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第235章 付楨
「你現在跟我說這個有什麼用?」
喬瑞雪氣急,哭得更厲害,嚎啕音量透過牆板傳到隔壁。
一群老師心有餘悸,隱隱約約聽到這動靜,紛紛面露尷尬。
「小喬這精神頭還挺足。」
因著其中一位男老師的調侃,眾人都被逗得揚起微笑,先前驚懼的沉重也散了不少。
付楨想開口勸些什麼,卻猛地咳了兩下,難免牽扯血肉模糊的刀口,瞬間痛到難忍,眉峰堆起。
喬瑞雪頓時噤聲,略顯手足無措,倒上一杯溫水遞到她唇邊,「我、我不說了,你彆氣著,喝點水……」
「我沒氣。」付楨頓了下,對女兒的貼心照顧頗感不自然,慢條斯理地解釋:「你是我女兒,危急之時,你想救我,但我作為母親,自然也要救你的。」
「你以前可不像是我媽……」喬瑞雪如蚊嚀般輕聲嘀咕一句,在寂靜無聲的包廂里卻格外清晰,彷彿末尾那微微帶著怨氣的喘息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猛地意識到了自己說禿嚕嘴,舌頭快要打結,連忙改口:「你別多想,是我說錯話了,你以前……也還行。」
只是最後幾個字略微顯得心虛。
平躺在床上虛弱的女人不由嘆息:「過去,是我的錯。」
喬瑞雪不接話,倔強地偏過頭。
半晌后,又壓抑不住好奇,委屈巴巴地問:「為什麼?」
到底為什麼?
這個埋藏心底二十年的疑惑,總是在夜深夢醒時分困擾她。
她從小沒有父親,母親又對她極為冷淡,就連外公外婆也不算特別待見她。
除了吃喝不愁,喬瑞雪有時覺得,自己還不如那鄉下沒人養的野孩子。
付楨深知原因,卻難以啟齒,良久后,疲憊地闔上雙眼,聲音悠長,逐漸陷入了回憶……
那年,她剛滿二十歲。
算是第一批號召國家動員,自願下鄉建設農村的有志青年,家族世代從醫,立志要將醫術傳到鄉野之間,挽救更多因小病而耽誤的生命。
她不怕吃苦,但下鄉生活確實一時間難以接受,而且村裡人也很排擠他們這些不善農事的知青,有的甚至是天然的惡意與針對。
付楨一個女同志,感覺尤為明顯。
只在鄉下呆了半年,最初的壯志豪情就已經被消磨殆盡,若說生活上的挫敗她可以努力克服,那疏遠、孤立、謠言、言語霸凌……這些心理壓力才是壓死她的五指山。
當她在受到侵害之時,村幹部的沆瀣一氣,宗族勢力如比天大,斷絕向外聯繫的窒息無力,這一切的遭遇似乎證明,法律的光還沒有照到這個村子的邊緣。
付楨第二年非自願地誕下喬瑞雪,那年深冬鵝毛大雪,村裡庄稼人用僅有的文化水平,不停歡喜地念叨著瑞雪兆豐年,這個名字被強硬地冠在了女兒頭上。
可她卻覺得,這是過往人生中最難堪的時刻,甚至有一瞬間想什麼都不顧,揣著剛出生的孩子直接跑進雪山裡活活凍死算了。
但眼瞧著剛出生便奄奄一息的女兒,還是咽下了這口氣,選擇忍氣吞聲,做小伏低,僥倖救了村裡的幾個族老,逐漸有了話語權,後來偶爾也能讓她出去通信,雖然是被盯著,但還是找到了機會,這才被家人解救出去。
那個村子的主事人都被革職查辦,強迫她生子的那個男人也被抓進了監獄,到目前為止,公道的審判結果也算是一種慰藉。
然而等她回到家中后,一切都變了。 她明明是那個受害者。
卻因為身邊帶著孩子,而遭受鄰居和熟人的非議閑話。
「真不要臉!」
「當初下鄉我就這麼說,不知檢點。」
「和人生孩子,卻拋棄丈夫,不還是嫌人家是土裡扒食的?付家也太不厚道了。」
那一剎那,她彷彿被扒光了衣服站在陽光下受人侮辱,而這些都是由於她帶了女兒回家。
付楨不禁想,如果她沒有帶喬瑞雪,別人也就不知道她在鄉下的醜事,她就可以重頭來過。
可那是她歷盡千辛萬苦才誕下的親生女兒,又怎麼能拋下自己的親生骨肉一走了之?
在那個極度重男輕女的地方,文明似乎都未被開化,女性地位低下,根本無法決定自己的婚姻和子宮,無論在娘家還是婆家都毫無尊嚴,若她走了,喬瑞雪的結局可想而知。
一個女嬰活活被溺死都不算稀奇。
這些年,她的耳邊似乎一直傳來下鄉時那些惡人的內心飽受掙扎,所以對女兒的態度極為冷淡。
付楨雙眼緊閉,深呼一口氣,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十分虛弱,彷彿沒有了生機。
死寂瀰漫了整個狹窄的包廂。
從未有人跟喬瑞雪說過母親的往事,就連從小撫養她在身邊的外公外婆對此也諱莫如深,故而在接收到這麼大信息量后,大腦當即宕機。
「你……」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像說什麼都很無用。
付楨先出口:「對不起,你的出現雖並非我所願,但你是無辜的,這麼多年,我不該因為我的苦難而遷怒於你。」
喬瑞雪攥緊拳頭,眼眶通紅,表情似乎格外氣憤,泣不成聲:「你沒錯,我也沒錯!是那些性本惡的施害者和只會說風涼話的旁觀者,是他們的錯!」
「我身上流著你的血,卻也存在那個壞人的基因,所以……我能理解,你對我一直愛答不理……要是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但你應該早點告訴我,不要永遠把我當個孩子看,我該有權知曉真相。」
她的話語無倫次,想到什麼便說到什麼,但能很明顯,她並不怪付楨。
女兒是個外冷內熱的人,作為母親的付楨最清楚不過,和她年輕時候很像。
可過剛易折,她怕她走上自己的老路。
「無論是什麼理由,過去的磨難也好,第一次當母親也罷,但你我之間,那個『受害者』總是你,這便是我對你的虧欠。」
付楨精神不濟,彷彿快要陷入沉睡,撐著許久敘述這些已是意志堅定。
她睡前迷迷糊糊重複了好幾遍:「瑞雪,對不起。」
喬瑞雪坐在小馬紮上,垂著頭,許久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