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武王夏至圍獵，魏冉初訪白簪裊

  即使是很多年以後，長夜漫漫，夜不成寐的魏冉，只要坐在八角窗邊，嗅著宅院里新開的萇楚花，就會想起自己和白起第一次見面的樣子。

  滿山遍野的萇楚花，零零散散的飛葉盤旋，若隱若無的羊桃香味在獵場中氤氳開來。魏冉細眯著眼，享受著唯一能讓他放鬆的，「隰有萇楚，猗儺其枝，隰有萇楚，猗儺其華」的味道。偶有兩三隻野兔在慌亂中奔逃，被亂箭擄去性命，便引來群臣一陣蓋過一陣的喝彩，哈著腰把野兔遞給領頭一位墨黑深衣，著錦履，絳色絝，配水蒼玉的男子。

  只是他一人，端坐在馬背上，白衣一襲，襯著隱藏在衣下的鐵衣，坐在赤足馬上，纖塵不染。一對劍眉橫插在眉頭，丹鳳眼裡嵌著一雙似神遊萬里，古井無波，又似淺嘗人間煙火，豪情萬丈的玄色眸子，像是要把人的魂魄勾進去一般。若不是他那刀鋒一般的薄唇緊抿著，昭示他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魏冉都快跌落下馬了。

  天不遂人願，當少年側過臉看向魏冉時，一個趔趄，魏冉就蹭到少年的懷裡，還被身下的馬擠對到少年的身上······

  「哎呀呀，魏冉，這麼些年，寡人還從未知曉你的癖好如此清奇啊。」身後的一陣騷動，讓黑衣男子大笑起來，百官回首，也引來一陣嗤笑。

  少年清了清嗓子，輕輕把魏冉拎回馬上，抱拳道「王上，我一介武夫，怎敢高攀魏大······」話音未落，便覺手臂傳來一股暗力，回頭一瞧，魏冉面色鐵青的望著他，似眼盲病人般頻頻眯著眼，然而，晚了······

  「喔？這麼說來，魏大人當真有這等嗜好？老夫真是生平僅見吶。」秦武王身邊走出一位童顏鶴髮的老者，還留著墨香的枯掌捋捋鬍鬚，不急不緩地嗆了少年一大口。又引來一陣鬨笑，少年才欲做辯駁，就被秦武王打住：「寡人明白得很！你就不必再如那王后所命守著寡人，還是陪著魏大人吧！」

  涼亭一座，清茶四盞，竹簡三卷，配上四碟桂花糕，既可清熱解暑，又可降溫降燥，應是最好不過。即使是魏冉一人獨坐，也常可以從曙光初露坐到紅日西墜。只是現如今，他旁邊的這個少年，實在是讓他坐立難安。特別是當少年用拙劣的姿勢拿起茶杯時，簡直讓魏冉急得跳腳。好容易平復情緒，魏冉巴巴的望著少年，一字一頓道「你就不打算和王上解釋解釋？不怕你在軍伍之中遭人恥笑？」

  少年輕抿一口茶，再拿了一塊糕點含在嘴裡。這宮裡的桂花糕，當真是比市井小販所售好吃許多。王室所供的糕點。原料都是八月新開的桂花花苞，細細地研碎了，晒乾，再和著上好的麵粉反覆搓揉，拉伸，拍打，至花瓣和麵粉融為一體，就讓專門的技師手工雕刻模子，並不用模具。放入蒸籠，蒸得軟糯可口方可拿出，不必加白糖，也是芳香四溢，唇齒留香。這還只是給大臣享用，便已是如此繁瑣。據說秦王之用，原料都不用麵粉，做法更是秘而不宣，只知前一陣子丞相甘茂因勸說魏王出兵助秦伐韓有功，僥倖得了一塊，便是三晝夜茶飯不思，再吃大臣之用的糕點，已是味同嚼蠟，全賞了下人。

  少年擱下茶盞，擦了擦嘴：「我只是一名秦卒，說話哪裡比得上魏大人有分量，魏大人您是羋太后同父異母的弟弟，說話更是有人巴結著聽，又何必需要我？再者，我在行伍中也無甚朋友，不勞魏大人費心了。」

  魏冉聽罷，眉毛挑了挑，斜眼看著眼前這位不過二十的少年，秦武王當政，姐姐的兒子便被送去燕國為質，這顯然是武王有所顧慮。而姐姐，呵，久居深宮，連自身都難保，天天都是提心弔膽的過日子，哪裡又管的上自己？他們姐弟一場，如今雙雙落得這般田地，不就是因為姐姐來自出國，便不受人待見，得不到那先王惠文王的愛拂嗎？這少年明知姐姐和自己都是夾縫中求生存，又何必出言中傷？

  似是感到了魏冉異樣的目光，少年轉過身，也望著魏冉，半晌，輕嘆一口氣：「魏大人，我無意冒犯，只是想讓你明白，你我不過是朝堂上兩隻螞蟻，廟堂之高，實非你我二人能夠做主，既然無力回天，不如就讓他隨波逐流，也省得讓自己無處容身。」

  魏冉怔了怔，消了怒氣，無可奈何地咂咂嘴，若有所思，又似乎悵然若失：「你能得到穆清大人的提拔，想必不簡單，怎麼心中毫無大志，和一介老翁一般，說話酸勁襲人？」

  少年扯扯嘴角，問：「那不知魏大人有何鴻鵠之志，才敢來嘲笑我？」

  魏冉不屑的哼一聲，手指直指斜陽：「那樗里疾不過是惠文王的異母弟，武王的舅舅，才官至右丞相，如今竟這般囂張，待有一天，姐姐的兒子公子稷當上秦王，我的出身便與他一般無二！到那時，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魏冉，才是秦國當之無愧的右丞相！」

  少年看著年輕氣盛的魏冉，笑了笑：「若魏大人有一天真的能官至右丞相，我白起，必提劍上馬，親自領兵，攻伐天下，一統六國！」

  夕陽西下，照的山間薄霧冥冥，偶爾有幾隻飛鳥飛過，翅膀被夕陽染成血色，叫人心生憂怖，又被這如同塞外沙場點兵，黃沙萬里，軍鼓陣陣的圖畫迷得挪不開眼。

  畫的正中央，是殘角孤亭一座，亭中兩人，拍手稱快，像是稱兄道弟，又似謀划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