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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第220章 王守仁!王守仁!(萬字章)

  第220章 王守仁!王守仁!(萬字章)


  弘治十二年金榜的二甲第六是王守仁。


  殿試一甲只有三人,二甲第六,即全國第九。


  這是一個相當牛逼的殿試名次。


  按照正常情況,二甲第六隻要長得別對不起觀眾,就能進入翰林院,成為「內閣儲備幹部」——庶吉士。


  但王守仁遇到了一個問題。


  翰林院掌院學士,是他的親爹王華。


  老子當兒子的頂頭上司,定然有非議。王家世代書香門第,極看重名聲。


  弘治帝很為王華父子著想。於是命王守仁觀政工部。


  二十八歲的王守仁,開啟了他堪稱傳奇的仕途生涯。


  瓊林宴后,王家自然要大擺宴席,慶賀王守仁入仕。


  其實,他爹王華心裡有一絲遺憾:唉,我不是翰林院掌院就好了,我兒就能成為庶吉士。


  這下好,弄了個不咸不淡的觀政進士,還是工部的觀政。以後最多當到六部尚書,不可能入閣。


  王守仁卻不這樣想。他厭惡去翰林院里當個整天跟文字打交道的酸學究。


  能夠去工部學習實務,實實在在為老百姓辦事,在他看來比當翰林官強多了。


  大部分的讀書人十年寒窗,醉心科舉,是為了升官發財,功名利祿滾滾來。


  王守仁屬於極少部分的那一撥人。科舉是為了心中理想:學以致用,造福黎民眾生。


  且說學士府中大排筵宴。


  老子是狀元,兒子是二甲第六。這足夠在士林傳為美談了。


  曾跟王華在翰林院當過同僚的兩位閣員,李東陽、謝遷親自到賀。


  閣員都來了,文官自然也來了一大群。


  開宴之前,學士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錦衣衛常屠夫。


  本來熱鬧的大廳,頓時鴉雀無聲。


  一眾文官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常風身上。


  自那日早朝,常風痛斥張弘至,第二日,張弘至兄弟死於詔獄。文官們便將常風視作了敵人。


  他們對常風是又恨又懼。


  文官們甚至私下將常風蔑稱為「萬通第二」。


  常風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徑直走向了好友王守仁。他的身後跟著幾個人。抬著一個小箱子。


