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黑魄血林

  克諾茨從沒聽說過具足森林，更不知道在哪裡，茫然地看著陰魂空。

  陰魂空說這四個字時，是靠在他耳邊講的，聲音極低，低到連他自己也沒聽清，不知道怎麼拼寫字母，張張嘴想問，又忍住了，因為陰魂空打了個別再問的手勢，顯得挺神秘。

  房車內很安靜。

  司機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都是貼身保鏢，另五名保鏢和老僕坐在緊貼車壁的中間兩排座椅上，後面的摺疊式沙發床上，坐著他和陰魂空。

  前後三排座位保持著一定的間隔，陰魂空的聲音又很低，除了自己，沒人能聽見。問題是她為什麼要這麼聲若蚊蠅地講，是這具什麼森林很重要，不宜讓第三者知道，還是她在提防什麼？他想著，眼裡閃過一絲疑惑，接著又是一絲恐懼，只為這該死的森林。

  他不知道什麼具足森林，但知道另一個森林，一個足以讓他無法安睡，又足以恐懼到死的森林，那森林的名字聽起來就很恐怖，叫黑魄血林。

  黑魄血林其實也不叫黑魄血林，是因了他，才叫黑魄血林。

  車隊在車輛稀少的高速公路上急速行駛，這是陰魂空給的方向。

  她告訴帶隊司機順著高速公路走，其它車跟著。這條高速路經過罕巴爾努城后，沿西北方向一直向西、向西、再向西……向西的盡頭是什麼？

  一片廣達上千公里的茂密森林——整個緹旦星巨大的肺，要命的肺。

  從溫彌爾頓城堡出發，一路向西，會漸次看到灌木林、樹林、叢林、密林，直至那片廣袤無際的巨大森林——集結了無數冤魂和血的黑魄血林。

  那片森林最早叫什麼，他記不起了，但還清晰記得自己曾殺到過那裡。

  七百年前，他率領二十萬緹旦大軍一路向西殺去，將四五百萬土人殺到無處躲藏，最後只能逃進那片廣袤的森林。然後，他指揮大軍再殺進森林，一路殺，到處殺，最後因森林實在太大，部隊迷路了好多次，才不得不罷手。

  車隊一路向西，去的地方又是什麼森林，讓他不能不想到黑魄血林，只因他手上沾著四百多萬土人的血，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

  四百多萬人啊！

  血淋淋的血。

  每當想到血淋淋的四百多萬顆人頭，他的眼睛就會眯成一條細細的線，然後像小孩子一樣委屈，在心裡辯解：「我不是最多的，我就殺了四百多萬，還有一千萬、三千萬、五千萬、上億的人，不是我殺的。想想那些幾千萬、上億的數目字，幾百萬很少很少……」

  按強盜邏輯來說，他的爭辯不無道理，畢竟強盜也變得文明了。

  可他忽略了一點，當然，也很可能是刻意忽略，他殺的是最後的四百萬土人，和他的父輩們相比，這不是量的問題，是質的問題，是存亡問題。

  他徹底消滅了一個文明。

  罪大惡極之類的辭彙，都不足以形容他和他的父輩們的罪惡。

  他心裡很清楚，所以想方設法迴避。不單是他，所有的緹旦人在擁有了整個新大陸后，都在刻意地迴避這場毀滅人類、毀滅文明的瘋狂屠殺，以便從心理上多多少少地消除些犯罪感，心安理得又舒適地享受美好人生，便紛紛討論起修改黑魄血林這個名稱來。

  他們認為，「黑魄血林」這個稱呼充滿了血腥、黑暗、殘暴、恐怖的意味，非常不利於教育下一代。因為孩子們在學到這個名稱時，大多會問森林為什麼會被染成血林，魂魄怎麼會是黑的？為什麼聽起來總感覺很恐怖，讓人從心裡害怕，有種不祥的預感？

