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我,不恨他
在肅蘇面前展露出的冷漠,只持續到肅蘇大約看不見自己的身影,便瞬間松垮。手扶著沙溝牆壁,一根手指頭摳進自己的喉嚨,一股翻嘔,被自己喝進肚子內的人血一波一波地向外吐出。
花小落飄在她身旁,安靜地望著她此刻狼狽的模樣,沒有言語慰藉。
「我沒殺過人。我也不喜歡喝血。」白採薇偏過頭,避開花小落的目光,言語中帶著哭腔。
「我以為你會很喜歡。」花小落說話的語速極慢,這些天白採薇已經逐漸習慣,雖然偶爾煩躁的時候,恨不得隨手抓一塊石頭敲暈這個飄來盪去好像鬼魂一樣的傢伙。
「我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要殺死他。」白採薇沉默片刻,抹去嘴角的血跡,喘著氣說道。
「你應該學會殺戮。不然你走不出這個迷亂的地方。這裡看似平靜,不久之後必然會是滿地戈矛,四處殺伐。修羅殿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反抗他們的人。而你……」
花小落望著白採薇轉過臉看著自己的驚訝眸子,繼續說道:
「來自修羅殿。」
「你……」白採薇很想知道花小落到底是什麼人,看模樣像是年輕的少年,然而他的言語拋離那緩慢的速度,很多的事情便是連她都覺得新奇。
她過往的十多天沒問過,現在她張嘴吐出一個「你」,忽然笑起來:
「隨便吧。」
花小落點點頭,他似乎從沒有對她敘說過往的意願。
這些天便是奇怪的詞賦都很少吟誦。
「池迦傷勢越來越惡化了.……」白採薇不太想讓這一個短暫路程過於靜謐。
「他活不成了。」花小落這句話說得很肯定。
「林左肅……」白採薇想著林蕭的那些突然擁有的能力。彷彿安睡了一個夜晚,這個先前開朗樂觀又有點中二神經質的懦弱少年,變得漸漸冷漠。
這不只是肅蘇看出來,白採薇和薩都等人都已經發現了。
「別指望他,他身上正在發生非常奇異的變化。我是魂,能夠感覺到,他在變化。」花小落搖搖頭。上次在內室中,他冒險從天花板上飄下來,就因為好奇林蕭的身體變化,那種變化對他有著某種危險。
「他怎麼了?」白採薇一邊貓著腰小心地碎步走過一個低矮地沙溝,一邊小聲問道。
「你別問了。」花小落打定主意不回答。
白採薇抿了抿嘴,見花小落的神情不像是開玩笑,撇了撇嘴,放棄了追問。 ……
林蕭對自己的變化雖然不能說瞭然於胸,但也感覺到了那種潛藏的慾望,隨著上次意識海中,由於伏戌波這個名字跳動起來。
那種慾望他記憶有些模糊,但感覺很清晰。
三年前,左殷死去的那天,那個神秘的魔·朱然,曾經注入他體內一股強大的毀滅能量。
原以為這股能量早已在那次釋放中,被用得乾乾淨淨。現在才發覺,那股力量還是被身體本能地截留了很稀少的一點。
這幾年他的情緒波動一直不算非常大,即便是自己受到古獸之皇的威脅,卻由於師傅雲海潮的出現,而沒能夠最終爆發出所有的潛力。
之後蒼龍遺脈的爭鬥和自己對左臂封印的強行衝擊,又因為左殷留在自己這邊唯一的遺物——左殷之淚,而化險為夷。
「無論是誰,當有一個人豁出性命也要救你的時候,那你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感激他,拯救他。」父親曾經對他這樣說過。
然後,某一天,有一個人,為了自己,豁出了性命,留下了眼淚。
林蕭不懂得男女之愛的真意,青春懵懂於那個在桌面上划著北宸姓名的美麗少女;救自己於生死之間脾氣暴躁卻善良的蘋果臉少女;陪伴自己三年不曾有絲毫怨言直到記印期才明白性別的小貓咪……
他都有一種感情在裡面。
只是他無法確定,那是愛情。
美麗少女一面之緣,已然消失於過往。(見楔子)
小貓咪失蹤,他也沒有急切地去尋找,只因那個叫做艾依達婭的女人,莫名地他有些潛意識的信任,也許是因為那個夜晚在院落里聽見她的很多敘說。
談天說地真的是一種神奇的事情,因為溝通,最終兩個陌生人,竟然會產生感情,繼而持續下去。
世間最繁複的便是這個了吧。
而繁複的最高,便是生死依託。
我以死,來挽救你於死。
那我,必會為你討回一個公道。
一個屬於我,也屬於你的公道。 ……
不可否認,左殷在林蕭的心裡已經是一個跨不過去的印記。
雲海潮在最初與林蕭相遇時,便知道這個孩子單純內心中潛藏地偏執。
只是,少年缺少毅力,缺少沉穩的基調。
他跳脫著用歡喜與開朗掩蓋著自己的痛苦,自己在左殷墓前長跪淚流的苦楚。
「我林蕭,在左殷墓前對天發誓:只要我林蕭不死,便是仇人在天涯海角,也要提其頭顱,祭拜於墓前。待我得了你師門所在,必身穿縞素,抬棺回你師門,葬在師門之中。」
左手無名指上的斷痕依舊,他從未忘記,也從未刻意地記起。
因為有些東西早已刻印在骨子裡,它也許在潛藏,也許在隱匿,也許在垂閉。
始終,它未曾真的消失。