  王守仁拱手:「常兄。」


  常風開起了玩笑:「守仁老弟。可惜了啊,三年後的春闈沒人陪我進貢院了。」


  「說不准我屢試不第。到時候給會試出題的,是我當年的文友王守仁。」


  一眾文官竊竊私語:「王學士家的公子跟錦衣衛的常屠有交情?」


  「呵,以前只知道王公子有他父親當靠山。沒想到,他在錦衣衛也有靠山。」


  常風指了指後面的箱子:「守仁老弟金榜題名。我沒什麼好送的,隨便準備了點東西。」


  常風的跟班,副千戶張采將箱子打開。箱子之中,竟是六個銀光閃閃的鍋盔。


  王守仁驚訝:「常兄,這是?」


  常風答:「成化二十二年的秋末,咱們因六個鍋盔結緣。」


  「這一科你又恰好是二甲第六。我就讓人打了這六個銀鍋盔賀你。」


  六個銀鍋盔,看上去每個總有五十兩重。大概三百兩銀子。


  王守仁笑道:「我若收了你的禮,便又欠你六個鍋盔了。」


  常風握住了王守仁的手,情真意切的說:「願你步入官場,做王恕、馬文升、王越那樣公忠體國、愛護百姓的能臣、名臣、賢臣。」


  隨後常風附到王守仁耳邊,壓低聲音說:「不要做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狗官。」


  王守仁正色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守仁所願也,今生志不變。」


  這是一個很重的承諾。


  王守仁會用自己的一生兌現這個承諾。


  錦衣屠夫屬於氛圍破壞者。有他在,這場賀宴氣氛壓抑的很。


  宴席罷,王守仁跟常風來到學士府的後花園夜談。


  王守仁道:「常兄,我打算給皇上遞一道奏疏。」


  常風問:「哦?關於治河的?」


  王守仁是在工部觀政,學辦水務。


  王守仁搖搖頭:「是關於兵事,如何安定西北。」


  常風苦笑一聲:「我的王老弟,你快別沒事找事了!」


  「十年前你還只是個舉人的時候,就偷你爹的官服穿著,到皇宮東中門扔下了一封奏本。」


  「那奏本簡直讓滿朝文武笑掉大牙。幸虧皇上寬仁,沒有追究。還勸勉你好好讀書。」


  弘治二年時,王守仁曾越禮上折。


  摺子的內容也是有關兵事。


  他建議弘治帝以儒家之學教化窮苦百姓。窮老百姓要是人人克己復禮了,就不會出現民變。


  他還建議弘治帝向北虜派遣儒士,教化北虜仁義禮智信。北虜若得聖人教化,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王守仁微笑著說:「常兄,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放心,這次上折言事,我不會再酸腐幼稚。」


  常風卻道:「你剛入仕途,還不懂朝廷的險惡啊。」


  「朝廷里有一群以挑別人毛病、參劾人為樂的王八蛋。」


  「你是工部的觀政。隔著部奏兵部的事,本身就犯忌。」


  「不管你的奏本是否合理,那幫王八蛋都會從雞蛋裡挑骨頭。」


  王守仁笑而不語。他是一個立場堅定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會去做。


  三日之後,御門早朝。


  弘治帝道:「諸卿,一位新科觀政進士給朕上了一道奏摺。」


  觀政進士是沒有資格參加御門早朝的。王守仁此刻並不在奉天門前廣庭。


  常風知道,皇上口中的那位觀政進士十有八九是王守仁。


  他為王守仁捏了一把汗。


  弘治帝看了蕭敬一眼。


  蕭敬拿出一封奏疏。念出了奏疏名:「《臣工部觀政進士王守仁直言安西北邊務策》。」


  一名御史當即蹦了出來:「皇上,王守仁狂妄!一個工部的觀政,剛入金榜不過五天。就敢大言不慚什麼安西北邊務。」


  「此等狂士,皇上應革除其官職。」


  另一名給事中出班:「稟皇上。工部的官員奏兵部的事,屬不安於本職。才做了幾天官,就不安本職,實不配為官。應革職。」


  這幫清流言官參人的原則是:官越大越要參;名聲越大越要參。


  要是翰林院掌院的兒子,剛入仕幾天就被我參倒了。顯得我多有本事啊!

