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暗無天日
他又看到那雙眼睛——深咖啡色護面具後面閃著幽幽綠光的機器眼。
綠光依然是弱激光,沒眼瞼的設計使光發出時顯得無比僵硬,變成從黑窟窿里透出的鬼火。
鬼火幽幽暗暗地跳動、閃爍,撲閃出腦漿、血、氣泡和五顏六色的神經網路、血管等,如輕煙一盪一盪,還滴著什麼古怪味道的溶液,然後又在變化,漸漸變成一個模糊的影子。
影子飄飄忽忽地變成一張臉,猙獰的、醜陋的,隨著越來越清晰,而逐漸顯得溫柔、美麗,那格外的清秀十分熟悉,很快和另一張臉疊印在一起。
他認出了那張臉。
那是露兒的臉。
露兒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叫聲,他記起來了,是在那間地下室里。
但怎麼又在地下室呢?
意識飄飄渺渺,時斷時續,讓記憶片段無法完整地連接,留下空白。
他終於還是記起在地下室里呆了三天,當時和露兒都負傷了,傷都很重,動不了,只能躲在裡面靜養,好像還昏迷了,在昏迷中做了這個奇怪的夢。
只因這三天一直昏迷,所以腦子裡沒任何記憶,只有這奇怪的夢嗎?
他迷迷糊糊地意識到這個問題,不明白之前怎麼忽略了,現在卻想到?
他在困惑中有了思考,不解這夢有怎樣的啟示,記起人常說夢和現實是相反的,安下心來。
但他仍困惑,想不通自己怎麼出現在在地下室,時光倒流了嗎?
還有露兒。
地下室里應該是有露兒的,但現在沒有,那麼,這是假象了。
那真相是什麼?
他睜開眼看,的確是黑黑的,漸有微弱的光閃動,周遭變得昏暗而模糊,和夢醒后所看到的地下室里的景象沒什麼區別,但就是沒心愛的露兒。
露兒究竟在哪裡?
他困惑地想,便想起那場絕望的血戰,記起腦袋被什麼東西猛擊了下。
那麼,我還活著?
露兒呢,露兒活著嗎?
他難過地四下尋找,結果只看到封閉的、用堅硬的石頭壘成的厚厚的牆,還聞到了濃濃的潮濕味道,陰森如地下室,但沒破沙發,自己是躺在地上。
他想站起來,動了下腿,聽到叮噹的金屬聲,腿挪不開,上面銬著鐵鐐,接著發現手也銬著,很奇怪怎麼會這樣,忽然明白這不是地下室,是監獄。
監獄在深深的地下中,讓他蘇醒后誤以為是曾經去過的地下室。
他被關在地下監獄有很多天了。
地下監獄有多深,他不知道,不過憑濃重的潮濕氣味,可以判斷很深。
他也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是活著、死了,還是仍在昏昏沉沉的迷夢中。
最終,他覺得自己活著。
因為那場殘酷而絕望的血戰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摻雜著射擊聲、廝殺聲、慘叫聲、號哭聲……特別是那些變異體們放肆的嘶吼聲,震得腦袋嗡嗡響。
他難過地抱頭痛哭。
一幕幕慘烈的殺戮景象如電影畫面一樣在眼前急閃,他撕心裂肺地哭。
哭著哭著,他茫然地抬起頭,想。
他想不通自己付出那麼多,艱難地邁過了一道道坎,克服了千難萬險,多次在絕境中艱難地站起來,才讓一支打垮的部隊重整旗鼓,結果就敗了。
敗得那麼突然,一點徵兆也無。
部隊雖然只有六七百人,可都是精兵強將,而且經過在德里蒙城的長期休整,補充了大量的武器、裝備和彈藥后,整體戰鬥力比原來只強不弱。
主戰坦克、裝甲車、自行火炮、武直、無人攻擊機、運輸車等,總數達好幾百,已經是按一比二的比例來配備了,即平均每兩名戰士就有一輛車,尤其還有隻有甲等旅級作戰部隊才有資格配備的車載粒子炮,怎麼可能戰敗?
