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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命運羈絆

  普羅米斯身體沉重,她扶著有些吃力,見來往人多,也只好這麼扶著。

  他推開她,醉醺醺地說:「我能走……」跌跌撞撞地,很快摔倒。她扶起他,見他昏昏沉沉,便輕聲叫他,一遍又一遍,聲音如來自遙遠的魅惑的呼喚。

  他初時尚回應,後來沒了,聽覺習慣她聲音了,知覺也正習慣。

  她笑了,扶他進屋躺下。

  他酒喝太多,很快大口嘔吐,搜腸刮肚,吐出很多污物。多虧她在,才沒弄髒床單。

  她細心地幫他清理殘留在嘴邊的污物,脫下髒了的外衣,換上乾淨的,再將臟衣服拿去浴室清洗,啟動衛生清掃器幫忙打掃……長這麼大,她還沒這樣伺候過人呢。

  她倒了杯開水要他漱口,他卻咕嚕咕嚕喝下,喝完又要酒喝。

  她看他醉得一塌糊塗,知道不能再喝了,可他堅持要,為了奪酒,還跌下床去。她再扶他躺上床,不無失望地想:「怎麼這麼沒自持力?」

  「酒,酒!給我酒……」

  他嚷著,又吐,連膽汁也吐出來,青綠青綠的。她又忙個不停。

  他安靜了會,很快又發作,又要酒喝,看樣子沒酒不行。

  她猶豫了下,還是把酒給了他。

  他喝著紅紅的尼克特紅酒,怔怔地看著站在面前的她,無法逃離紅裙的捕捉,頭昏昏地想睡,可滿眼的紅讓他想起宓妃,又傷心地捂住臉抽泣。

  他在她面前哭。

  她又笑了。

  她知道男人這時候太需要女人的安慰了。

  無論多麼堅強的男人,都會因孤獨而變得十分脆弱,何況本就不怎麼堅強的他。除了試管嬰兒,世上有哪個男人不是在女人懷裡發出來到人世間的第一聲哭號呢?

  他看著紅紅的她,喝著她紅紅的酒,傷心地說:「切芙媞,謝謝您照顧。請回吧,回吧。」

  她看出了他的冷淡,好沮喪,本能地要走,想起在酒吧閃過的那絲奇特的念頭,又有些不甘心,但尊嚴卻在催促。她遲疑著沒動,因為尼克特酒的紅,讓她想到了花兒。

  花兒很美,五顏六色,千姿百態,嬌艷芬芳,生命卻好嬌弱。

  「我怎麼忘了這嬌弱的生命?」

  她一下感到了刺骨的痛,忍不住顫抖,想到比花兒還凋謝得更快的生命,想到還有更多與她一樣痛苦地渴望著的生命,身體便抖動得更厲害。

  「不行。說什麼也要試試……」

  她返回來,看著仍大口地喝酒的他,又猶豫,知道這樣喝下去,會死人的。

  她心裡忽然生起一絲憐憫,不忍心讓他再喝,顧不得矜持,趕緊勸他,卻被他一把推開,差點摔倒。她惱怒地看著他,真想棄他而去,終究沒狠得下心來。

  這一刻,她看見了火。

  她看到在天崩地裂中熊熊燃燒的火,看到兩位偉大的母親在兇猛的烈火中焚身,一個正緩緩倒下,另一個仍用最後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向她吶喊,留下天地間最後的悲聲:

  「去吧,去征服吧!去主宰吧!去完成你聖潔的使命吧!放下你高貴的尊嚴,佔據男人的心靈,消磨男人的意志,摧毀他理智,牽動他感情,控制他慾望,直至你成為他靈魂,讓他為你哭,為你笑,為你至死不渝……」