  弘治帝卻道:「諸卿。你們還沒聽他的奏本,何必急著參劾他?」


  隨後弘治帝命蕭敬當眾誦讀了王守仁的奏本。


  王守仁的《安西北邊務策》洋洋數千言,大致內容有八點。


  第一,蓄才以備急。


  把朝廷勛貴,公侯伯家的子弟們召集起來,教習武學。每年考核,給其中優越者兩三人授予軍職。


  兵部左、右侍郎每年都要輪換去西北巡邊。巡邊的時候,帶上考核優越者。讓他們跟隨學習軍事。


  這樣一來,一旦西北有變,朝廷不至於因缺乏軍事人才措不及手。


  第二,捨短取長。


  西北邊將中不乏悍將。可是這些年,朝廷對西北邊將過於嚴苛。


  譬如大同衛的某位指揮使,因為寫給兵部的文書格式不對,有不尊部堂之嫌,便被貶為閑差。


  這樣做是不可取的。不應該因小過就輕易撤換邊將。那些久在當地的老將熟悉地利。總強過被臨時委派到西北的京營將領。


  即便他們犯了小錯,也應該讓他們戴罪立功,將功補過。


  第三,減京費以資邊費。


  京營各部,相互迎來送往,酒宴招待,耗費軍費過甚。


  兵部、戶部核銷軍費,往往對京營十分寬鬆。對邊軍則份外嚴苛。


  應該減少京營的靡費銀兩,資助給邊軍,換成實實在在的糧食、馬匹、軍械。


  第四,屯田以給食。


  西北三邊之戍,不輟農耕,派遣使者前往邊軍,監督邊軍各部屯田。


  這一條,用後世大白話說就是開展大生產運動。


  第五,行法以立威。即嚴肅軍紀。


  和平時期的小事,朝廷可以不管。一旦戰時,邊軍將領若貽誤戰機,應立正軍法。


  第六,敷恩以激怒。


  邊軍將士一旦陣亡,要好好撫恤烈士遺孤。教導遺孤們要為父輩報仇。


  等遺孤們長大成人,收入邊軍之中。則可成為悍卒勇將。


  第七,嚴守以乘弊。


  嬰城固守,先立於不敗之地方能尋找時機敗敵。


  要在西北增修軍事堡壘,以堡壘為基地,各部之間相互策應。


  第八,損小以全大。小的敗仗不要追究。


  蕭敬用了兩刻時辰,才念完了王守仁的奏章。


  這就是著名的弘治十二年「守仁西北八策」。


  這個策略,是二十八歲剛剛入仕、資歷全無的王守仁提出的。但卻被大明延用了很久。


  一直到五十年後,一代名臣楊博負責西北軍務,他那些造屯堡、興軍屯、造偏箱、修守備的戍邊之法,還是脫胎於「守仁西北八策」。


  蕭敬念完奏摺后,前廣庭鴉雀無聲。


  馬文升出班,正色道:「臣賀皇上!」


  弘治帝笑問:「哦?因何?」


  馬文升答:「因皇上得了一位有王恕、王越之資的青年才俊!」


  這是一句至高的評價。


  王恕出則為將,入則為相。是帶兵文官中的楷模。


  王越更不必說了。成化朝第一名將,弘治朝直搗賀蘭山。迄今為止,王越是大明唯二因軍功封爵的文官。


  馬文升一語成讖。


  大明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因軍功封爵的文官,就是二十年後的王守仁。


  兵部尚書劉大夏道:「稟皇上,若能對王守仁加以歷練,他今後有做疆臣的潛質。」


  常風的表演時間到。


  常風出班,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嗚嗚嗚。上天賜下王守仁這樣的青年才俊,輔佐皇上。這是皇上敬天愛民的福報!」


  「嗷嗷嗷!弘治盛世,人才輩出,國泰民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祖太宗在天有靈,亦會感到欣慰!嚶嚶嚶!」


  想要在朝堂混的久,就要學會演戲。


  一個合格的演員最基本的要求之一,就是眼淚能說來就來。某些滴眼藥水才能擠出幾滴貓尿的演員,只能算是演技八流,流量一流。


  弘治帝龍顏大悅:「上天賜給朕王守仁這樣的人才,是大明列祖列宗保佑啊!」


  「著兵部立即將王守仁所上《安西北軍務策》付諸實施。」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御史言官們只得閉嘴。


  他們不是不想雞蛋裡挑骨頭。奈何這幫腐儒根本不懂什麼邊塞軍務,想挑骨頭也不知從何下手。


  聒噪參人他們懂,安邦定國他們不懂。


  弘治帝問掌管吏部的馬文升:「兵部主事可有缺員?」


  王守仁資歷太淺。弘治帝再看重他,至多也只能免了他的觀政期,直授主事。這已經是破格的恩榮了。


  六部的官職是一個蘿蔔一個坑。馬文升有些無奈:「稟皇上,兵部主事無缺員。」


  弘治帝追問:「哪部主事有缺員?」


  馬文升答:「只有刑部尚缺北直隸清吏司主事一員。」


  弘治帝道:「嗯,擬旨,除去新科進士王守仁觀政期。實授刑部主事。兵部若有缺員,則調其往兵部任職。」


  常風不失時機的嚎了一嗓子:「皇上英明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武群臣只能跟著高呼萬歲。