然而就是敗了。
所以,他怎麼也想不通。
為了防止被敵人聚殲和保證足夠的食物供應,軍民必須分散到各據點。
一分散,管理就鬆懈,鬆懈了就變得懶散,時間一長,戰鬥力就下降。
他去各據點檢查的時候,就多次發現了這個問題,要求立即糾正。
問題是他管得了兵,管不了民。
到後期,有些據點還發生了幾起較嚴重的民眾哄搶食物和飲水的事件。
他能做的,也就是說服、教育,連關禁閉都不行,因為他們不是兵。
類似的問題還有很多……
耽於享樂,死於享樂。
的確,這些人不是多數,可在關鍵時刻,就如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所引發的效應竟是毀滅性的,卻沒什麼有效的辦法去解決,總不能不管他們。
管了,就是這結局。
並非慈不掌兵,而是身處敗局之中苟延殘喘,他解決不了人性之惡。
還有該死的大海嘯、地震、狂風。
說來是那麼巧地就遭遇了,可要金星不毀滅,還會不會這麼巧呢?
那金星毀滅的原因又該如何追溯?
要追溯,就要追到千年前人類開始對金星資源的瘋狂開採和掠奪上。
那已經不是任何人能追溯的了,所以只有可怕的懲罰——無情地毀滅。
因為這是人類共同的惡造成的,必然要由人類共同承擔,無分善惡。
善良的人的確心有不甘,但該想想,為什麼不能阻止這惡的發生?
還有很多,他都想不通,因為問題太大了,遠遠超過他能思考的範圍。
源於責任,他只能不解地痛悔。
因為痛,周身的痛,先是像小蟲子那樣的叮咬,然後像針扎般刺痛,再然後就是刀砍、火燒、雷劈、電擊……的痛,稍微動下,身子就發出咯咯痛響——徹骨的痛的響聲,感覺每根骨頭,每一節脊椎,都被釘子牢牢地釘在地上。
隨後,皮肉上斷裂開的神經末梢所產生的的痛感,就變得格外強烈,和骨頭的痛混在一起,讓他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聽到了這樣的痛號聲,進而相信自己的確還活著,起碼賴活著。
然後,他又看到了綠色光源。
光源來自於對面牆角的頂部,是小型監控器發出的弱激光,在身上來回掃描,過了會沒了。
再然後,是沉寂和痛。
在這樣的沉寂和痛中,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哐當一聲,鐵門開了,進來兩個小鐵罐子,將他一把提起來,拖出去,鐵鐐在地上發出嘩嘩的聲響。
雙腿在坑坑窪窪的地上一路無力地磨蹭著,從傷口中流出的血滲入地中,那些傷口都快癒合了,這時又裂開,痛得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但他沒叫,頑強地忍受著,只為了不在那些鐵罐子們面前示弱。
「鐵罐子?」要命的痛讓他想起來自己為什麼想到鐵罐子這個詞來。
戰士們習慣稱機器戰士為大鐵罐子,武裝機器人為小鐵罐子——那些人類曾經創造的保護者和被奴役者,現在的敵人,而他已成了它們的俘虜。
他被兩個小鐵罐子拖著走。
想到鐵罐子,他就想到犧牲的戰友,默默流下淚,不是因為傷痛。
這條路看著不長,其實很長,兩邊成排排列的牢房裡,躺著很多和他一樣傷重的俘虜,有的已經死去,有的奄奄一息,有的還在頑強地活著。
那些死了的,到一定時間就被鐵罐子們集中扔進萬人坑裡填埋,沒死的則繼續等死,能頑強地活下來的,最後就像他一樣,被拖到另一個地方去。
那裡生不如死。
所有的俘虜都沒藥物治療,也沒吃的,就看誰身體素質好,能活下來。
對Data來說,這與其是個檢驗,不如說是綻放理性光芒的人體實驗。
只有身體格外強壯,能經受住劇痛折磨的人,它才認為有資格活著。
他有強壯的身體和精湛的內功,所以在昏迷二三十天後,活下來了。
他低垂著頭,目光獃滯地看著在他眼中模糊地向後滑動的染血的地面,被兩個小鐵罐子拖進一間簡陋的手術室,像扔廢物一樣,啪地扔到手術床上。
兩個機器醫生木然而冷漠地按程序操作,給他注射麻藥后,再拔出他身上的十多顆子彈和彈片,然後清洗髮炎、化膿、腐爛的傷口,再縫合。
好在那些子彈和彈片沒打進腦袋或骨頭裡,不然,兩個機器醫生連他腦顱和骨頭都會切開。
救他和其他俘虜,當然不是出於什麼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精神,而是Data需要足夠的身強力壯的勞動力。當然,這勞動力也不是隨便就能充數的,必須經過優勝劣汰的檢驗程序。