  想著兩位母親,她哭了。

  她抹去淚,默默告誡自己不能放棄,一定要用生命去嘗試。

  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是永無休止,也永遠分不出勝負的戰爭。

  她苦苦思索,忽然想到他用了「您」字,一下興奮起來。

  「您」是尊重的表示,聽起來冷淡,卻含有感激之情。是的,感激之情!他拒絕我幫助,可也對我有感情了,只是該死的理智控制著情感,讓他頑固地抗拒幸福的賜予。

  他離不開酒,又不能多喝。她果斷地奪過酒瓶,把酒控制在自己手裡。

  他喝著,眼裡全是紅,漸漸紅里透白,沒感情也沒理智。

  「是沒力氣搶了呢,還是意志被消磨掉了?」她笑著想,叫他起來吃些水果,誰知他頭一偏,竟然睡去。她眼裡如噴出火來,恨不得一刀殺了他,也真從手包里拿出小刀。

  「帕弗洛敢無視我美麗嗎?你知道無視我美麗會有多麼可悲的下場嗎?」

  她咬著牙惡狠狠地想,明晃晃的刀尖顫動,在他面上不住晃來晃去,從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唇,然後停在喉嚨,只需稍微用點力插下去,就能弄出個皮開肉綻,濺起千堆血。

  血光劃過的瞬間,是凄厲的哀嚎和絕望的顫慄,然後痛苦地抽搐,再一挺,生命就此終結。一刀的結果就是如此。「你這討厭的自大狂,就配我這樣收拾。」

  她瞧著他,看著他俊朗的臉龐,濃密的鬍鬚,散亂的頭髮,和即便合上眼,仍流露出來的痛苦而絕望的神色,想到他痛失摯愛,不由百感交集。

  她太了解他了,比他自己還了解。

  她知道他在哪兒出生、長大,在哪所學校讀書,又在哪所名牌大學畢業,有什麼愛好,平時愛幹什麼,都有哪些朋友,從事哪些方面的研究,取得過什麼成就,得過什麼大獎,在學界的地位和聲望,乃至十年前為何離開家鄉,孤身去龍城籌建實驗室。

  她也知道米爾希為什麼那麼尊敬他,那個禿頂高級秘書為什麼那麼憎恨他,還有那些快樂文明人為何那麼討厭他。如果他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如同許許多多為生活艱難奔波,時時刻刻掙扎在貧困邊緣的人,甚而就是乞丐、流浪漢,他們會嗎?

  她想起那個小女孩說的話:拒絕快樂和幸福是多麼可恥啊!

  只因突顯了麻木的癲狂,改頭換面配上「快樂」二字,違禁品就和快樂畫上等號,再利用從眾心理和蠱惑人心的廣告技巧,便堂而皇之地披上道德外衣,成了快樂文明人象徵。

  噢!什麼快樂藥片,那不過是由頭罷了。

  這世上不肯吃快樂藥片的人不少,不肯成為虛偽而冷酷的快樂文明人的人更多,卻也沒見誰成天對他們口誅筆伐,憤怒聲討,為何單單針對他?

  嫉妒!

  不僅嫉妒,而且是深深的嫉妒。

  「誰叫你這傢伙那麼驕傲呢?不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嗎?不知道成就太大,必招人妒恨嗎?人家本來視你為同類,敞開大門歡迎你、擁抱你,期待著把你塑造成好讓他們招搖過市的一面旗幟,你卻不給面子,還嗤之以鼻,選擇背叛,活該被唾棄。」

  她笑著說,憐惜地看著他,收回刀,點開幸福指導器檢查,看要不要送醫院。

  指導器顯示出普羅米斯身體的各項指標,包括心跳、脈動、腎上腺素波動率、情感指數等,特意提醒這臭男人的理性指數超過絕大多數人,這既是優點,也是最薄弱處,說的跟廢話一樣,但也表示他身體還扛得住,暫時沒送醫院的必要。

  她略感放心,深知癥結還是他用情太深,不是一時三刻能夠解決,不禁羨慕宓妃,卻又嫉妒,狠狠瞪他一眼,向幸福指導器尋求答案。然而,對於怎樣攻破情感堡壘這樣的大大超越程序分析能力的極大化無規律複雜問題,智能機器總顯得無能為力。

