歡特立獨行創造新名詞的怪癖。
老人乃是鼎元館館主,非徒谷三百元術師首席長老,吳梓瀟。
他同時也是內城小慈樓的供奉。
清晨的明亮,顯出他的裝束模樣,一身寬鬆的黑色長袍,紅光滿面,精神矍鑠,面帶笑意。
與邋裡邋遢,神色凄然的寧老形成鮮明對比。
吳梓瀟盤腿坐下,隨手拿過對面的茶杯和茶壺,見壺中只剩濕潤的茶葉,輕笑著在茶壺上以手一揮,只聽汩汩的水聲突然在茶壺中響起,不過片刻工夫,一壺熱意蒸騰的清茶被放置在方石之上。
「喝一杯,這日子過著過著就邋遢了。大清早陪你喝茶,算是破天荒第一次。」吳梓瀟抬手在空中一轉,一隻茶杯滴溜溜的憑空出現,倒滿茶水,推到寧老面前,說道。
「你就是喜歡得瑟,會這點隔空取物的勾當,能抵個什麼用。我枯坐這兒一夜,就愁一件事兒,如果范小花贏了怎麼辦?」寧老飲啜一口清茶,咂摸著味道,開口說道。
吳梓瀟差點一口茶沒噴出來:
「你就愁這麼個破事兒?難道你認為范小花會贏?」他搖了搖頭,神色篤定: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伏戌波是什麼實力,你還不清楚?回心期巔峰!」他頓了頓,接著說道:
「范小花,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個人物。作為一個小小的死徒,憑藉著半卷摩訶殘篇,便由魂弱如殘燈點點的廢物,一路突破重重阻難,再加上那天大的機緣,成為十幾年來第一個能有實力振臂高呼的死徒。如果這是在別的地方,說不得真能讓他一口氣顛覆了天地倫常。但這裡是非徒谷,是修羅境最惡劣與兇悍的囚牢,所以,他能屠了五千左衛軍,但敵不過伏戌波點出的一根手指。沒有司麗雅這個女人,他早就魂歸死獄,還能苟延饞喘至今天?」
「你就這麼相信伏戌波的力量?范小花,這些年被司麗雅鎮壓在小定院,除了前天司麗雅隨湮修羅遠去時作出舉動以外,潛心修鍊,難保他沒有新的突破。」寧老愁著臉反駁道。
「所以.……」吳梓瀟將杯中茶一飲而盡,望著寧老,目光炯炯。
「我不願非徒谷再起戰亂,你給我小定院的鑰匙,我察看察看他如今的實力。」寧老耷拉著的眼皮掀開,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眸亮如巨火。
遠處炊煙漸沒,街道上起早的商販正挑擔溜躥於大街小巷,吆喝聲忽遠忽近,重重疊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