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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此風長沙習舊雲(九)

  第19章 此風長沙習舊雲(九) 

  高三上學期的時候,陳帆通過了雅思考試,他赴美留學手續也陸陸續續辦的齊全。 

  或許是因為他忙於出國的手續,這段時間和周頌的關係生疏許多,周頌再三邀請他來家裡吃飯,才終於在出國前夕,陳帆擠出了時間,跟他一起來的還有蔣樂樂。 

  宋嬸在廚房早早就準備好了,馮依幾次去別墅外面探頭,轉頭叮囑:「宋嬸,你慢點,人還沒齊呢。」 

  蔣樂樂、陳帆還有周頌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馮依也坐了過來。 

  「陳帆,美國阿姨熟啊」 

  等到夜色快要籠罩時,披著星光的女孩才騎著自行車進了院子。 

  馮依走出門迎接:「芳芳回來了,不是跟你說了晚上有客人嗎?」 

  「阿姨,不用等我的。」 

  張芳停了自行車在花園裡洗了把手。 

  馮依把她領了進去又喊道:「人齊了,宋嬸,你快點。」 

  吃了晚飯,大家的話題自然離不開陳帆出國深造。 

  他不是家裡有錢送出去混個學歷的二世祖,而是實打實憑藉自己能力考上名校的學霸。 

  因此馮依對他很是欣賞,還幾次明示暗示周頌向陳帆學習。 

  國外好啊,那個年代的海歸的社會地位還是很高的,履歷非常吃香。 

  蔣樂樂家也是有這個打算的,雖然女兒學習成績一般,但她家有錢啊,稍有些家底的大戶,基本都是把兒女往這條路上送。 

  張芳因為工作奔波了一天,她還是耐心的坐在一旁傾聽,基本很少說話,手上主動為他們削著水果。 

  心裡的落差雖然因為門第差距而難平,但也真誠的為他們前程似錦而開心。 

  馮依把話題說到女兒身上,表明家裡以後也打算送她出國。 

  周頌對此興緻怏怏。 

  見場子又冷了,馮依接過張芳削好的蘋果:「我們芳芳也很不錯的,現在都升職做到片區經理了。」 

  張芳似乎也沒想到話題會引到自己身上,她有些受寵若驚。蔣樂樂點頭表示認可:我媽媽說張芳姐很厲害的。 

  張芳在售貨員崗位做了一年,因為業績出色被提拔為負責人,後來又升到片區經理。 

  有一次她跟超市事業部談櫃面擴充的價格事宜。 

  雙方几次因為價格沒談攏,張芳便多次拎著水果去辦公室,她多次做小伏低卻讓人更加百般刁難。 

  所以張芳明面是升職,肚子里的辛酸和苦楚只能往下咽,甚至沒有做售貨員來的舒心。 

  如果不是因為工資略有些許漲幅,她情願回到原來的崗位,也不想巧言令色伺候這幫大爺。 

  有一次超市的領導們剛好經過,聽到名字特意駐足了會兒。 

  辦公室的人看見門外的領導立馬變了個臉色,起身問好,一口一個方總,暗示手底下人快點把張芳弄走。 

  方總在一旁沒應聲,眾星捧月的女人卻先開口了:「你是張芳?」 

  張芳有些錯愕的點點頭,一個有型有款的女人喊她名字,幹練的女人沖她點了點頭表示問好。 

  接著一群人又跟隨她浩浩蕩蕩的離開了。 

  從那件事之後,超市的人也不再刻意為難她了,合同的事也進展極為順利。 

  每次她去辦事的時候,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張芳也是個極好說話的人。 

  關係熟絡了后,商超事業部的人問她:「你跟蔣總是什麼關係?」 

  蔣總?她並不認識,原本大家也都不認識。 

  事發第二天方總就直接把刁難張芳的小夥子開除了,小夥子想不明白問憑什麼? 

  方總倒也讓他死了個明白:怪就怪你得罪了蔣總,以後做人還是低調點。 

  蔣總是誰? 

  這可是集團最大的領導。 

  咱們商超在蔣氏集團也只是一小塊商業版圖,底下人哪能接觸到這麼大的領導呢? 