  常風如今是越來越能理解萬歲閣老萬安了。


  屠龍者,終成惡龍。


  早朝過後,王守仁一時之間成了官場中的明日之星。志得意滿的去了刑部赴任。


  常風真心為王守仁感到高興。


  有個人最近很不高興。這人就是新任刑部尚書閔珪。


  弘治八年李廣案發時,閔珪還是左都御史。他去找常風索要李廣的書信,藉以興起大案,為手下言官謀升遷。


  常風卻敷衍他,謊稱書信已經被燒了。


  自那時起,閔珪就跟常風結下了梁子。


  今年閔珪調任刑部正堂。他發現,刑部被錦衣衛壓得死死的。


  錦衣衛是個集緝捕、關押、審訊、定刑、行刑於一體的強力部門。


  很多原本屬於刑部的案子,錦衣衛說搶走就搶走。


  很多屬於刑部的案犯,錦衣衛說提人就提人。


  刑部的各級屬官,嘴上說跟錦衣衛不共戴天,實際上卻怕錦衣衛怕的要死。根本不敢和錦衣衛爭權。


  閔珪心道:長此以往,朝廷還要刑部做什麼?要三法司做什麼?直接撤銷三法司,訟獄咸經錦衣衛就是了。


  這日,閔珪正在刑部大堂內看一份案卷,他問一旁的郎中:「大興縣的這件殺妻重案證據確鑿啊,怎麼還未定案?」


  郎中面露惶恐之色:「啊,這案子已經轉到錦衣衛那邊去了。下官忘了抽出案卷,勞了部堂的神,著實該死。」


  閔珪一頭霧水:「怎麼,錦衣衛現在連小民百姓殺妻這種事兒也管了?」


  郎中答:「稟部堂。那兇手被捉之時,打喊了一聲『當官的都是王八蛋,皇上也是王八蛋』。」


  「錦衣衛說那人污辱聖上,殺人案變成了謀反案。就接過去了。」


  閔珪一拍公案:「錦衣衛也太霸道了些吧!案子是咱刑部的督捕司查清的。人也是督捕司抓的。」


  「錦衣衛上來就摘桃子?案子轉過去,功勞就成了他們的。」


  郎中道:「部堂,您初掌刑部,有些事兒您不曉得。錦衣衛一貫如此霸道。」


  「咱刑部,幾乎成了給錦衣衛打雜的。」


  閔珪面露慍色,心道: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這第一把火不燒刑部,得燒錦衣衛!


  無巧不成書。


  督捕司郎中燕曉柳進了大堂:「閔部堂,我們督捕司剛接手一樁盜案,案值一百兩。抓了幾個人。」


  閔珪眉頭一皺:「這等小案子也值得你稟報秋官?」


  刑部尚書別稱「秋官」,這是閔珪的自稱。


  燕曉柳附到閔珪耳邊:「閔部堂,此案涉及錦衣衛北鎮撫司的總旗」


  錦衣衛左同知大堂。


  千戶巴沙來到了常風面前。


  九夫人的土家族人,多年前被常風招攬到了錦衣衛。先從無員額的耳目做起,後來常風給他們解決了員額問題。


  這批土家人,是常風心腹中的心腹。


  巴沙見到常風,噗通就跪下了。


  常風正在看書,頭也不抬的說:「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沒外人的時候不必如此多禮。」


  「按親戚關係,我還得喊你一聲大舅哥呢。哪有大舅哥整天跪妹夫的。」


  巴沙沒有說話,也沒有起身。


  常風放下書,凝視著巴沙。


  只見巴沙一臉如喪考妣的表情,想必是攤上事兒了。


  常風問:「出什麼事兒了?牽扯人命了?辦案的時候誤殺了哪家勛貴高官的子弟?」


  巴沙重重給常風磕了個頭,答:「那倒沒有。」


  常風道:「沒出人命就不算事。說吧,到底怎麼了?」


  巴沙道:「常爺,我該死,我沒教好我侄子啊!」


  巴沙竹筒倒豆子,將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


  巴沙有個侄子,今年三十歲,名叫雍尼。這小子從十幾歲起,就跟著九夫人倒騰贓物,很是機靈。


  後來九夫人成了常風的榻上美妾,土家族人跟著雞犬升天。


  雍尼也成了有員額的錦衣衛。靠著親叔叔巴沙的照應,今年高升了總旗。


  常風再三交代:你們這幫土家漢子成了皇上的親軍緹騎,今後不要再碰銷贓生意。不要辱沒了緹騎身份。


  奈何雍尼最近幾個月沉迷於賭博,輸了不少銀子,欠了衛中袍澤不少債。


  他又不敢把事情告訴叔叔巴沙。就重操舊業,下差之後倒騰點來錢快的銷贓生意。


  剛做了兩回,第三回便失了手,交易時被刑部督捕司的人抓了現行。


  常風聽了巴沙的講述,氣得破口大罵:「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了,不要再碰那腌臢生意!」


