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死亡咆哮
曾經,偉大的蘇蜜兒人在這裡建造了第一艘十萬噸級油輪、第一台百萬噸級油井、第一座跨海大橋、第一艘深潛母艦、第一座儲能金字塔……現在都沒了,連同曾經的人山人海、載歌載舞、歡聲笑語皆消失不見,只剩下低垂的毒霧、皴裂的大地、乾涸的海床,翻滾的濃煙,和在蒼茫無際的荒原中不斷噴吐的火焰,續寫著地獄的死亡。
蓄勢待發的火山在深不見底的不知處兇猛而憤怒地咆哮,發出一陣又一陣撼天動地的怒吼,激蕩出無比恐怖的毀滅氣息,讓每一個生靈不寒而慄。
愛海最深處有六百米,然而極目所見,卻連一滴海水也看不到。
是流向別處還是蒸發了,她不知道,只是持續地震驚、害怕,突然想起臨近愛麗都港的那段高速公路坑坑窪窪,時斷時續,幸好旁邊的山坡不高,可以駛過,才知原來早就身處毀滅之地。不無驚恐地想:究竟什麼巨大的毀滅力量將愛海變成煉獄,致美景不再?
百年前,她曾多次來過充滿詩情畫意的愛麗都港,遠眺浪漫的愛海,看過千船競帆,看過海豚歡躍,看過遊客如織,吃過龍蝦,品過咖啡,喝過奶茶,感受過愛海的柔情蜜意,還和戰友們在海上訓練,迎風博浪……無數美好回憶全因這眼前的煉獄而蕩然無存。
悲戚的世界無助地顫抖!
彷彿是要給她答案,遠處一條極為粗大的火蛇突然從沉睡中驚醒過來,捲起滔天的滾滾黑煙,在濃密的濁霧中高高騰起,扭動綿長的火軀向著港口重重砸來。排山倒海的熔漿緊接著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聲,隨火蛇傾瀉而至。剎那間,火山爆發,大地狂震。
自從充滿高能粒子的太陽風席捲金星后,淺薄的海床經不起海底火山持續的翻攪,不斷皴裂、崩塌,抽吸海水,浩瀚的愛海就此逐漸枯竭。失去海水澆滅,海底火山愈演愈烈,更加肆無忌憚地噴發。惡性循環,無以復加,終致海床一片乾涸,成荒涼景象。
歷經百年,火山和地震由愛海中心向外漫延,間歇性爆發不斷。她早來一天如此,晚來一天如此,早來一年如此,晚來一年更如此,不因她而改變。
眼見巨大的火蛇將愛麗都港吞噬,她嚇得大喊:「快!全速……」
話聲未落,就見大地狂震,強烈的震波洶湧地擴散開,所到之處,地面一層層塌陷,機器戰士紛紛掉落,從地底騰起的火浪噴射而出,席捲萬物。
烏黑的毒雲急劇翻湧,閃電直劈而下,奔雷直擊而來,酸雨直瀉而至。
天與地驟然變成一個張開巨嘴吞噬萬物的狂暴的惡魔,摧毀一切。
她畏懼於這滅世的劫難,在劫難中瘋了似地令小嘀咕指揮戰車急速奔逃,不知這是金星死亡前苟延殘喘的掙扎,在極大的痛苦中發出的澎湃心跳。
如同所有垂死的生命都將在垂死的那一刻徹底而狂烈地震顫一樣,這掙扎因金星地核驟烈的狂跳而來,噴薄而出,隨不老的歲月向大海、窪地、平原漫無目的地擴散,無休無止,直至地核再也無力發出哪怕是極輕微的一絲脈動。曾經繁花似錦,生機盎然,孕育了無數生命創造出無數奇迹的金星,就在這樣的掙扎中,悲壯地走向毀滅。
轟的一聲,坦克在震波的追逐中爆炸,騰起的烈火融入急竄的火蛇中。
危險近在咫尺!