  蔣總例循每個季度一次視察,那天小夥子算撞槍口上了,拿他殺雞儆猴。方總又繼續交代,以後任何商品合作的經理過來洽談,必須端正態度。 

  蔣總張芳不認識,但是姓蔣的姑娘認識一個,她心裡有幾分數。 

  於是一次周末周頌去找蔣樂樂玩,張芳也買了些水果過去表示感謝。 

  張芳骨子裡不是一個趨炎附勢的人,她對自己的社會地位有充足的認知,這兩年在周家生活也秉承著謹小慎微的姿態。 

  只要有時間便幫著宋嬸打理家務,她本身就是一個勤快的姑娘。 

  在燈芯橋鄉每天教了書回家要操持家務,周末得下地,除此之外讓她更難受的是內心的煎熬,在那個家裡她無法獲得基本的尊重。 

  現在的生活她十分知足,可以憑藉自己的能力賺到一份體面。 

  能憑藉自己的雙手吃上一口熱乎的飯,每個月發了工資她總記得買些水果補品回去,漸漸的馮依對她的態度也有所好轉。 

  周頌和張芳差不多要打道回府了,結束了一天工作的蔣總才回來。 

  張芳遠遠看著窗戶外,急忙從蔣樂樂房間出來下樓迎接。 

  「蔣總,您好。」 

  身著一身精緻幹練西裝的女人看見她臉上一瞬間錯愕,但也點點頭:「不必那麼客氣,叫我阿姨就好。」 

  張芳跟隨蔣母到沙發上落座,表明自己的來意,特地感謝了一番。 

  蔣母脫下西裝外套,跟張芳略微聊了幾句。 

  說話間張芳能感覺到這個女人身上氣定神閑、遊刃有餘的氣場,心裡很是仰慕。 

  不一會兒管家送了茶水過來,張芳局促的微微起身表示道謝。 

  蔣母接過青花瓷樣式的圓口茶杯,主動詢問:「你現還在負責酸奶這一塊兒嗎?」 

  張芳捧著杯子端坐著,她點頭。 

  蔣母在心裡思忖了片刻,她知道售貨員是不可能去事業部談合作的,多少應該也是有些職位的:「負責人?」 

  「片區經理。」 

  說這話的時候張芳很小聲,片區經理的等級雖然比負責人高些,但其實做這行的都知道,也不過是個噱頭罷了。 

  蔣母點頭:「不錯。」 

  張芳知道這只是一句客套話,但她的心裡還是不免暗暗竊喜。 

  兩人聊了幾句,周頌跟蔣樂樂也挽著手下樓了。 

  周頌過來跟乾媽打了個招呼,張芳也起身告別:「蔣阿姨,那我就先回去了。」 

  蔣母放下手裡的茶杯:「張芳,你現在是片區經理了,不用還像以前做售貨員一樣拘謹,要懂得恩威並施,不然很難管好手裡下的人。」 

  張芳來到城市裡打拚,一直是在職場里獨自摸索著。 

  憑藉著自己吃苦耐勞的毅力也勉強能吃上口飽飯,但現在這套顯然不管用了,也從來沒有人指點過她這些。 

  這句話她翻來覆去幾個晚上,作為領導她對待手裡下的售貨員事必躬親,必要時也親力親為。 

  因此很快跟大家打成一片,關係處的也不錯。 

  但總是缺了點領導的樣子,大家覺得經理好說話,因此工作里經常會出現不配合的情況。 

  手底下人非常率性而為、想請假就請假,有時候甚至忘了打個招呼就走人了。 

  卸貨的臟活累活,大家也都不願意干,你推我讓的,有時候張芳看不下去,便擼起袖子幹了。 

  諸如此類的例子很多,蔣阿姨的話讓她醍醐灌頂。 

  於是她開始轉變工作態度,一開始手底下的幾個人還沒意識到,依舊我行我素,到了結算工資的時候發現不對勁兒了。 

  跑去找張芳評理:「芳芳,這數不對啊,我這個月怎麼少發了五十塊錢呢?」 

  「我也少發了三十塊,是不是財務那邊算錯了,這咋回事啊?」 

  「沒算錯的。」張芳說:「你這個月曠工了兩次,工資加罰款一天二十五塊。」 

  「你礦工了一天,但是偷拿了三次酸奶,都不是臨期的,查了監控,扣三十沒算錯。」 

  這下大夥都愣住了,以前張芳抓的沒這麼嚴,雖然這段時間會警告她們,但是都沒往心裡去,沒想到這次來真的了。 

  「還有,上班時間叫我張經理,下了班咱照舊按交情來。」說完張芳就叮囑了一遍卸貨事宜。 

  面對張芳如此大的態度轉變,手底下的人一時不適應,覺得張芳喜歡裝。過去關係好的人開始不配合的使絆子,甚至光明正大的在同事面前讓張芳下不來台,總之各種不聽招呼。 

  張芳心裡也窩火,警告她:「你用了兩次機會,還第三次就不用幹了。」 

  女人是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以前張芳做售貨員的時候兩人就一起輪崗,算是共事過的同事。 