  反覆探討的結果，緹旦人認為將黑魄血林改稱奧奇努森林是最佳選擇。

  因為在緹旦語中，奧奇努是野蠻、愚昧、醜陋的意思。這樣，老師和大人們在講到奧奇努森林時，會很自然地讓孩子們知道，躲藏在森林中的是一群野蠻、愚昧、醜陋的土人。

  所以，幾百年後，知道黑魄血林的人愈來愈少了，只是他始終知道。

  也因此，他的確怕，怕陰魂空帶他去野蠻人的領地，怕再見到他曾親自屠殺過的那些卑賤、愚昧的野蠻人，怕那些沾染在自己手上的血，從自己手上流出來，流滿一身，清洗不掉。

  這會兒的他，隨便一個土人就能將他腦袋掰下來，搗個稀爛。

  他眼前閃過一雙雙憤怒的、怨毒的、恐懼的眼睛，全盯著脆弱不堪的自己，令他徹底害怕，啊啊啊地可憐地叫起來，慌亂地抓住陰魂空的手。

  「想到什麼了？別怕，有我呢。」陰魂空笑笑，憐憫地看著他。

  「我……我怕，怕去不了新生之所。真……真去那個森……森林？」

  陰魂空點點頭，說必須去。

  他聽到必須兩個字，無力地垂下頭，擔心再問下去，更去不了嚮往的新生之所，那已成了他一生最後的奮鬥目標，便絕望地選擇順其自然。

  過了會，他心裡又生出一線希望，覺得那個什麼森林說不定和黑魄血林沒一點關係，儘管緹旦大陸就只有那麼一片森林，但也可能真他媽還有另一片森林，一個憑空出現的森林。

  森林很大，總會有一個地方不叫黑魄血林的，他這樣膽怯地安慰自己。

  從聽到森林二字起，他心裡就堆滿疑問，不止森林，比如讓大黑貓起死回生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她如此捨命相助的目的是什麼？新生之所是在那個什麼森林中，還是更遠的地方？