他很快又被兩個小鐵罐子拖著走,又嘭地一聲扔進一個鐵籠子里。
鐵籠子飛快地往下滑動,帶起呼呼風聲,讓他感受到冰冷的涼意。
隨著哐當一聲,鐵籠子停住,他再被拖出來,扔進一個由木架、木板和枯草搭成的工棚中。
工棚外閃著昏暗的燈光。
工棚有很多,每個工棚里也都躺著些人,黑黑的、臟髒的,看不清面容,但肯定都和他一樣,經過了死亡的程序眼見,穿著破爛的衣衫,身強力壯。
僅僅在工棚里躺了一天,他就被一個面目兇狠的仿生人拖出去幹活。
他拿著一把鐵鍬,搖搖晃晃地跟著幾十個礦工前往一個礦洞挖礦。
他發著高燒,意識模糊,渾身又冷又熱又痛,還沒走到,就倒下了。
沒人理他,所有人都在低頭挖礦。
那個一臉橫肉的仿生人走過來,像拎狗一樣,將虛弱的他拖到挖礦的「狗」堆中,他甚至連抗拒一下的反應都沒有,就那樣被當作狗扔了過去。
他沒力氣了,垮了。
「想死!」
那傢伙惡狠狠地罵著,不知對人類有多大的恨,猛地一腳踩在他背上。
他痛得大叫,哇地一聲吐出大口的血,就聽骨頭咯咯地暴響,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又倒下。
又是一腳狠狠地踩來。
他又大叫,因劇痛而清醒,本能的求生慾望促使他站起來,卻又倒下。
「把他拖出去埋了……」兇狠的仿生人喝聲。兩個小鐵罐子奔來。
他不想埋,想活,艱難地喘息。
「快起來!」
旁邊一個乾澀的聲音輕聲催促,跟著一個人伸出手來拉他。
那人臉上蒙著土灰,只有充滿血絲的紅紅的眼睛,還能辨認出是人。
背後響起金屬質地的怒吼聲,相距只有幾步遠了,鐵罐子正奔來。
他終於調運到几絲內力,去握那人的手,卻沒握住,趕緊抱住他腿。
嘭!
一腿重重踢到他身上,那是小鐵罐子的金屬腿,有好幾百斤重。
他慘叫聲,卻沒被踢飛,藉助那人的腿頑強地站起來,不由自主地搖晃了兩下,趕緊用鐵鍬撐著地面,這才勉強站穩,連咳數聲,吐出好多血來。
那仿生人見他開始幹活了,狠狠地罵了句離開,這才不打算埋他。
他開始了日復一日的挖礦。
每天能供給的食物很少。
品種和供應量都是經過Data精確計算的,確保不長多餘的肥肉和脂肪,有力氣幹活就行,能幹多久,全看各人的身體素質和運氣,死了就扔掉。
靠著這點食物,他慢慢恢復體力。
人類曾經是怎麼對待機器人的,機器人現在就怎麼對待人類。
典型的報應不爽。
科技的發達,使人類早就實現了全自動化無人採礦,機械設備或機器工人不但效率高、產量高,還安全、可靠,礦難大幅度降低,無需養老和賠償。
現在,這一切都顛倒過來了。
在Data眼裡,人就是人眼裡的機器,一點都不金貴,死就死了。
他挖的是金屬礦,提煉後用來造武器、彈藥,其他還幹什麼,不知道。
他每天都挖,待遇比原來替人類挖礦的機器工人稍好點,起碼有四小時的吃飯、睡覺時間。
從這點來看,Data還是仁慈的。
因為機械設備和機器工人,是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幹活,從來沒有什麼一班倒、兩班倒、三班倒之類的輪休,除非出故障,必須送出去維修,或淘汰。
在人類眼裡,機器從來不是生命。
經過最為艱難的生死掙扎后,他有了力氣,有了精神,又活成了戰士。
有意無意地,他都會在進入供人上下的那個鐵籠子時,仰望頭頂。
頭頂很高,看不到頂。
那個曾幫過他的人暗中提醒他,說來到這裡就只能認命了,別再想著出去了,又說這是在上千米深的地底挖礦,千米之上是歸丘城,而從歸丘城到地面,還有幾百米,根本出不去。
他想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了,進而制定出逃計劃,可沒人答得上來。
地底暗無天日,分不清白天黑夜,無規律的輪班倒也計算不出時間。
時間對這些隨時會悲慘地死的礦工們來說,壓根兒就不存在。
這的確符合一些天體物理學家的猜想。或許真的只有空間,沒有時間。
這天,他才睡了兩個小時,就被一腳踢醒,和幾百個死氣沉沉的礦工去一個新的礦洞挖礦。
這已經是他挖的第七個礦了。
深黑的地底,沒有同伴,只有和他一樣的「人狗」,無休止地賣力氣。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尖叫傳來,是很久沒聽到的熟悉的女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