  「缺銀子可以跟我要!都是親戚套著親戚,我能不給你們嘛?」


  「這下好,被刑部的人抓了,丟人丟到了姥姥家!」


  巴沙忙不迭的磕頭:「常爺,我錯了。我沒管教好雍尼。」


  常風怒道:「都做到總旗的人了。再升兩級就能穿飛魚,配綉春了。還做這等腌臢買賣。雍尼的腦袋裡是進了屎嘛?」


  「慈不掌兵,義不養財。這回我得好好懲治他!」


  巴沙道:「常爺說得好,說得對。該好好懲治他。可是.能不能先把他從刑部大牢里撈出來。」


  「錦衣衛的總旗關在刑部大牢里,傳出去極不體面啊。」


  常風道:「現在你知道不體面了?早幹嘛去了?養不教父之過。雍尼沒有爹娘,你這個叔叔就是他的爹。」


  巴沙又狠狠磕了下頭,用力之猛,直接讓額頭磕出了血:「常爺,屬下錯了。」


  常風道:「罷了。派個人,拿我的名帖去一趟刑部大牢,把雍尼先撈出來。」


  以前常風從刑部提人,不過是遞個名帖的事。


  因為刑部的上一任尚書,是有治水能手美譽的白昂。


  白昂本來是工部尚書,後來調任刑部尚書。


  常風跟白昂很有交情。當初他隨劉大夏去山東治水,還專門讓白昂來錦衣衛講過課。


  白昂當刑部尚書的那六年,只要常風遞名帖提人,就沒個提不出來的。


  一個時辰后,巴沙拿著常風的名帖返回了值房。


  常風皺眉:「雍尼人呢?」


  巴沙答:「常爺。刑部大牢的人說,閔珪閔尚書發了話。此案案犯不得轉交無干衙門。」


  常風一拍桌子:「笑話。錦衣衛什麼時候成了『無干衙門』?」


  突然間,常風反應了過來。閔老頭跟我不對付,這是要借著雍尼的事,跟我打擂台啊!

  壞了!


