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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長大悲傷怕物華

  第6章 長大悲傷怕物華 

  一晃六年,刀斧般的歲月在父母臉上催生了皺紋,也撫育了少年的成長,可是光陰教會的第一課就是坦然面對離別。 

  十六歲,張誠年考上了縣城重點高中。 

  這是祖祖輩輩燈芯橋鄉第一個考上高中的孩子。高中可不是義務教育了,它的學費對於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來說是不小的負擔。誠年的爹早些年在外也是遊手好閒,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他爺爺省吃儉用攢下的積蓄。 

  老人家受了大輩子的苦,唯一的心氣兒就是指望孫子出人頭地。 

  高中的學業繁重,且是寄宿制。張誠年每個禮拜只回來半天,跟老人家聊會兒天,給老牛餵了草,便背著一周的乾糧返校了。 

  軍子和小六也在鎮上念初中,其他的小夥伴都陸續畢業了,堅持讀完九年教育的只有張芳。 

  曾經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只有過年才能聚的齊。 

  新年將至,時隔半年未見。少年已出落得丰神俊朗、溫潤如玉。他挺拔的脊背站在人群里如鶴立雞群,唯一不足的是身形更削瘦了。 

  村裡的夥伴們雖各自忙碌,得閑時還能一聚。如今看到張誠年,竟然發覺一道無形的溝壑已經拉開了他們的距離。真是得上天偏愛,儘管身著一樣的布衣棉襖,他卻氣質出塵,如雲泥之別。 

  曾經不理解為什麼張誠年被稱為梧桐之光的小六,如今也明白了,果然距離產生美啊。 

  張誠年胸懷倒是更為坦蕩些,遠遠瞧見了他們,特地主動跑來招呼。 

  一群人寒暄了一會兒,當代農民之間聊的無非就是今年的收成怎麼樣呀,唯一能領份微薄薪水的張芳如今在梧桐小學教書。 

  一群人聊著聊著便臨時起意要去打牌,圖個人多熱鬧嘛。 

  小六心裡其實是更想去打雪仗的,現在她可是村子里新一代的孩子王,哪個小豆丁敢不聽她的呢? 

  張家祥一把拽住想跑路的小妮兒,他大哥似的神氣的攬著她的肩:「走,上你家打牌去。」 

  小六欲哭無淚:「大祥哥不行啊,我爹知道我打牌會打死我的。」 

  「怕什麼。」張芳走在張誠年身側安慰道:「天塌下來有誠哥兒頂著呢!只要有他的地方,哪怕打牌你爹也當你在學習。」 

  「這就是靠臉吃飯的好處,小時候哪次壞水不是誠哥兒肚子里冒的。」軍子也補充。 

  走在最後的張紅臉上也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作為最沉默寡言的孩子她雖然最容易被忘記,但也沒有掉隊。 

  時代在變化,村裡已經通上了電,電燈的按鈕是老式的拽線,一拉燈就亮了。 

  還有電視機,鄉下用的比較多的是黑白電視機。倒是小六家有一台彩色的,為了這台彩色電視機還跟她爹鬧了好久的脾氣。最後小六挨了頓收拾,也心滿意足的抱上了電視機回家。 

  父女兩鬥智斗勇,規定了上學要好好學習不許看,放假沒考第一也不許看。這次帶著朋友回家,小六瞄了老爹一眼,光明正大打開了電視機按鈕。 

  一群人坐在房間里玩牌,小六就搬著小板凳坐在客廳看電視,她倒是挺會把人當自家人,哥姐們自便吧,我就不招呼了。 

  玩了會兒,張誠年從房間里出來了。客廳的電視里在播《藍皮鼠和大臉貓》。 

  「妹妹,你這麼大了還看動畫片?」張誠年還像小時候一樣喊她。 

  「怎麼不能看了,我還是小孩子呢。」她才滿十二嘞:「你怎麼不玩牌了?」 

  「他們玩不起唄。」張誠年神色自若:「笨死了,都不會算牌還敢玩。」 

  有種人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玩唄,朋友之間算那麼精幹嘛。 

  他一挑眉,她就知道他在使壞。 

  「妹妹,把你考試卷子拿出來,哥幫你看看。」 

  果然是抱有目的接近她,還想像小時候一樣折磨她:「期末沒發。」 

  「期中的也行。」他坐在桌上:「不拿我喊你爹了啊。」 

  打蛇打七寸,張誠年拿捏的很好。 

  周老六進屋看到伏在一起寫作業的兩個孩子,有那麼一瞬間恍惚,彷彿時間又回到了他們小時候,小傢伙如今都抽條長個了,從前乖巧的讓人疼愛的小妮兒,如今調皮的村裡狗看到她都要繞路走。 

  升到初中后,小六的成績徘徊在班上中游水平,可不像梧桐小學一個班才那麼幾個人了,鎮上的初中一個班有50個孩子,能保持中游,小六對此很滿足了。 

  「你這個成績怎麼考高中?」張誠年看了試卷皺著眉頭。 

  「我不考高中。」小六有自己對未來的規劃:「我要接我爹的班,我種地。」 

  她是農民的女兒她驕傲她自豪,她也要做農民。 

  張誠年看著她的神情,他思考片刻。 

  有一種人拚命想走出大山, 

  有一種人因為命運停留在此, 

  還有一種人享受熱愛這裡。 

  小六就是第三種人,她愛這片哺育她的土地,也從來沒想過要離開這裡。 

  張誠年明白了,他雖然隱隱因為她的天分而惋惜,但更尊重她的選擇,於是收起試卷,不再因為學習為難她了。 

  「誠哥。」小六撐著手在桌上喊他,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髮,企圖撫平他的憂愁:「你好像沒有以前快樂了。」 

