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人心惟危
突然，會場爆發激烈爭執，打斷她思考。原來苦思無果后，軍方代表憤怒地指責科學家未發明出可抵禦超光速外星母艦的高科技武器。而科學家們在為自己貧瘠的想象力辯解的同時，反駁軍方投入太少，導致經費嚴重不足，使許多科研項目無法開展。
軍方代表委屈地訴說行政部門、預算和撥款委員會的政客們是如何趾高氣揚地騎在他們頭上屙屎屙尿的。政府代表眼見大火燒身，趕緊大倒苦水，愁眉苦臉地解釋稅收如何不夠分配。
最後，大家心意相通，情深意長地將鬥爭矛頭指向現任聯盟主席瑪格俾，對他領導能力提出極大疑問，群情激憤地主張立即罷免，不必等他做完任期。
看到深受敬仰的聯盟主席成了眾人聲討的對象，禿頂高級秘書繃緊了臉，卻因勢單力孤，不好發作，只能在心裡默默盤算。帕弗洛連聲大叫著請大家安靜，幾乎吼破了嗓子，卻沒幾個人理他。他已經被大家深深地遺忘了。胡言亂語的爭論成了無來由的發泄，激動的情緒撕裂了理性的面罩，冷靜這個詞成了眼下最讓人鄙夷的字眼。
人類天然地對未知事物充滿恐懼，並總自以為是地按照自己的想象，將恐懼毫無緣由地無限放大，然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歸根結底，還是死亡的力量太過強大，而人類的醜惡情感又實在太多，沒法像快樂文明人所極力鼓吹的那樣，用純潔的心靈鍛造出美好情感，讓醜惡無地自容。創世主造人時一不留神打了個盹，人類便充滿缺陷。
該如何讓他們停止這歇斯底里的瘋狂爭吵呢？她繼續想。然而這念頭剛閃出便消失，因為想到了兩個偉大的母親，眼裡頓時充滿殺機。
「他們活該被征服，活該在恐懼中消亡，這些卑鄙、齷齪又軟弱無能的水分子人……」她恨不得張大嘴，伸出滿嘴的獠牙，將會場中人一個個生吞活剝，包括心愛的普羅米斯和帕弗洛。
她不知道將這幾百人吃光後會不會解恨，但決不會停止征服的步伐。
她曾發誓報仇，來到太陽系后就一直在暗中籌謀，從默默無聞的鄉村女教師變身為一所大學教授，再到如今，一步步走來，倍感艱辛，甚而不乏兇險，可終於奇迹般地距離最終目標只一步之遙。她相信這一步之遙一定能跨過去，復仇的種子必開花結果。
她腦中又閃現出在兇猛烈焰中焚燒的星球，彷彿聽到亡靈凄厲的慘叫。
「生命如此珍貴，本該萬古長青，卻因這些愚蠢的水分子人而毀滅。終有一天，他們會一個個地被我捏碎，搗成漿糊泥巴，做成芭比娃娃……」她咬緊牙想，眼裡流出悲傷的淚，晶瑩如珠，仇恨的火焰難以抑制地在胸中燃燒。
但時間呢？一想到時間，她不禁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望向普羅米斯。而普羅米斯也正凝視著她，注意到她表情的異常變化，誤以為是會場的喧鬧讓她心緒難安，擔心地握住她手。
他仍處在感情的裂變中，還未適應新生活，情緒極其低落，根本就不該來參加這次會議，但切芙媞的勸說有奇妙作用，促使他魂不守舍地緊跟而來，磁力的吸斥效果相當明顯。便是這輕輕的一握，也身不由己，發乎自然。
這一刻，她本能地想抽回手，卻有觸電的感覺，身子一陣酥軟，情不自禁地將頭靠在他肩上。普羅米斯輕輕替她抹去淚珠，柔聲說：「別多想，二老一定會幫你的，他們可是我最好的朋友……」自以為是地將如海底針的女人心理想化，並顧影自憐的傷感。
她本能地激動，嘴都張開了，想吻他，卻還是忍住，一時心潮起伏。
或許，我不會把他捏成芭比娃娃，那帕弗洛呢？這個整天神經兮兮的討厭鬼，難得地對我千依百順。嗯，只要他一直忠於我、順從我，到時也可網開一面。肖赫塞斯和卜藏是兩個好老頭兒，還有……她忽然發覺需要原諒的人很多，而他們本和那切齒的仇恨無關。
把他們全捏成芭比娃娃是不是過於殘忍了點？想到這兒，她有些煩躁起來，腦袋瓜兒轟轟響，彷彿要炸裂，這才發覺要把問題釐清好難，不亞於研究中子星爆發。「可總不能就這麼便宜了這些該死的水分子人。母親的命，比他們全加起來還珍貴……」
「要是你不舒服，那我們先回房……」普羅米斯的關心不乏平淡味道，如同禮節性問候，卻是在感情洶湧劇烈地跌宕起伏后，難得的一次真情流露。