它所等,便是他所等。
它之所待,便是他之所待。 ……
林蕭靠著沙溝側壁,仰頭看著頭頂上黑漆漆地世界。緩緩調息著自己的元力,待會兒也許還要用它們試著與青沙丘巒屏障聯繫。
四周有些安靜,這裡離肅蘇所待的地方有些距離,有一個戰士在前方不遠處安靜的守著。
只有薩都壓抑著的咳嗽聲會叨擾著安靜。薩都的咳嗽頻率越來越高,杜科已經漸漸專職照顧薩都,防止薩都突然地死去。
磨子已經清醒過來,經過這些天各種情緒,和各種語無倫次的敘說,林蕭和薩都等人大體上已經知道磨子的一些過往。他除了有些同情,也沒有別的辦法。
畢竟如果撒葉城沒有被修羅殿佔據,那麼他們也不會被逼迫到現在這個地步。
第二旅的追擊隊伍應該還在自己布置的那些小迷幻陣里暴跳如雷吧。
林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意識海里的那個趴在銀喇叭山峭上的傢伙,給自己的不止是五大封印的重新歸來,還有許多自己到現在都沒弄清楚的繁雜內容。
它們並不高深。
像是師母在黑森林裡教給自己的那些小手段。
小手段自己沒能好好運用,著實丟了師母的臉。
所幸,這些天的戰鬥讓他見識到了人與人廝殺的殘酷,遠非基本以陪太子讀書心態陪著他玩耍的那些巨獸所能比擬的。
剛剛進入死亡地界時,他所遇見的那場屠殺,他見識到了殺戮的殘酷。
現在他見識到了戰爭的殘酷。
這只是一場小型局部的戰鬥,雙方之間的對決已經讓他們感到筋疲力竭,對方在沙地上的時候要稍微比自己這方滋潤一點,當然滋潤的也很有限。
當他們之間的這場追殺與反追殺的戰鬥延續到這條古舊之路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什麼差別了。
能活下來的,都已經是窮極各種能力。
雙方對各自的戰術都很熟悉,畢竟曾經是一條戰壕里拼殺出來的戰友。
林蕭是張底牌,薩都和杜科是另一張底牌。
然而,從兩天前將那隻巨獸殺掉,進入古舊之路后,戰事陷入了膠著狀態。
誰也奈何不了誰。
「林公子,你能救救池迦嗎?」白採薇的聲音打斷了林蕭的神思。
林蕭拍了拍臉,讓自己清醒一些,站起身子對白採薇說道:
「別叫我公子,叫我林左肅就行了。你總這樣恭敬,讓我很不習慣。」林蕭看著面前的女子,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感覺,心裡泛起一絲燥意。
小貓咪便是因為眼前女子,而差點死去。
自己為了這個女人也差點死去。
那時候的自己真的很迂腐,而且天真。
「如果沒有公子的……」白採薇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林蕭的話語打斷。
「我說了別叫我公子。你別這樣,這不是你。這裡沒人逼著你,沒人會在意你身份,我們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希望渺茫,你又何必這樣。」林蕭原想叱責,甚至大聲地罵,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無奈。
「至少,在甩掉身後的第二旅,和那隻突然消失的修羅殿小分隊之前,你不用擔心你的生命安全。」薩都揉了揉自己的眉,有些疲憊地說道。
白採薇看著這幾個人,想了想依舊倔強地問道:
「林公子……」
林蕭拍了拍腦門,吐出一口氣,他有些受不了這個女人:
「池迦沒辦法了。我也不是萬能的尊者,沒有時間休息,現在連吃的都是問題,我沒辦法做到讓他活下去。」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
「傳送陣還需要我。這支小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我必須保證他們能夠回到自己的家。」他看著白採薇,眼神變得冷漠:
「少一個累贅,便多一份希望。」
白採薇怔怔地看著林蕭的眸子內流露出的情緒,自己似乎置身於一座巨大的山谷,山谷不斷地回蕩,回蕩著眼前男子的聲音,每回蕩一次,她便覺得自己的心被擊碎一次:
「少一個累贅,便多一份希望。」
她很想問:
「池迦是累贅,那我也算是吧。」
她沒有說話,眼神里的光一下子黯淡。她盯著林蕭看了半天,林蕭不閃躲著對視半天。
然後,她轉身走進黑暗裡,陪著自己的老馬夫,安靜地看著他死去,卻無能為力。
林蕭偏過頭,腦子裡印著那雙沒有色彩的眸子,嘆了一口氣。
「多一分鐘,便少一分鐘。多陪一陪吧。」花小落將這一幕看在眼裡,輕聲說道。
「我,不恨他。」白採薇坐在昏迷的池迦身旁,抱緊自己的膝蓋,垂著頭,聲音從膝蓋間傳出。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