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代課老師
李莉喝了一口水,平復了一下心情,她開口說道:「老師,我學習怎麼說都還算努力的,我不貪玩、不談朋友、不做所有與學習無關的事情,我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學習上去了,沒有半點浪費,但是北華大學的考試實在是太難了,而我又比較笨,在此之前,我已經有一門考試不及格了,如果這次考試再不及格,我就要被學校開除了。。。。」
「等等,兩門考試不及格就要被開除嗎?」江偉有些吃驚,然而他很快想起西飛大碩士研究生考試其實也有這樣的制度,只是真正被開除的人和事,一個他都沒有親見。
李莉慘淡和惶然,她說道:「是啊,兩門考試不及格就要被開除、被淘汰、被趕出校門,學校的政策就是這麼殘酷,我們班已經走了四個人了,但是按照往常的經驗,我們班還得再淘汰一兩個才能罷休。」
「這麼高的淘汰率?你們班才四十人而已!」江偉有些吃驚。
「是啊,淘汰率高,所有學習不好的同學,最後幾乎都要被趕出去,免得玷污了學校的名聲,至於這些被淘汰的學生,一旦被趕出學校,他們是死是活,他們從此是萎靡頹廢、一蹶不振,擬或是沉默寡言、性格扭曲?從此就再沒有人關心了,但是我想,那些被淘汰的同學,都不敢回家吧?想當初能考上北華大學這樣的名校,舉家高興,親戚朋友祝賀,農村的甚至整個村子都能沸騰,但是誰知道有朝一日會被趕出去呢?」
。。。。
江偉聽著李莉同學的敘說,他也終於弄明白了北華大學的考試淘汰制度,蓋北華大學教育極為嚴格,它不但嚴控學生進,它還嚴控學生出,為約束學生、為保證教學質量,它不實行末位淘汰制度,而是實行上不封頂的自由淘汰制度,學生學得好,一個都可以不走,學生學得不好,都得走,它的淘汰名額沒有定數,它實際的淘汰率,比通常的末位淘汰率高得多。
它不能不嚴,它是國內唯一的一所超一流大學,它在國內國際上享有盛名,它的盛名需要被維護,至於淘汰幾個不合格的學生,實在是太過微小的一件事情了。
然而對於學校很微小的一件事,對於被淘汰的學生來說,卻是人生中的大事,他被學校拋棄了,他人生的道路,從此沒有坦途,他的人生經歷,從此留下了屈辱、不堪回首的記錄,這個記錄,一生都如影相隨、揮之不去,他的人生道路已經被完全改變了。
於是有些學生走向了絕境,但是也沒有人關心,個人的生死榮辱,於學校的清譽,又何足道哉?
盛名之下,實非虛土,然而江偉還是隱隱感覺到了學校制度的殘酷。
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他問道:「別的被淘汰的學生我不知道,但是我看你學習很是勤奮認真,按理說,你應該能跟得上學習,你不應該考不過,我不知道你出了什麼問題,北華大學的生源素質,應該是國內最好的。」
李莉同學慘然一笑,問道:「老師,你知道北華大學的鄉鎮中學計劃嗎?」
對於這個計劃,江偉略有耳聞,但是知之甚少,他說道:「不太清楚,你請講。」
李莉同學於是講道:「北華大學是國內最好的大學,可是這樣的大學,除了一些重點中學的佼佼者,又有誰考得上呢?廣大鄉鎮中學的學生想考取這個學校,想都不要想,但是學生沒有代表性,都是城市裡的精英,恐怕也不行,於是學校制定了一個招收鄉鎮中學考生的計劃,名額雖然不多,但是有,比正常高考分數低了二三十分。」
江偉驚訝,「哦」了一聲,他說道:「低這麼多?文科就罷了,要是理工科,招進來能跟得上嗎?」
李莉說道:「是啊,進來是進來了,至於跟不跟得上就沒有人管了,反正學校的考試淘汰制度對於所有人都是公平的,這種低分數招進來的學生,儘管也很努力,但是先天不足,跟不上的很多,我認得的幾個這樣進來的學生,已經走了好幾個,現在終於輪到我了。」
江偉靜靜聆聽,沒有做聲,在北華大學這所聚集了國內最頂尖、最優秀學生的高校,這種低分招錄進來的學生努力還跟不上學習的情況也屬正常,因為那些正常招錄進來的優秀學生也在勤奮努力學習,在北華大學,基本上沒有什麼學生處於懈怠狀態。
李莉繼續說道:「我家是農村的,家裡很窮,我十歲時我爸爸出了意外去世了,家裡就更窮了。。。。」
江偉一驚,插了一嘴:「你也小時候沒了父親?」
李莉看了江偉一眼,說道:「是啊,我十歲那年我爸爸修水庫,工地塌方,就死了,我媽媽一個人帶著我和我弟弟。」