  錦衣衛的總旗參與銷贓,本就是天大的醜聞。


  閔老頭又當了多年左都御史,言官御史都是他的人。


  要是言官御史們跟著起鬨後果不堪設想。


  常風道:「讓錢寧帶一百名力士,去刑部大牢提人。我就不信,區區刑部大牢而已,敢阻撓錦衣衛提人?」


  下晌,刑部大牢。


  錢寧帶著力士,氣勢洶洶的來到了大牢門口。


  大牢的牢頭連忙給錢寧下跪:「拜見上差。」


  錢寧道:「我要進去提個人犯。」


  牢頭小心翼翼的問:「不知上差要提哪個人犯?」


  錢寧答:「雍尼。」


  牢頭道:「上差,誰您都能提。就他不行。他是我們閔部堂點名要嚴審嚴問的案犯。」


  錢寧冷笑一聲:「呵,太陽真是打被窩裡出來了。刑部的牢頭,敢阻撓錦衣衛指揮僉事提人?」


  「來啊,鎖了他!撞開牢門,進去提人。」


  牢頭連忙道:「上差,我就是個聽差的。您有話找閔部堂說啊!」


  說完牢頭一指大牢門口。只見大牢門口放了一把椅子,一張桌子。椅子上坐著一個老頭,正悠哉游哉喝著茶。


  老頭正是刑部尚書閔珪。


  錢寧走了過去,不卑不亢的拱了下手:「閔部堂。」


  閔珪道:「雍尼你帶不走。我說的。」


  「他是盜案的銷贓犯。你們錦衣衛什麼時候連盜案銷贓這種雞零狗碎的事都管了?」


  錢寧道:「此人.涉及欽案。凡涉及欽案之人,就歸錦衣衛管。」


  錢寧沒說雍尼是錦衣衛的總旗。他嫌丟人。


  閔珪從桌上提起了筆:「欽案?哪一樁欽案?你說,我記。記錄完畢,我便讓你提人。」


  錢寧一愣,隨後道:「此案事關機密。」


  閔珪放下了筆:「少拿機密二字來搪塞我。」


  說完,他從地上拎起了一把腰刀,往桌上一拍。又將一把鑰匙攥在手裡。


  閔珪道:「看到了嘛?我手裡的是大牢的鑰匙。你有本事就拿著腰刀,砍了我的手。」


  「不然這鑰匙你別想拿走。」


  文人不可怕,就怕文人耍流氓。


  閔珪始終是刑部正堂,當朝秋官。錢寧再囂張跋扈,也不敢對他動粗。


  錢寧只得跟他套起了近乎:「閔部堂,廠衛跟三法司都是管刑獄的,是一家人。」


  「既是一家人,何必弄得劍拔弩張的?大家鬧個沒趣兒,沒好處。」


  閔珪一聲冷笑:「呵,一家人?弘治八年,我去找你們常同知要李廣的書信。那時他怎麼不拿我當一家人?」


  「現在他手下的人犯了事,跟我倒成了一家人?」


  錢寧苦勸無果。只得返回了錦衣衛找到了常風。


  常風問:「人提出來了嘛?」


  錢寧苦笑一聲:「閔珪那老傢伙,不去刑部大堂理政,跑到了大牢那邊充當看門人。」


  「常爺,我拿他沒辦法。」


  常風道:「明白了。他這是跟我杠上了。」


  錢寧問:「常爺,咱們該怎麼辦?真要是過了堂,給雍尼定了罪。咱錦衣衛的臉就可以塞進褲襠里去了。」


  常風道:「不光是丟臉那麼簡單。閔珪是清流言官的領袖。若給雍尼定了罪,清流言官會像馬蜂一般一擁而上。」


  「他們會用摺子淹了咱們錦衣衛。」


  「不光是清流言官。我剛得罪了整個京城的文官。其他衙門的文官也會助拳。」


  錢寧道:「常爺,您快拿個主意。」


  常風道:「簡單。審案總要有個主審官。照規矩,尚書、侍郎、郎中不問盜案。」


  「如果尚書、侍郎、郎中親自審盜案,就算審明問清也不作數。」


  不光現代講究辦案程序合法合理。明代亦然。


  如果閔珪或手下的侍郎、郎中審問此案,那就是違背程序。審訊結果就不作數。


  常風喝了口茶,又道:「審問盜案的,是各司的員外郎或主事。」


  「他們的密檔都在咱們手裡掐著呢。老辦法,拿密檔威逼利誘吧。」


  「你現在就派人去打聽,閔珪讓哪個員外郎或主事審雍尼的案子。」


  錢寧道:「成。我這就去。」


  傍晚時分,常風氣鼓鼓的回了家。


  九夫人給他端上來一碗冰鎮酸梅湯:「天太熱,喝口酸梅湯解解暑吧。」


  常風把冰鎮酸梅湯直接潑在了地上。


  九夫人道:「你這人,怎麼把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常風道:「氣都氣飽了。哪還喝的下酸梅湯?」