  見張芳被提拔上去了,她心裡十分不平衡。中年女人性子也擰巴,她就不信張芳真能把她開了,於是繼續挑釁。 

  張芳當場給財務打了個電話,結清了她的工資,告訴她以後不用來上班了。 

  自那之後,旁邊等著看張芳好戲的員工,看到她雷厲風行的手段之後也乖了。 

  同事之間配合度大漲,一切都按章程辦事,張芳手裡的工作也輕鬆多了。 

  那個女人事後後悔,多次來找張芳。 

  張芳不是心腸硬的人,一開始還願意見她,見談不攏便避開了,後來女人每次都撲了個空。 

  後來不知怎得找人打聽到了張芳的住址,拎著一袋水果就上門拜訪了。 

  宋嬸聽保安說是張芳的同事,也沒多想,便說可以進來。 

  中年女人看著闊氣的別墅區,她不僅感慨:「我的個親娘嘞。」 

  原來張芳還是個大人物,怪她看走了眼。 

  背靠這麼大的樹,張芳怎麼可能不升職呢? 

  於是見到宋嬸,中年女人也暗裡問清了張芳的身份,得知是親戚關係后。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說著自己家的辛酸。 

  上有老下有小,家裡那多麼張嘴,全指望著她這個老婆子,現在工作丟了一家人的日子如油煎火燎。 

  她說的驚天地泣鬼神,眼淚婆娑,就差一口老血噴出來了。 

  馮依下班回來看見這情況想去問聲宋嬸,周懷明喊了她一聲,招呼妻子上樓了。 

  張芳回家的時候,看到中年女人坐在屋子裡拉著宋嬸有一句沒一句的訴苦,沙發一側周頌戴著耳機慢慢翻動書頁。 

  她皺了眉走過去:「你怎麼在這?」 

  中年女人終於等到張芳了,顫顫巍巍的站起身,語氣很是卑微:「張經理,您回來了。」 

  周頌也不看書了,摘下耳機靜靜看著。 

  「張經理,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知道錯了。」 

  「你跟我出來說。」張芳喊她。 

  但女人顯然不為所動,她的聲音哽咽,眼淚一行行落下:「張經理,我就想求您給我一個機會,我家裡五口人呢,沒了這份工作可怎麼生活」 

  女人顯然是有備而來,本著把事情鬧大了也不好看的態度,暗中逼著張芳給她恢復職位。 

  「不想出去是吧?」張芳態度強硬的說道:「宋嬸,叫保安來把她攆出去。」 

  「張經理,您是大人物,動一根手指就能踩死我們這些小螞蟻。我就求您放我一馬,以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您背後有靠山。就求您可憐可憐我這個老太太,我只要能有份糊口的工作就行了。」 

  中年女人一句話就把周家也拉下水了,這讓張芳更惱怒。 

  保安來了,毫不留情的打發,讓人把撒潑打滾的女人給拖走了。 

  這場鬧劇伴隨著愈來愈小的哭鬧聲逐漸平息,但讓張芳心裡不敢面對的卻是鬧劇后的場面。 

  周頌還在看著她,眼神里毫不遮掩的是探究和觀察。 

  她大抵是不能理解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小六。」張芳走去沙發上坐下,幾次張口沒有說出話,等氣息平靜了緩緩道:「不是你看到的那麼簡單,我只能這樣.」 

  「張芳,你不用跟我解釋。」周頌的情緒里看不出任何變化,但她的眼神卻很疏離。 

  「去房間里說吧。」張芳帶著她回了房間,關上門。 

  張芳心裡煩悶,她可以坦然的面對任何人,卻無法面對周頌。 

  先借口去洗了澡,在氤氳的霧氣中穩定好心緒,才慢慢躺上床。 

  兩個女孩兒的頭沒有像小時候一樣貼在一起,張芳也沒有拍著她的背哄著睡覺。 

  「你是不是覺得我變了?」張芳醞釀了會兒開口:「但我只是想憑自己的努力爭取更好的生活,你可能不會懂得.」 

  「張芳,她說的不對。」周頌說:「你是自己一步步走過來的,沒有靠任何人。」 

  「我相信你。」 

  周頌的話讓張芳心裡一震,她繼續說道:「樂樂生日宴會的時候,我跟人吵了架,生氣把她推下了游泳池,後來乾媽表面了我的身份后,那個女生主動開口道歉了。可如果我只是小六不是周頌呢?」 

  「張芳,我知道你的身後沒有任何人,沒有背景。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卻從來不說,我作為朋友幫不上你,覺得很內疚。」 