  多年的養病，讓他學會了剋制暴躁的情緒，冷靜地觀察、等待。

  他很清楚，如果連自己都不知道去哪裡，那麼其他人更不可能知道，這趟新生之旅就更安全。想想自己好不容易逃出本屬於自己的溫彌爾頓城堡，他認為這樣的不知道就更應該。

  他選擇了相信陰魂空，就不多問。

  然而，他期盼的安全很快破滅。

  天空中響起轟鳴聲，兩架武直從罕巴爾努城遠遠飛來，很快迫近，一個聲音從半空傳來：「貝麗仙王，我們奉命保護你，請你返回，立刻返回……」

  該來的終於來了。

  離開溫彌爾頓城堡已經三四天了，比預想的一天兩夜還多了兩天多，說明出逃計劃是十分成功的，足以體現出陰魂空的不同凡響，但噩夢說來就來，也的確是件讓人討厭的事。

  他閉上眼，沉默，然後不耐煩地向老僕說：「幹掉他們。」

  房車前後，各有幾輛負責保護的武裝車，車上的保鏢們聽著武直駕駛員不停催促返程的聲音，一個個只當沒聽見，默不作聲。車隊以更快的速度往前急馳，捲起長長的塵煙。

  西北地區多風沙，高速路上經常鋪著薄薄的沙塵，車一駛過就捲起。

  命令以秒速傳來，沒看見誰動下。一閃間，最後一輛武裝車上嗖地射出導彈，該車早已暗中準備好了，一接到命令立即發射，四枚導彈疾射而出。

  兩架武直以更快的速度發射干擾彈。數串流光迸閃的干擾彈呈弧面在空中接連劃過，發出耀眼而又好看的光芒，噼噼啪啪地誘導導彈凌空爆炸。

  武直駕駛員輕蔑地笑笑，突然驚恐地睜大眼，看著一枚導彈直直射來。

  他看到了速度極快的抗干擾導彈，才知前面的幾枚導彈是掩護。

  空中閃過兩團耀眼的火光，兩架武直凌空爆炸。

  克諾茨和陰魂空對視一眼，心裡都有一絲不安，表面卻出奇地平靜。

  陰魂空下令全速。

  但武直更快。

  也就過了半小時，從罕巴爾努城又飛來一隊武直，有二十多架，組成編隊追趕，老遠便居高臨下地發起警示性攻擊，數枚導彈在車隊前後左右炸開，航炮點射，但還不是真的攻擊。

  空中又傳來警示聲：「貝麗仙王，請立即返回，我們奉命保護你……」

  陰魂空說：「這次來得很快，數量又多，不像剛發現我們的樣子。」

  克諾茨坐起身，皺著眉頭問老僕：「你們離開時沒發現什麼異常嗎？」

  老僕搖搖頭，說：「已經過了三四天了，應該是那些警衛發現你走了，然後通知罕巴爾努城主。我們在城堡都是統一行動，也一起離開城堡的，中間沒人單獨行動過，你可以放心。」

  克諾茨低嘆一聲，躺下。

  車隊迅即分散。

  幾輛武裝車停下來掩護房車逃走，用高射機槍和導彈頻頻對空射擊。

  房車急馳，還沒馳出兩三里遠，背後就接連傳來兇猛的爆炸聲。

  四五輛武裝車雖然火力很猛，但不是幾十架武直的對手，很快被擊毀。

  十多架武直又追上來，仍遠遠示警，不攻擊，只因未得到擊殺指令。

  陰魂空對克諾茨說，他們怕傷到你，不敢攻擊房車，可令保鏢攻擊。

  克諾茨下令照辦。

  四名保鏢接連對空射擊，對方早有預防，釋放干擾彈后迅速拉高。

  繞過一片綠茵茵的草坡，坡上開著好多黃色的小花，前方隱隱出現一團黑點，不久便看清是幾十輛坦克和裝甲戰車，呈作戰隊形攔住了去路。

  前後夾擊，左右無路，看來是徹底逃不掉了，房車不得不停下。

  一輛指揮車徐徐駛到坦克和裝甲車前面，罕巴爾努城主站在車上，向房車大聲說：「老朋友，你的車隊入境沒多久，我就已經知道了，回去吧。」

  房車內一片沉默。

  硬闖肯定不行，既然捨命出來了，也就不可能再回去，怎麼辦？

  克諾茨心情壞到極點，皺起眉頭瞧瞧老僕，再瞧瞧陰魂空，希望二人能想出什麼脫困的辦法來，但二人一言不發。當此情形下，的確沒辦法可想。

  結局註定，從一開始就是輸。他無奈地對陰魂空說：「你推我出去。」

  他坐上輪椅，陰魂空推他出房車。

  房車外就他二人。

  陰魂空躬著身子慢慢推著，頭微微前傾，將嘴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輕聲說：「想辦法拖到天黑。」他聽到了，卻又沒任何反應，是裝作沒聽見。

  罕巴爾努城主看著輪椅在幾十步遠的地方停下，看著蒼老、憔悴，十分虛弱的克諾茨，想起昔日他是何等地驕橫、勇武，忍不住嘆氣，說：「老朋友，別讓我為難，回去吧，好好安享晚年。你曾是我們緹旦人英勇的戰神，了不起的大英雄，大家都尊重你。」

  「我只是走走、看看。十多年了，我沒出過城堡一步，只想看看風景。」

  「等戰爭結束再看吧，女王正忙著對付Data的進攻呢。你我身在後方，還是別給她添亂了。你也知道，這些年，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很多次……」

  「不是簽了停戰協議嗎？」

  「協議都簽兩次了，有什麼用？老朋友，我想你肯定清楚，那不過是緩兵之計。一旦準備充分，又會開戰。Data誓要消滅人類，進攻只會一次比一次猛烈，我們已經損失了阿茲匹克號、辛殿奇號兩艘母艦和好些戰艦了，前線壓力非常大，就別再添亂了……」

  「我記得Data只有一艘辛殿奇號母艦，那還是布林貢人的，就算它後來利用太陽風暴和日冕物質拋射，擄走了一些戰艦，算下來也不過十來艘，整體實力仍沒法和人類比。」

  「那只是一方面。太陽風暴和日冕物質拋射造成的可是毀滅性災難，不僅重創金星，也讓火星、緹旦星遭殃，多地發生地磁暴、電離層暴，很多衛星、通訊設施、變電站、電力網、輸油管線燒毀，還有數不清的車禍、礦難、船難……等等，損失實在太大了。