  九夫人問:「誰又氣你了?」


  常風道:「你的好族侄,雍尼!」


  九夫人問:「他辦差辦砸了?」


  常風怒道:「辦差辦砸了算什麼?他重操舊業,倒騰銷贓生意。被刑部抓了現行。」


  「京城裡的一大群文官,現在等著用他做我的文章呢!」


  九夫人目瞪口呆:「雍尼?這糊塗車子!」


  常風道:「早就跟你說過了。沒事兒多約束下你的族人。這下好了,我得丟臉甚至丟官!」


  九夫人聽了這話,委屈的眼淚像水兒一樣溢出來。


  劉笑嫣走了過來:「我剛才在門口都聽到了。多大點事兒,何至於丟官。」


  「十幾年了,多少回刀山火海你都闖過來了。還能因為這點事兒陰溝翻船?」


  說完,劉笑嫣拿起手帕,去幫九夫人擦眼淚。


  常風知道自己剛才態度過火了,他緩和了下口氣:「是一樁麻煩,但不是解決不了。罷了,餓了,吃飯吧。」


  常風憋了一肚子火,晚上在九夫人的卧房,將她一頓好打。


  可能是下手太狠,把九夫人打吐了。卧房內時不時傳出九夫人的嬌聲「出來了!出來了!嗯呃.」


  翌日,常風參加完早朝。散朝時,閔珪走到了他身邊。


  閔珪笑道:「常同知,你治下無方啊。」


  常風平靜的說:「閔部堂教訓的是。」


  閔珪道:「我知道你的對策。無非是拿密檔威脅問案的員外郎、主事。」


  常風微微一笑:「我聽不懂閔部堂在說什麼。」


  閔珪收斂笑容:「常風,告訴你,這一回你贏不了我!」


  常風從閔珪的眼神中看到了自信。


  他沒有接話,徑直離開了奉天門,回到了錦衣衛。


  不多時,錢寧找到了常風:「常爺,閔珪真是頭老狐狸!」


  常風問:「怎麼說?」


  錢寧咬牙切齒的說:「你知道主審雍尼銷贓案的人是誰?新任北直隸清吏司主事,王守仁!」


  常風一愣:「什麼?」


  閔珪果然是官場老油條!

  王守仁是常風的好友,常風怎麼可能拿密檔要挾王守仁?


  再說王守仁剛入官場。就算常風不顧友情要挾他,也沒有他的黑料。


  王守仁也不會給常風情面徇私。閔珪擅長看人,他認為,王守門的腦門上寫著四個字呢「一身正氣」。


  再說了,皇上剛剛誇讚過、破格提拔的青年才俊。進刑部經手的第一個案子就徇私?王守仁沒那麼蠢。


  常風倒吸一口涼氣:「好個閔珪!怪不得剛才他在奉天門那邊信心滿滿呢。」


  錢寧道:「常爺,要不您去找王主事商議商議?你們是文友,一起進過好幾回貢院。有十幾年的交情。」


  「他總要給您幾分薄面。」


  現而今,也只剩下這一個辦法了。


  常風派了個人,去街對面的刑部叫來了王守仁。


  常風讓人給王守仁上了茶。


  王守仁喝了口茶:「錦衣衛的碧螺春,果然強過刑部的高碎。」


  刑部規矩,新任主事只配喝高碎。這屬於是給新官兒的下馬威。


  常風不動聲色的問:「初到刑部,可還順心?接了什麼差事啊?」


  王守仁已不是當初那個餓暈在路邊的十幾歲少年郎了。


  好歹是在史書中足矣稱聖的人。他的聰明冠絕天下。


  王守仁知道常風想說什麼:「常兄。你若為雍尼的案子說情,還是免開尊口。」


  「我若因你的面子徇私,我就不是王守仁了。」


  王守仁的態度堅決。常風知道,自己絕對勸不動他。


  無奈,常風只得敷衍道:「什麼案子不案子的。我不感興趣。」


  「咱們是十幾年的交情。以後對街辦差,閑了到我這兒來喝茶。」


  王守仁是個有大格局的人,不是死腦筋。


  他放下茶盅:「常兄。我知道,京里有人要借雍尼銷贓案做你的文章。」


  「一場小小的銷贓案,可能會演變成一場政潮。」


  「此案由我負責,我定然秉公審問。不會顧及你的情面。」


  「你礙於咱們的情誼,不會用錦衣衛的腌臢手段對付我。」


  「這是個死局。」


  「但如果案子不是我審呢?」


  王守仁雖初入官場,狡猾得卻像是三十年的老京官。


  他很清楚當下態勢。


  如今的他,被夾在了文官和錦衣衛中間。


  文官把他當成了最適合攻擊常風的一把刀。


  如果徇私幫錦衣衛,文官們將視他為叛徒。那他將前途盡毀。更重要的是,徇私會違背他的良心。


  如果不幫錦衣衛,又會置好友常風於不利的境地。


  他剛才的話,是給常風支了個招:你想法子把我換掉,讓別人審這個案子不就結了?