她看他多少有些尷尬地笑了下，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帶著渴求，心裡生出一絲甜意，本想依從，但又想多保留一份尊嚴，末了還是將頭伏在他壯實的胸膛上，合上眼默默地依偎。
一陣又一陣的爭吵聲不停地傳來，嘈雜而混亂，很快驅散她因仇恨而滋生的種種胡思亂想，漸漸集中精神聽滿會場的人在絕望中繼續誇張地以他們奇特的想象力爭執不休。
一個很大的聲音響起，不知是科學家還是將軍，瘋狂地叫嚷將冰封帶的小行星和彗星全部炸毀，以形成一道寬廣的冰層，把超光速外星母艦凍結其中。
「天啦！他們可真是自私到極點，為活命什麼都敢幹。姑且不說做不做得了，就不想想沒了冰封帶會怎樣嗎？太陽系由小到大的所有構成，是偶然的嗎？是能夠隨意破壞的嗎？
「他們文明才勉強達到一級，還沒走出過太陽系，就自以為是宇宙主宰，可以隨心所欲地胡作非為，這要無知到什麼地步，才不算無知呢？」想到這兒，她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以更奇怪的目光看著在眼前不住晃來晃去的人影，腦子裡漸漸浮現出一塊冰。
冰在她腦袋裡不斷膨脹，很快變得無限大，佔據了所有的空間和時間，遙不可及又深不可測，將她變成其中小小的一點熱源。熱源逐漸融化四周生成一個不斷擴大的水域。清凜的水從不知處湧起，淹沒她後向無盡處漫延，直至達到局部熱力學均衡狀態為止。
她知道，這無限大的冰就是浩瀚宇宙，那極微小的一點熱源需以無窮數計算。大尺度下，不斷擴大的水域便是經典宇宙學所描述的可觀測宇宙，而外部環繞的冰就是量子引力理論的預幾何相宇宙。宇宙只有在邊界處從一種相向另一種相的過渡，其動力來源於一陰一陽的明暗能量的交替作用，無始無終，無生無滅，根本沒什麼奇點爆炸。
「人們不可假定這些方程對於很高的場密度和物質密度仍是有效的，也不可下結論說膨脹的起始就必定意味著數學上的奇點。」噢！先賢如此精闢的告誡卻被他們拋諸腦後。
如果某天醒來，他們發現宇宙從未真正達到過無限大密度狀態，現在的膨脹很可能始於從前的一次收縮的末尾，宇宙當時達到了一個非常高卻仍有限的密度，該怎樣地崩潰呢？又或者，他們發現了4π的神奇妙用，會想出什麼更離譜的科幻武器呢？多麼誇張、搞笑！
激烈的爭吵仍在繼續，沒完沒了，如潰堤的洪水席捲會場。
她在喧囂中沉思，又在沉思中聽到帕弗洛近乎憤怒的大吼。帕弗洛見普羅米斯竟然和她親密地依偎在一起，而自己卻孤零零地站在主席台上，不由無名火起，連連催他上台發言。
普羅米斯瞧著亂鬨哄的會場，很是猶豫。切芙媞微笑著鼓勵他。
他走上台先習慣性地清理思緒，然後說：「電磁波傳播速度的有限性限制了超光速雙向宇航通訊的可能性，地面站無法用電磁波向接近或超過光速運動的飛船發出指令或建議。如能找到傳播速度大於c的新信號源，以光速或超光速航行的可能性就會大大增加……」
他剛開了個頭，就招來一頓無禮的痛斥：「這還要你說嗎？即刻的危險是太陽系和人類毀滅……」痛斥者有的瞪大眼怒喝，有的揮舞雙拳大叫，憤怒到極點，情緒難以控制。
突然，禿頂高級秘書快步衝到台前，指著普羅米斯大聲說：「是他！就是他那晚頑固地拒絕購買小女孩的快樂藥片，讓我們所有人都失去了快樂。這敗類是我們快樂文明人的奇恥大辱，把他趕出去！」他終於找到了報復對象，不失時機地煽風點火。
很快有人響應，衝上去狠狠推了普羅米斯一把，另有人鄙夷地向他吐口水，更多人揮舞拳頭沖向他……他嚇得連連躲避。帕弗洛本想大發嫉妒之火，以譜寫美好情感，誰知事態失控，超出預想，一時驚慌失措，想要勸阻，也被人推開。氣氛立時緊張起來。
普羅米斯完全沒想到自己突然間就成了無數人發泄恐懼、悲傷、憤怒、嫉妒、絕望等醜惡情感的共同對象，渾不知該如何是好。帕弗洛眼見勸阻不了，偷眼向切芙媞望去，卻見她也正冷冷地盯著自己，暗叫糟糕，不知她盛怒之下，自己丈夫位置能保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