江偉問道:「你還有個弟弟?」
李莉說道:「是啊,沒有我弟弟打工供我,我這書也讀不成了,憑我媽媽一個農村婦女,怎供得了我讀大學?北華大學的學費很貴的。」
江偉好奇,問道:「農村通常不是重男輕女嗎?怎麼你們家不是你弟弟讀書,而是你讀書?」
李莉說道:「是啊,農村重男輕女,在農村像我家這種情況的,通常都是兒子讀書,而不是女兒讀書,但是我弟弟成績不好,初中時他跟我說『姐,我成績不好,高中都考不上,我就不讀了,也為媽減輕點負擔,你讀吧,以後考大學。』我媽打他罵他,要他回學校讀書,他卻死也不回去了。」
江偉凝神聆聽,沒有做聲。
李莉繼續說道:「老師,我還沒有跟你說我媽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媽是典型的農村婦女思維,在她眼裡,我就是個賠錢貨,遲早是人家的人,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還讀個什麼書?她行事潑辣,她見勸不動我弟弟,就老罵我,不讓我讀書,說我害了我弟弟,沒有我,說不准我弟弟還會回學校去,她老要我回家干農活,我就老躲在學校不回去,好在我們是寄宿學校,我也有地方住,我媽見我不聽話,就斷了我的學費和生活費,那些年,我都是靠著我弟弟小小年紀在外打工才挺過來的。」
江偉稱讚道:「那你弟弟對你還挺好,你有一個偉大的弟弟。」
李莉接著說道:「是啊,我弟弟為我做出了犧牲,他為我做的還不止這些,我們那一塊農村,像我家這種情況,窮家破業的,我弟弟很難討到老婆,於是我媽就不管我讀書不讀書的,她把我拿去跟人家換親,給我弟弟換了一個老婆,換完之後,我媽和那家人就直接來到學校,要把我帶走,那個時候我正讀高二,我哭著不願意跟那家人走,不願意離開學校,老師們幫我,但是這是家事,老師們也不好過分阻攔。」
江偉聽得驚心動魄,他著急的問道:「那後來怎麼樣了?」
李莉看了江偉一眼,繼續說道:「正拉扯間,我弟弟不知道怎麼得知消息了,他一直在我們學校附近打工,他很快跑到學校來了,他也不管我媽在不在場、老師在不在場,他跟那家人打了一架,把我媽和那家人都轟走了,事後我抱著我弟痛哭,我弟安慰我說『姐,沒事了,以後再沒有人來煩你了。』他雖然沒有讀多少書,心思卻還細膩,他怕我心理負擔重,他說道『姐,等你考上了好大學,以後在大城市裡找了好工作,再幫幫我就好了,就當我先在你這兒落個人情。』後來,我終於不負眾望,考上了國內最好的北華大學,從此以後,我就成了我弟弟的驕傲和希望,可是如果某一天我被學校開除了,我都不知道我有沒有勇氣回家,我都沒臉見我弟了,見了面我怎麼說?我說『弟,姐學習成績不好,被學校開除了,你在我身上花費的心血全都白費了。』與其那樣,我毋寧死。」
她的話終於說完了,她在那安靜的坐著,滿含期待的看著這位比她還小几歲的年輕老師。
江偉沒有做聲,他對她很是同情,可是他愛莫能助。
李莉見老師半天沒有做聲,她以為他不同意,她又哭了,說道:「老師,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時間地點你定,此時此地都行,只求你高台貴手放過我,我不想回家,我也不想死,我怕。。。。死。」
她看了看門口,那兒,房門大開著,她想走過去關上,她必須得有所行動,這是她生死存亡的時候,然而面前的老師一身浩然正氣,凜然不可侵犯,她猶豫著,不敢行動。
江偉終於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沒有理會她剛才說的話,他說道:「李莉同學,我很同情你,也很理解和體諒你,我也不是不想幫你,只是我實在無能無力,我說是個老師,其實還是個學生,勉強算個助教,我完全沒有力量,你該去找系裡管理考試的那些老師,你甚至可以直接找系主任施教授去,你的命運確實掌握在別人手裡,但是是掌握在我剛才說的那些人手裡,而不是掌握在我手裡。」
「不,老師,」李莉說道,「你剛才說的那些人,他們明則鐵面而無私,實則冷麵而無情,眼淚和跪拜,不會讓他們有半點心動和心軟,估計在他們眼裡,連考試都不過的學生,還是早點離開為好,方能不讓他們心煩,不讓學校盛名蒙羞。」
江偉看了李莉一眼,想道,你求人,靠的也不是跪拜和眼淚,而是交換,我是該說你俗氣和現實,還是該說你概念不清?