  「大停電兩個月，火星十幾萬人死亡。太空堡壘因供能系統受損，儲存裝置失去平衡，差點引爆反物質，幸好搶救及時。還有戰艦也受損嚴重，至今仍有不少排隊等著維修呢。

  「老實說，如果不是很多偵察衛星、通訊衛星被毀，你也不會走這麼遠。想想吧，Data控制了金星，人類存放的大量武器、彈藥和物質可充分利用，資源採集比人類更快很多……」

  「聽說金星已經毀滅了……」

  「大概是吧，具體如何，誰也不清楚。我們當然希望Data和它艦隊隨金星一起毀滅，可這多半是一廂情願。之前數次交戰，人類敗多勝少。大爆炸發生前，聽說它研發了很多新式武器，正準備發動一次瘋狂的進攻，射電望遠鏡還探測到金星高地有異動……」

  「那找到它和它的艦隊了嗎？」

  「沒有。這正是讓人十分擔心的地方。我們不知道它們是毀掉了，還是躲藏在哪裡。不瞞你說，如果Data再像第一次開戰時來個突然襲擊，人類還真招架不住了。這二十多年間，人類先後和變異體大軍、機器部隊作戰，就沒消停過，資源、物質奇缺，快撐不下去了。老朋友，聽我勸，回吧，安安心心地回吧。一切等戰爭結束后再說。」

  「唉——，既然這樣，我也只好回去了。是女王讓你守在這裡的嗎？」

  「不，是你兒子寇斯，貝麗仙攝政王向王室提出請求，要求限制你出行。據我所知，寇斯執政有方，深受人民和軍隊的擁護，明年就將依照貴國的國王選舉制，當選貝麗仙王，繼承你王位。老朋友，你兒子和你一樣能征善戰，將來必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

  罕巴爾努城主這話，不知是寬慰，還是嘲諷，反正聽起來不那麼順耳。

  「我……我……」克諾茨囁嚅著，忽然瞪大眼，啊地一聲大叫，口中連連吐血，昏倒在地。

  他從輪椅上倒下的那一刻，陰魂空一隻手正抵住他後背，誰也沒留意。

  他倒地，她抬起雙手驚呼聲，緊接著將他扶起，配合的天衣無縫。

  克諾茨借和罕巴爾努城主交談，故意拖延時間，分散他注意力，然後輕聲說了兩個字：打我。此時距天黑有五六個小時，早得很，要想拖到天黑，只有身受重傷，這是唯一辦法。

  他聽陰魂空要他拖延時間，就知道她定有辦法解救，雖不知她能有什麼好法子，但既已將性命交給她，寧可信其有，故等待時機，冒險而為。

  在罕巴爾努城主等人看來，他是因兒子的背叛而傷心，牽動病情，絲毫不疑有詐。而陰魂空那一拳也恰到好處。她修為既深，自然能拿捏分寸。

  當年，陰魂空魔障難過，在方崮山地道向氏金莫討要解藥。氏金莫看倍阿鬼尨面上，答應相助，提醒她三十年內不可妄動，否則有性命之憂。

  這三十年間，她謹記此言，果然不動，眼下大功告成，便按倍阿鬼尨遺言暗中行事，一番布置後來到緹旦星見克諾茨。克諾茨二十多年沒再見過她，都忘了，還好終於想起來。

  罕巴爾努城主見他病情嚴重，趕緊叫人搶救，忙了幾個時辰，方才救醒，便要安排直升機將他先送回罕巴爾努城治療。他擺擺手，吃力地說：「我……我現在不……不能動，讓我休……休息……」罕巴爾努城主也擔心他路上有閃失，便讓陰魂空送他回房車。

  在他看來，自己天上有武直，地上有坦克、戰車，部隊就地駐防，克諾茨插翅難逃，卻忽略了陰魂空。因為沒見過這女人，根本不知她是誰。

  黑夜靜靜地降臨，一聲凄婉的魅聲在草原幽幽地回蕩開來，大禍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