  張芳在黑暗裡淚流滿面,原本她的身邊交往的人都應該是社會底層的一群人,每日為了溫飽奔波。 

  唯一周頌是例外,儘管她生活無憂,更難得的是認知層面的理解。 

  周頌還是那個小六,她明辨是非。 

  不僅懂事,還能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 

  在這個城市自己孑然一身,但有友如此,是她的榮幸。 

  等氣息終於勻稱了,張芳聲色平靜的說:「你已經幫我很多了,我本來還想跟你解釋,我想說我給她安排了其他的商超工作,可她不想去。我還什麼都沒說,謝謝你能理解我。」 

  看著眼前的空寂,周頌遲疑道:「我只是很難過,我們之間的距離好像越來越遠了,隔著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我怎麼努力也抓不住它,再也回不去小時候。」 

  她們的小時候,燈芯橋鄉的童年記憶。 

  那群無憂無慮的小夥伴,在長大的過程中相隔越來越遠了。 

  關於這一點,兩人的心裡都一片漠然,只是誰也沒有戳破過。 

  「小六,但你永遠是我的妹妹。」張芳肯定的說。 

  思忖過後,張芳還是決定趁此機會跟周頌說清楚。 

  她本意也早就打算搬出去,現在她能養活自己了,一直住在這邊也不太合適。 

  張芳已經夜校畢業了沒有太多的經濟負擔,周頌雖難以釋然但對她的決定也表示尊重。 

  周頌正在念高三,沒有太多時間分心。這段時間她幾乎斷了所有的社交,每天泡在書山題海里。 

  她現在的成績基本穩定在年級前十了,有時候也能衝進前三名。 

  周懷明和馮依覺得已經不錯了,不希望女兒太大壓力。但是周頌對自己要求嚴格,她還有最後的半年時間。 

  這一天,張誠年早早的便去火車站等著接人。 

  老六夫妻兩坐了一天的車,已暈頭轉向,腳底下的步子都是軟的。 

  下了車一路倚靠著張誠年攙扶,去旅館休息一晚,才養好了精神頭。 

  這是周頌高三最後一次家長會,他們本是沒想過要來城裡開家長會的。 

  奈何女兒一連寫了多封家書,還把車票買好了一起寄回家。夫妻兩這才趕鴨子上架過來了。 

  周頌學習忙抽不開身,張誠年把夫妻兩送到了學校才見到。 

  她特地帶著爹娘參觀了一遍學校,看著整潔的教學樓和校園的綠茵跑道,富英不禁感慨學校還能這麼好看? 

  周老六還算見過世面:「大學更好看嘞。」 

  夫妻兩穿著最體面最乾淨的衣服,坐在周頌的教室里。 

  這次家長會的主要目的就是告訴家長緩解學生的心理壓力,等家長會結束之後,溫老師抽開身特地跟周頌的父母打了個招呼。 

  雙方一起聊了下孩子的學習情況,溫老師還拿出年級排名的成績表給他們看了一下。 

  如果成績穩定的話,985、211是不用愁了,按周頌的進步速度,剩下這半年要是再加把勁兒,還能更上一層樓。 

  夫妻兩欣慰的點點頭,倒是周老六一把年紀了還滿含熱淚,他像個多年的老友一樣表示關懷:「溫老師,您身體還好吧?」 

  溫老師愣了愣回答:「好著呢。」 

  「那好,那就好。」周老六握著的手微微顫抖:「謝謝您對我們小六的照顧,您費心了。」 

  溫老師笑著回答:「這孩子學慣用功,不用我操心,我退休前能帶這幫學生也是享福了。」 

  「您就退休了?」 

  「是啊,到年齡了,我還想教書嘞,年齡到了沒辦法。」 

  「溫老師,您是一位好老師。」 

  「謝謝,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你們是非常優秀的父母。」 

  幾人寒暄后,夫妻二人慢慢被其他過來的家長擠開,周老六走到教室外回頭看了眼人群里的溫老師,熱淚盈眶。 

  站在走廊上,他彷彿看到了當年趴著窗戶聽課的小周六。 

  又好像是看到了講台上一身碎花長裙,明眸皓齒、身姿婀娜的年輕女教師。 

  相隔五十多個春秋歲月,人的音容樣貌早已改變,但她的氣質卻一如當年儀態端正、落落大方。 

  周頌高二那年從BJ寄回家的包裹里一封家書、一座獎盃、一張照片。 

  照片里和小六比肩站著的老太太,臉上寫滿歲月靜好,那是小六的老師,也是小周六的老師。 

  時隔半生,還能見一面故人,叫一聲老師,亦是人生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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