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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83章 下昂兩錯

  老爺爺挪開身子,依舊側著一張臉,用拐棍指了指身後:

  「請吧您。」


  何楹雖初來乍到,可還是沒有表現出絲毫怯懦,將自己所想娓娓道來:

  「這幅廊心落墨山水,是由彩畫高級技師馮慶生老先生繪製的,馮老先生曾經兩次參加長廊彩畫工程,他的作品是傳統的落墨山水,是落墨搭色技法中,表現山水題材的一種技法。頤和園中眾多的山水畫作中,有很多出自馮老之手,眼前的這一幅可以說是精品。再說這繪製過程」


  她說著,緩緩走到近前,透過顏料已經斑駁皸裂的畫作,細細端詳半晌,才隱約分辨出一些熟悉的技法:

  「應是用了乾濕、濃淡、焦墨,以皴法、勾勒和暈染的技法,來表現山水、石木和花草,而後略施淡彩,一次成活。這本來是最基本的落墨山水技法,可難就難在它不是被畫在宣紙上,而是直接畫在地仗上。光滑的地仗沒有宣紙的暈染能力,所以這種酷似宣紙上作畫的效果,只能通過彩畫師那隻控制水墨濃淡的手來呈現。」


  何楹說完,便又回頭看著老爺爺:「所以,落墨搭色又可以說是,蘇式彩畫中最高級的一門繪畫技術。晚輩說的,可有不對的地方?」


  「嗯?你還知道落墨搭色?」老爺爺撇了撇嘴,「那拆垛攢退、作染切活定是難不倒你。那你就說說,這千柱廊中的彩畫,哪些用了兼工帶寫?哪些又用了硬抹實開?」


  老爺爺接連發問,何楹雖疑惑卻不敢輕慢,只得又一一作答。


  「兼工帶寫,是工筆與寫意相結合的繪畫形式,主要用於花鳥魚蟲的題材,比如張希齡的池子蟲草,宋振鋼的池子金魚,就是這種技法。」


  「至於硬抹實開,它是一種先直接塗抹暈色,再按實際寫生效果勾畫的技法。」她說完,又抬頭張望找實例,卻不記得石丈亭的哪一幅是這種技法,「我記得使用這種技法的包袱花卉,多數集中在魚藻軒和石丈亭,只是我.」


  「沒找到吧?」老爺爺傲嬌地問。


  「是,沒找到。」何楹實話實說。


  「硬抹實開,是清光緒年間花卉題材的主要繪畫技法!」老爺爺鼻中冷哼,「西宮門包袱花鳥和「玉堂富貴」天花,那是最原汁原味的硬抹實開實例!你既然是學這個的,怎麼能不知道這個呢?」


  「您說的對,我記下了,一定親眼去看看。」何楹說完,就在筆記本上飛速記錄。


  她雖不明白為什麼老爺爺要這樣刁難自己,可不能否認的是,這個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老人家,表面是刁難自己,實際上卻是給她非大師不能給的提點。


  這點領悟能力,她還是有的。


  所以,面對接下來老爺爺炮火連珠似的提問,何楹還是竭盡全力回答。


  幼時,爺爺讓她牢記的古建築官式蘇畫施色口訣,在此時發揮了作用。


  「上青下綠、硬青軟綠、紅邦綠肚、青依香色綠依紫」何楹背誦這些口訣的時候,恍惚間覺得這樣的畫面似曾相識。


  一樣的長廊下,一樣的爺孫倆,甚至連題目都一模一樣。


  唯獨不一樣的是。


  爺爺在她背誦口訣后,即便挑出錯誤,也會笑呵呵地說:「楹楹雖然錯了幾處,可比起上次,還是有很大的進步。」


  可這位老爺爺,卻在自己準確背出口訣后,比出兩根手指地冷哼一聲:「口訣雖然一字不差,可你有兩錯,而不自知!」


  何楹不解:「兩錯?」


  「一來,你以耳代目!」老爺爺聲如洪鐘,「你只是照本宣科地背別人的東西,卻不睜眼睛去看看實例,這不是古建人該有的態度!」


  「可實例不也都是,遵循口訣的原則去畫的嗎?」最重視形制的何楹,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你都沒有去考察,怎麼能這麼肯定呢?」


  老爺爺仍然側著臉,終於願意多說幾個字:


  「要說1979年的長廊彩畫,紋飾都是在1959年基礎上過色見新的,所以這兩個時期的箍頭施色,沒有不同。可是從歷史照片上看,排雲門兩側第一間長廊的箍頭施色,在光緒年間為上綠下青,民國年間卻是東邊上綠下青、西邊上青下綠。而1959年為了讓長廊施色與排雲門協調對稱,便都改成了上青下綠,完全與光緒年間相反。你能說,這是遵循原則嗎?」


  「不能。」何楹完全不知道還有這樣一段歷史,可她心裡並不認同,「可我不明白,既然歷史上是上綠下青的原則,為什麼後來要改?」


  「為什麼改?」


  老爺爺聽到這個字,似乎有了笑容:

  「這就是你的第二錯,抱令守律。你要知道,改,又叫變!有思才有變,變則通,通則達!若是不變不改,那中國的古建築不都是干闌式建築了?還哪來的什麼飛檐斗拱?亭台樓閣?如果不涉及修復和歷史,只談發展,那改,決不是壞事兒。這彩畫也是一樣的,如果你們這些年輕人不能與時俱進,不能給本是封建皇族享受的彩畫賦予新的用途和意義,那這門官式彩畫技藝就只能是個擺設!年輕人不了解,那還怎麼傳承下去?怎麼發揚光大?」


  老爺爺的話,振聾發聵。


  越來越多的遊客,被他的聲音吸引過來,紛紛拿出手機,拍下那一副角落裡的落墨山水,又默默轉去別處,欣賞彩畫。


  而老爺爺雖然滿頭銀髮,皮膚乾癟,可佇立在落墨山水前的身形,卻是挺得筆直。與身邊的廊柱一般,即便油漆斑駁、木紋開裂,卻仍然撐起梁枋斗拱,為世人訴說著古建築的過去,讓世人夢想著古建築的未來。


  何楹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改變某種歷史的人。


  更何況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因為色盲症分不清紅綠,她很想言之鑿鑿地說自己可以。


  卻還是泄氣一般說了句:


  「我一定儘力,可以現在的現狀來看,要改變,還是不容易的。」


  「那故宮修文物的,還要與時間對著干呢!他們就容易了?」老爺爺一聽何楹說了這話,登時不樂意了,「你們都是逆勢而為!自然不比旁人順風順水!未來的逆風局多著呢,如果連這點兒氣魄都沒有,那還不如趁早改行算了。」


  老爺爺說著將拐棍重重點地,可不等何楹回話,便又像忽然想起來什麼一樣,「哦」了一聲,說:

  「我聽你說紅邦綠肚實例的時候,在椽高上三分之二刷紅、下三分之一刷綠這段,你停頓了兩秒,說完后似有心虛,完全不比你其他時間利落乾脆。便斷定你,色感不強。」


  「您怎麼知道?」


  何楹心裡一驚,她以為自己將突然發作的紅綠色盲掩飾得很好,卻不想還是讓老爺爺發現了破綻。


  卻聽老爺爺答非所問,語氣竟緩和了不少:「眼睛不好,不是壞事,你可以用心去感受這些彩畫的魅力,即便沒有顏色。」


  老爺爺說著,抬手拍了拍胸脯:

  「你要知道,五彩斑斕不在眼中,雕樑畫棟卻在心裡。」


  「是,我知道了,謝謝您的指點。」 聽罷這句話,何楹的雙眸第一次有了光芒。就彷彿一個半夢半醒十一年的遊魂,終於在此刻被叫醒一般。


  她急忙拿出手機,想問問能不能留下老爺爺的聯繫方式,方便以後請教。


  卻聽見一個年輕女孩的驚呼:「媽!你看那個,是不是我姥爺?」


  「哎呀爸!您怎麼跑這兒來了?」


  話音剛落,一個中年女士便從何楹和顧招娣身後躍上台階。她見這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一直與父親聊天,就知道這老爺子準是拉著別人說些有的沒的,便不好意思地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我爸他眼睛得了白內障,今天本來說好帶他去看病,他出了家門就奔頤和園來了,我們拗不過他也就跟來了。這不我們剛去個衛生間的功夫,再出來就找不見他了!」


  「哼!我這麼大的人了!就是來這轉轉,又沒怎麼著!你們真是!」


  聽著女兒對這兩個學生的控訴,老爺爺非常不滿,用拐棍擋開外孫女的手,就要離開。卻在下台階時,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四人連忙要去攙扶,卻又被他拒絕:

  「四十年前,這千柱廊的地仗油漆都是我做的!我就是個瞎子也認得怎麼走,用不著你們幫忙!」


  「是是是!走路不用我幫忙,那您這眼睛總得去治一下吧?」中年女士還是跟著,在右邊扶住了老爺爺。


  「不治不治,花那冤枉錢呢!」


  「姥爺,我年底結婚,您就不想看看我結婚的樣子啊?」年輕女孩說完,也挎著老爺爺的左胳膊,給他講頤和園的所見所聞,「而且啊,頤和園的荷花現在含苞待放可好看了,千柱廊上還掛了一排大紅燈籠,晚上亮起來,稱得兩邊的彩畫如夢似幻,您也不想看看?」


  「那些個荷花,燈籠,彩畫,我閉著眼睛都知道什麼樣兒,不看就不看。」


  「姥爺!」女孩有些惱了。


  老爺爺隨即改變了口吻:「不過我外孫女結婚,那我必須得看啊!」


  「哈哈哈,這就對了嘛。」


  望著一家人遠去的背影,何楹的眼眶不知不覺濕潤起來。


  她不敢想象,一個幾乎沒有視力的老人家,是怎麼跨越車水馬龍、穿過重重關卡,憑藉著四十年前的記憶,精準無誤地來到千柱廊中,找到他曾努力奮鬥的地方,還能將這裡的每一處建築、每一幅彩畫,記得清清楚楚。儘管這些彩畫,不是出自他之手。


  如果不是刻入骨子裡的熱愛,便就是這條路線,他走了無數次。


  那麼。


  四十年前那個作為外援畫師的何青山,是不是也像他一樣,雖然籍籍無名,卻將這一次經歷視為生命中最高的榮譽?


  他們在工作之餘,是不是也會去圍觀大師們作畫的風采,再將他們的技法牢記於心?

  等到自己落筆時,是不是也會在心裡打鼓,將一花一葉構思百遍?

  從古至今,有多少無名匠師,為了古建築默默付出終生?又有多少名師名匠,無私地將自己的技藝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這些答案,何楹不知道。


  可她現在知道,越是逆勢而行,越是要有一腔孤勇的膽魄,和一條路走到黑的執著。


  更何況,如今她也不再是一個人。


  思緒停在了這裡,何楹的肚子忽地「咕咕」叫了幾聲。


  雖然自己肩負重任,可餓著肚子要怎麼幹活?


  她見顧招娣又掛斷了樓心月催促的電話,便收拾好筆記本說:「走吧!咱們去吃飯吧!」


  「好。」顧招娣點頭,剛轉過身,又指了指身後的老爺爺問,「你不用留一下聯繫方式嗎?說不定以後還要請教這位老人家。」


  何楹順著她手指方向,見老爺爺雖然有家人攙扶,可因為眼睛的問題還是步履蹣跚。老人家辛苦一輩子,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治療眼睛,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自己還是不要打擾的好。


  「不了。」她搖了搖頭,說完就昂首挺胸地走了。


  顧招娣卻是愣了幾秒。


  想到親手教會自己木作手藝的外公,在她小時候也曾說過同樣的話,她心裡便不知不覺泛出一陣酸楚。


  外公是個明制傢具廠的老師傅,每次打傢具時候,總會逗一逗小招娣:「外公什麼時候能看到娣娣嫁人啊?」


  可是小招娣總會冷哼:「娣娣不嫁人,娣娣要像男孩子一樣!」


  「不嫁人怎麼行?每個女娃兒都要嫁人,都要做漂亮的新娘子。」外公見她不高興,還是笑呵呵地哄,「我們娣娣這麼漂亮,長大了也是最漂亮的新娘子,到時候外公給你打一套傢具,給你做嫁妝!」


  「我不要我不要!」每每聽到這裡,小招娣就會氣憤地跑掉,連外公給她包最好吃的包子都哄不好。


  可是後來,嫁妝沒打完,外公也不在了。


  小招娣長大了,雖然她依然不想結婚,可她多想跟外公說一聲「好,我用外公的傢具做嫁妝」。哪怕是欺騙,也能讓唯一愛著她的人,多笑一笑。


  只是等她懂得這樣的道理后,才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樓心月催促的電話又響起,顧招娣回過神來,才發現眼角有一道冰涼。


  她依舊用平淡的語氣接了電話,而後便也快步追上何楹,向寄瀾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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