他很想揶揄她一下,他想問她:「你認為我年輕、幼稚,所以不會鐵面無私、所以才能受於誘惑?」
然而他看了李莉一眼,她是真的傷心害怕、滿面哀求,她絕無溜須、冒犯和諷刺之意,他的揶揄言語終究還是作罷。
他緩慢踱著步,他看著李莉,他想幫她,可是他實在沒有辦法。
他還太年輕了,他本不該現在就碰到這些事情,即便碰到了他也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這個學生與他非親非故,她淘汰與否,甚至她生死與否,與自己何干?
但是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他是一個心軟的人,他又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人家眼淚漣漣、毫無尊嚴的求到他這兒來了,他又忍不下心來任其生死。
老師沉思走動,學生靜坐忐忑,老師考慮是非曲直,學生考慮生死存亡,考慮是非曲直的可以不緊不慢,考慮生死存亡的卻必須有所說辭。
「江老師,你記得我的名字,你是對我最好的老師。」李莉說道。
江偉看了她一眼,沒有做聲,心裡想道,我記得你的名字,這就是對你最好了?然而他沒有打斷學生,他任由她說下去;「老師,你心善、心軟,你是最有可能幫助我的人,如果你不幫我,我就是死路一條,可是你我非親非故,你幫了我,我也不能讓你白幫忙,我雖然貧窮,什麼都沒有,可是我年輕,容貌也還過得去,我也沒有談過男朋友,我願意陪老師。。。。」
「別說了,越說越離譜。」江偉終於喝止了她。
李莉張大了嘴,她還想說下去,然而她終於閉了嘴,她以為老師拒絕了她,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終究還是流下來了。
見學生流淚,江偉無法,只好安慰她道:「讓你別說,不是老師不願意幫你,只是你是女生,女生尊貴,不可以亂說話。」
他在屋裡踱步良久,他終於說道:「李莉同學,你先回去,我願意幫你,只是有沒有效果,那我就不知道了。」
李莉無法,說到底她還是一個世俗的人,她什麼都沒有付出,她心裡還不是那麼踏實,儘管她也並不認為這位年輕的老師在敷衍她。
然而老師讓她走,她也只能就走,不過她很快感受到了老師的真誠,因為老師主動說道:「把你宿舍的電話號碼告訴我,無論成不成的,明天我給你打電話。」
李莉寫下了電話號碼,她往外走去,她走到門口,她回過頭來,她說道:「老師,謝謝你!」
江偉說道:「先別忙著謝,事情辦不辦得成還得兩說。」
李莉說道:「我不是說這個。」
江偉說道:「你除了這個,也沒有別的事。」
李莉說道:「有的,你剛才說,我是女生,女生尊貴,從小到大,你是唯一說我尊貴的人。」
說完,她便走了,只留下江偉在後面發愣。
學生走了,江偉在教研室里久久沉思,他相信李莉同學的話,他相信如果不是這樣的絕境,一個女生,絕不會如此自輕自賤,可是,自己去求施教授,真的能行嗎?