  換了旁人審案,你們錦衣衛有的是手段讓主審官妥協。


  常風心領神會,他一聲感嘆:「高明啊!不愧是皇上看中的人。怪不得我回回名落孫山,你能躋身二甲第六呢。」


  王守仁起身,微微一笑:「什麼高明不高明的。我什麼都沒說。常兄,茶喝完了,我先回刑部。」


  王守仁走後,錢寧進了值房:「常爺,他肯幫咱們了?」


  常風笑道:「他要是幫咱們,就不是王守仁了。」


  錢寧眉頭緊蹙:「這不念舊情的王八蛋」


  常風卻一擺手:「他是我的至交,永遠都是。今後不要在我面前說王守仁的壞話。」


  錢寧問:「那現在該如何?」


  常風道:「我要進趟宮。」


  乾清宮大殿內。


  弘治帝正在批閱奏摺。蕭敬稟報:「皇上,常風求見。」


  弘治帝還以為常風要稟報什麼機密要務呢:「宣。」


  不多時,常風走了進來,給弘治帝行了禮。


  弘治帝問:「什麼事?」


  常風道:「稟皇上,您昨日早朝,下旨擴建襄敏公王越的陵墓。卻未指派專人。」


  「臣今日進宮,是為了舉薦一人,負責襄敏公陵墓的擴建工程。」


  王越的骨骸埋在了西北。京中卻建有一座衣冠冢。


  人死了,才知道他的好。


  以前攻擊過王越的兩個言官,昨日早朝上奏請求弘治帝擴建王越的衣冠冢。弘治帝當即欣然應允。


  弘治帝皺眉:「常風,你進宮請求朕召見,上稟的都是大事。這次怎麼上稟了一件小事?」


  常風立馬戲精附體,眼含熱淚道:「稟皇上。臣追隨襄敏公抬棺西征,對襄敏公無比敬佩。」


  「襄敏公病故后,他的音容笑貌時時浮現在臣的眼前。」


  「擴建襄敏公陵墓,對朝廷來說可能是一件小事。對臣來說卻是一件大事。」


  「故而臣特地為此事進宮面聖,推薦擴建陵墓工程的人選。」


  弘治帝問:「你為何要推薦王守仁?」


  推薦王守仁的合理理由,常風早就想好了。


  常風道:「稟皇上。王守仁之前曾上《安西北邊務策》。吏部的馬老部堂,誇讚他有襄敏公之資。」


  「襄敏公一生心血都在西北。派王守仁去幫他擴建陵墓,是在告慰襄敏公在天之靈——他老人家後繼有人!」


  「臣建議,擴建工程開工之前,讓王守仁將《安西北邊務策》謄本祭燒給襄敏公。」


  「襄敏公泉下有知,一定會因朝廷出了個懂西北軍務的才俊感到欣慰。」


  常風舌燦蓮花,理由無懈可擊。


  弘治帝被常風情真意切的言語感動的不行不行的。


  他連聲道:「對對對。派王守仁負責此事再合適不過了!朕之前怎麼就沒想到。多虧你提醒朕。」


  「就依你所奏!」


  史書載:「弘治十二年,春末。帝遣守仁督擴威寧伯墓」。


  王守仁從錦衣衛和文官的對峙中順利脫身。


  閔珪無奈,只得選了一位心腹員外郎審理此案。


  這員外郎姓楊。


  主審官不是常風的至交好友,他就能毫無顧忌的耍手段了。


  大明的官,屁股底下極少有乾淨的。


  區別僅在於,官員屁股底下是一坨屎還是一個糞坑。


  常風在楊員外的密檔中查到了一件不法情事。


  弘治五年,他在北直隸當知縣時,曾有過貪贓賣放情事。


  常風拿此事威脅。


  要麼幫錦衣衛一把。你只是得罪閔珪。大不了閔珪掌刑部期間你不得升遷。


  不幫錦衣衛?不好意思。貪贓賣放是要革職拿問的。你會從朝廷命官變成階下囚。


  楊員外又不傻,只得妥協。


  雍尼變成了在盜賊銷贓時路過,被刑部督捕司誤抓。無罪開釋。


  常風則「大度」的表示:錦衣衛和刑部是一家人。誤抓雍尼之事,錦衣衛就不追究了。


  閔珪本來已經串聯好了御史清流、京中文官,準備掀起政潮。


  但他最後還是沒斗過錦衣衛的常屠夫,最終只能偃旗息鼓。


  慈不掌兵,義不養財。


  刑部雖未給雍尼定罪。常風卻沒有輕饒他。


  常風當著衛中一百多名土家族人的面,砍下了雍尼三根手指,以示警示。


  這場小風波中獲利最大的,其實是王守仁。


  督擴成化朝第一名將的陵寢,對於一個新科進士來說,是被委以重任。


  王守仁的仕途似乎一片光明,只是似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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