快快!她瞪大眼拚命大喊,恐懼到極點。和所有女人面對猝發的危機,都會神經質地尖聲大叫一樣,她此刻同樣情緒失常,難掩內心的軟弱。這不是她不堅強,而是女性天然的情緒反應,她也不能例外。而且,她確實從未親眼見過如此亘古未有的浩劫。
在如星光般璀璨的歲月里,她留給人更多的是燦爛明媚的笑容,似乎無堅不摧的力量無處不在,只是當下,不得不震懾於這摧枯拉朽的暴力,因為連一絲一毫的反抗都做不到。
電閃雷鳴中,急速陷落的地表如洶湧的波浪起伏翻滾,窮追不捨,帶著霧的侵襲,火的燃燒,風的狂烈,大口吞噬。戰車一路狂奔,始終無法擺脫。
她眼睜睜地看著死亡就這樣肆無忌憚地狂嘯而來,熱烈地擁抱她、瘋狂地追逐她、痴情地享受她,驚駭之下,突然衝到前面座駕扯下抱毯,抱起大哭不休的嬰兒,緊緊護在胸前。然後,飛升了,在毒霧中、濃煙中、烈火中,在天地無情的撕裂中徐徐飛升。
這一刻,她又有了輕飄飄地飄飛的感覺,雖不在光中,不在深空中,不在超光速的極限運動中,卻渾然無別。這是死亡給她的最真實的感受。
她絕望地閉上眼,眼皮卻在剎那間被一股十分猛烈的撞擊力震開。
千鈞一髮中,小嘀咕經過精確計算,利用地震巨大的衝擊波所產生的強烈的瞬時撞擊力,指揮戰車從天門山頂騰空而起,飛躍峽谷,遠遠地落在燭陰峰半山腰的盤山高速公路上。
戰車一落地,調轉車頭疾馳而下。
當此時,她無比緊張又無比激動地捂住張大的嘴,吃驚地回想這由死到生的一幕,終於確信這次真沒死,忍不住熱淚盈眶,一把抓起小嘀咕狂吻。
「噢——,虎妞。我害羞……」
她大笑一聲,親切地撫摸它,親昵地笑罵:「得意鬼,跟誰學的貧嘴?」
小嘀咕滴滴噠、滴滴噠地連聲哼著,對她這麼幼稚的問題懶得理睬。
她忽然想到不該讓它沒眼睛、沒鼻子、沒嘴巴、沒耳朵的,一個小圓球的外形實在太委屈它了,心裡生出歉意,將它輕輕放回去,給嬰兒喂糊糊。
山路彎曲。
二十八道拐一拐接一拐,時陡時險,不時有巨石、大樹、屍骨滾下來。在危險中急馳,戰車隨時都會傾覆,好在小嘀咕總能化險為夷。燭陰峰的地震沒天門山強烈,但仍兇險萬分。
她真希望還能像之前想到什麼就有什麼那樣,掠影者突然出現,或地震、火山、酸雨、毒霧通通消失,最好金星重回原貌。但意識似乎故意作對,偏在她最渴望的時候,什麼也不給她。
曾經的燭陰峰古樹參天,綠樹成蔭,飛鳥成群,現在卻光禿禿地毫無生機,讓她生不出任何美好想象,只有對浩劫、毀滅與孤獨的徹底恐懼。
她下意識地將嬰兒抱得更緊,差點弄疼它。她實在不喜歡它,卻知道今後將不得不與它相依為命,能活多久算多久,直到死的那天來臨。當然,還有和她一樣不安分的小嘀咕。
戰車很快衝下山,駛向一片低緩而廣闊的平原,進入赫胥州腹地。赫胥州是華胥族在金星的發源地,華胥人最早就是被稱為赫胥人。以後會叫什麼呢?她不知道,也壓根兒想不出來。
她曾聽父親講過,在浩瀚宇宙的最深處,有片十分神秘的星雲,那就是鳳凰星雲。華胥祖神的誕生地——鳳星就在其中。在極遙遠的洪荒時代,鳳星人的大英雄盤古就來到了太陽系。
那時,太陽系還是一片混沌景象。
盤古撥開混沌,使清者為天,濁者為地,血液為江河,毛髮為叢林,展現日月星辰。億萬年後,燭陰來了。他在長夜之中,群山之巔,打敗太陽系最兇猛的神獸駁,分理時序,開合黑白,讓太陽系從此有了晝夜與四季之分。
再後來,女媧來了。
從此,人類在太陽系誕生,仰望爛漫星空,沐浴春夏秋冬,播種五穀,茁壯成長。據說蘇蜜兒人就是女媧最早在金星創造的人類,所以他們和華胥人有著千絲萬縷的情感聯結和文明傳承,共同譜寫著關於創世諸神的璀璨華章。又是多少個億萬年過去,諸神遠去,渺無蹤跡,今天的太陽系只有人類,人類卻在毀滅一切,直至最終毀滅自己。
人類難道不知道,開創出一個生機勃勃的星系是多麼地難嗎?
她不知道曾有多少鳳星人不畏艱險,跨越億萬年時空來開墾太陽系一方樂土,也不知道有多少鳳星人為保衛這方樂土而戰,直至魂歸天外,卻知道那樣的開天闢地,是怎樣驚天地、泣鬼神的創世之舉。然而人類的偏執與狹隘,卻讓樂土成焦土,多麼可悲可嘆!
天地反覆,生死無常。吉凶在人,陰陽拘忌。正所謂安危相易,利為害本。禍不好不能為禍。清受塵,白取垢,青蠅所污,常在練素。那些由人類演變而成的變異體和人類創造的機器戰士之間的互相殘殺,不過是極端主張毀滅世界后,蕩漾出的餘波罷了。
她想著,無限感傷,不勝唏噓。
而一想到早已消失不見的鳳星人,她心中又很自然地生出莫名的親近感,情不自禁地期盼他們能再次降臨,以其弘大偉力拯救太陽系,令人類重生。
她知這是天大的奢望,是完全不切實際的幻想,只是有了這樣的痴想,心情就平和多了,喃喃地、一遍遍地念叨:「鳳舞天翔,鳳舞天翔……」
地震持續不斷。
戰車一路顛簸,兩天後穿過沖積平原,經低矮、起伏的盆地山脈進入高地,終於遠離震區。曠野無際。遠處殘缺的平頂金字塔影影綽綽,時隱時現。
路上時見毀棄的村莊,和許多怪物、機器戰士殘骸,新舊不一。除了這些,就是光禿禿的地,光禿禿的山,沒有綠樹、青草、花香,更無羊肥馬壯。
她無法擦乾流不盡的淚,不忍再看窗外逐一閃過的毀滅景象,閉上眼默默呼吸,讓心情平靜下來,只想早些到達冠蓋城,去尋找寄託生命的所在。
她把全部的賭注都押在那兒了!
她不敢想象,如果去不了,這偌大的天地間,何處還有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