  她慶幸自己不在快樂文明人之列,不會因快樂藥片而讓整個情感系統崩潰。

  他在醉意中睡去,又在醉意中感受到沁人心脾的暖意直透胸間……一醒來就發現她仍還在身邊照顧自己,花容憔悴,頓時慌亂極了。這感覺從此留在他心裡。

  「理智從來不是本能,感情才是。後天作用無法替代本能的先知先覺。所謂的本能抗拒,不過是理智機械的物理反應,並非意識的真實訴求……」

  他想不起是哪個哲人說的,但能清楚地感覺到此刻理智正一絲絲抽離,掉進舷窗外烏漆墨黑的深空,在絕望的嗥叫中,可憐兮兮地變成冰凍粒子遠遠飛逝,

  漸漸地,意識的真實訴求愈來愈明顯。他朦朦朧朧地聆聽到從天邊飄來的溫柔的呼喚。聲音如清風徐來,吹進耳里,滑進心裡,生起陣陣迷茫的漣漪。

  美人和美酒從來都是英雄的天敵。

  他在爛醉如泥中感受到呼吸,醉意漸消,人也漸漸清醒。感受越深,就越暢快地感悟自由的真諦。於是知道自由和抵觸,這兩個原本張放的對立概念竟因生命熾熱的綻放,而有了絲絲入扣的貼合,奇妙地合二為一。快樂和痛苦本就一體。沒有痛苦,哪來快樂?

  他萬萬想不到,說什麼也想不到,打死也想不到美若天人又英勇無敵的宓妃,一個令他如此深愛又難以割捨的佳人,就那麼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美人如花。

  花依然芬芳,這一季凋零了,下一季還會再開。可心愛的人兒呢?

  那遠去如絲縷的悠悠曲聲,縱然消失,仍會在不知處回蕩,但思念卻無著落。

  他每天都在思念,在思念中痛苦、悲泣,蒙著被子放聲大哭。他喝酒,不停地喝,在烈酒的澆灌中麻木,又在麻木中自責,恨自己怎麼沒想到,怎麼就那麼放心她?

  他想起含有奇異金屬的掠影者、小嘀咕、紅氅、磁能軟鞭,卻又怎麼也想不通它們會保護不了她。是技術還不夠先進嗎?工藝還不夠好嗎?性能還不夠完善嗎?可他已經將自己的才華和能力發揮到極致了啊!他實在想不出除了自己,還有誰能做得更好。

  可為什麼自己就沒做到最好呢?

  他想起和她一起設計,一起畫圖,一起建造,一起修改的日日夜夜,想起她明媚的眼睛、燦爛的笑容、開朗的性格和總改不了的大而化之的壞毛病,深深地哭。

  他在悲痛中更痛苦,渴望解脫,又不願解脫,想隨她一起死去,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洗脫因自己的無知,而天真地相信她無人能敵,刀山火海也敢直闖而過的罪責。

  一個極堅強的生命,怎會一瞬間化作點點血花?

  他在痛哭中思考,找不到答案,便憤怒地責罵自己,再因憤怒而痛苦不止。又在痛苦中痛哭,在痛哭中自責,在自責中麻木,在麻木中痛苦……無休止地循環中渾渾噩噩。

  他愛得太深,無法解脫。

  彷彿命中注定,又似乎順理成章,他遇到了切夫媞。

  一次偶然的見面,一個奇特的念頭,就這樣改變了他和她的命運。

  天地豁然開朗,自由的氣息又在澎湃的胸中流淌,那是愛與苦的糾纏,喜與痛的混合。

  紅紅的裙飛起,在深深的太空飄揚,映出一片燦爛的紅,一如她肌膚。

  她淚流滿面,望著舷窗外幽寂深黑的星空,思緒飛到九天外那顆熊熊燃燒的星球,情不自禁地發出心聲:「偉大的復仇女神啊,看到了嗎?您一定看見了,偉大的復仇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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