他無可奈何,既然已經答應了人家,他也就只能腆著臉去試一下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鐘,江偉撥通了西飛大楊穎宿舍的電話,這個時候,正是學生起了床、正要趕往教學區學習的時候。
楊穎一切如常,她說道:「今天又不是周末,怎麼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我正要去教室複習準備最後一門考試呢!」
江偉問道:「你期末考試考得怎麼樣?沒有不過的吧?」
楊穎笑道:「我儘管不是如你這般是最優秀的學生,可是我的成績也是很好的,怎麼會突然問我考試不過了呢?到目前為止,我可是門門都是優的。」
江偉也笑了起來,他說道:「也是,穎兒是最聰明的,好了,我沒事了,我就是隨便問問,你趕緊去教室複習準備考試去吧。」
他正準備掛電話,電話那頭楊穎叫住了他,問道:「獃子,真沒事情?」
江偉說道:「真沒事情,我能有什麼事情?」
楊穎說道:「電話不期而至,說話輕描淡寫,我怎麼那麼心慌呢?」
江偉自不會將頭天晚上的事情告訴楊穎,他反覆強調,真沒有事情,楊穎這才作罷,沒有尋根究底。
給楊穎打完電話,江偉想了想,又撥通了陳莉的手機。
陳莉接到江偉的電話很是欣喜,她說道:「小偉,你真的會給我打電話嗎?你上次說保持聯繫,我還以為你敷衍我,以為只會我給你打電話。」
江偉說道:「怎麼不會給你打電話?多少年的老同學,打個電話說說話也很正常吧?」
陳莉笑道:「正常,這說明你想我,不過我想你,比你想我多多了。」
「咳,咳,」江偉在那邊顯然嗆了一下,「別瞎說話,你五月份過去看了穎兒,我謝謝你啊!」
陳莉不惱,說道:「我去看穎兒你謝我做什麼?咱倆一談話,你別老把她拿出來當擋箭牌,她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顧及她的感受,說話也不能隨性,憋屈的很,現在說話方便,沒有外人,你就不能跟我親密一點嗎?」
江偉無奈,說道:「你再這麼說,我就掛了啊!」
陳莉說道:「你要敢掛,我就避著穎兒去北京找你。」
江偉說道:「咳,說正事。」
陳莉說道:「行,你說正事。」
江偉問道:「你工作好嗎?有沒有遇到什麼難題?比如,有什麼過不去的坎沒有?有人特意刁難你沒有?」
陳莉納悶,她不明白江偉怎麼忽然問這個,她完全不知道江偉的心境,她說道:「我工作挺好的,沒遇到什麼難題,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更沒有什麼人特意刁難我,我們主任這個人,她對我還是很照顧的。」
江偉放了心,他說道:「沒有就好,那我掛了啊!」
電話那頭陳莉叫住了他,說道:「等會兒,你還好吧?你沒什麼事情吧?」
江偉說道:「我很好,沒什麼事情。」
陳莉說道:「那我也跟你說個事情,國慶節穎兒過你那兒去嗎?她要不去的話,那我國慶節過去看你。」
江偉說道:「她過來,你別過來。」
陳莉說道:「行,她國慶節過去,那我國慶節後過去。」
江偉又被嗆了一下,他趕緊說道:「你別來,北京人多,也沒多大意思。」
陳莉說道:「節后比正過節的時候人還多嗎?」
江偉說道:「穎兒是學生,沒什麼事,你上班了,工作忙。」
陳莉說道:「可是穎兒複習考研呢,還跨校考,難度大,她就不忙嗎?」
江偉於是說道:「北京住宿貴,穎兒來了我都頭疼住宿,你來了,也一樣。」
陳莉揶揄:「你怎麼安排穎兒的住宿我不管,你要實在安排不了我,你把我扔到你們學校附近的過街地道里去得了,反正十月北京冷,凍感冒了你去醫院照顧我,你以往也不是沒照顧過我。」
江偉無法,只得說道:「咳、咳,要不你跟穎兒國慶節一起來吧?你倆住一個房間,咱們還能節約點。」
陳莉說道:「我怕穎兒煩我,並且跟她在一起,我說話也憋屈,不像我現在這般跟你說話暢快,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使小性子就使小性子,她一來,你還老站她那邊去了。」
江偉哭笑不得,他終於好不容易打完了電話,掛了電話,他徹底放下心來,楊穎和陳莉都沒有遇到李莉同學那樣把人逼入絕境的難事,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