  朋友們都知道,誠哥兒越來越有出息了,但是他越來越不愛笑,表情故作老成,連最小的小六也看出來了。 

  三月底,又是一年春耕時節。 

  小六家沒有養耕牛,每年犁地便牽來張誠年家的,兩家人還因為付錢的事兒吵過。 

  一家呢要給錢,一家呢不肯收錢。 

  第二年小六爹便盤算著用別人家牛,誠年爺爺親自趕著牛過來,聽說小六爹已經租好了牛,兩家人又吵了一架。 

  別看這個老頭子一把老骨頭了,罵起架來可是厲害的很,估計得活到九十九。 

  於是每年要是小六爹不去他們家牽牛,誠年爺爺就親自趕過來。 

  「阿爹,你老眼昏花了。」小六指著爹牽回來的牛:「這不是誠哥家的,這是軍子家的牛。」 

  阿爹趕著牛:「誠哥兒家的牛沒了,今年用軍子家的。」 

  「死了?」小六又問。 

  「賣了。」阿爹答。 

  誰會買一頭快要散失勞動力的老牛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太殘酷了,它唯一還僅存的一點價值不過——身上的一副皮囊,一身肉骨。 

  小六的心如墜冰窖。 

  她跑去張誠年家的牛棚,果然空空如也。 

  誠年爺爺從屋裡走了出來,手裡卷著一隻旱煙:「小六嘞,牛沒了,不好意思你們只能用別家的了。」 

  「啥時候賣的?」牛棚的立柱上都掛滿了蜘蛛絲。 

  「年前的事兒嘞。」老頭緩緩說道:「你說奇怪不嘞,那天娃兒突然從學校跑出來,家裡也沒人告訴他的,他硬是追著車跑了三里地啊,老頭子活了大半輩子還頭一次見老牛落淚呢。」 

  說著說著,他渾濁的眼眶濕潤了。 

  對於誠哥兒來說,家庭成員是年邁的爺爺和陪他成長的牛。 

  「年哥兒,下次要是再淋這麼大雨。莫管牛,娃兒先往屋裡跑,傻愣愣的木頭腦袋,這是「水」牛。」 

  這個最聰明最懂事的孩子也有想不通的時候,比如為什麼人不能淋雨,但牛卻可以淋雨。所以在大雨里他固執的牽著他的牛,走過了他的整個童年。 

  張誠年奔跑、追逐、精疲力盡的他終於停了。跟了他整個童年的老牛,竟然為了那一點錢被賣掉了,它的命運又會是怎麼呢?曾經志得意滿的少年在這一刻深感被愚弄,卻無法怨天尤人。他第一次落淚了。年輕人,吶喊吧,向著命運,你莫欺少年窮。 

  還熱衷於想多看幾集電視跟阿爹鬥智斗勇的小六,也遲鈍的感知到了生活的變化。 

  她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身邊的朋友們開始長大了。 

  滿了十八的紅妮兒已經要談婚論嫁了 

  如今盛況可謂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紅妮兒她爹樂呵的都要挑花眼了。張紅上頭還有兩個哥哥。 

  大哥早結婚了,二哥二十好幾了可還單著。 

  她爹急著這麼早嫁女兒,謀划的自然是二哥年紀大了,急需筆錢娶媳婦兒,幺女也得趁著年華好,抓緊挑戶好人家。 

  張紅從小便性格柔和、缺乏主見,家裡這麼跟她一解釋,她也就坦然接受了。 

  因為命運早已安排好了她的人生軌跡,她早就順應好了一切。這個賢惠、勤勞的女孩子,在小學畢業后所學習的就開始為了這一天準備,這是每個燈芯橋鄉女孩子的人生路徑。 

  姐妹三人躺在趕牛坪上,還有芳妮兒家的黑子在一旁護駕。 

  有人選擇順應命運,也有人思考如何對抗命運。 

  看著天上的星子,年齡相差無幾的張芳枕著頭。她爹娘的想法也不難猜,弟弟還在念書不著急結婚,妮兒留在家裡多干幾年活,到時候再嫁也不虧。她跟紅妮兒的結局也不過殊途同歸。 

  嫁一個給的起彩禮的好人家,跟一個婚前只看過照片的男人過一輩子。日復一日種田耕地,再為了傳宗接代生一個小子。如果也有女兒,那小芳妮兒跟她娘一樣,生長在重男輕女的環境中,到年齡了被父母賣個合適的好人家,如此循環往複,這樣的未來好像一眼就能看得到頭。 

  「小六,我最羨慕你。」張芳叼著一根細草:「小時候我常常想,如果我是個小子就好了,那我是不是能過得幸福些?」 

  「直到你出現了,我才知道,原來姑娘也有人疼有人愛,所以那時候我覺得如果我弟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就好了,沒有他,我是不是能跟小六一樣在父母的疼愛里長大呢。」 

  「可是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我又想他們為什麼要生下我呢?現在我可算想明白了。」張芳的眼裡蓄滿淚水,她的呼吸是坦然的:「想明白了,我就釋然了,以後再也不用被這些東西困住了。」 

  「你們說,外面的世界也這樣嗎?」張芳迷茫的問道。 

  「小六,你不就是外面來的。」張紅的年齡大一點,她記憶也更清晰些:「你還記得以前的事兒嗎?來燈芯橋以前你在哪?」 

  小六搖頭:「不記得了。」 

  兩個姐姐打量著她,難得異口同聲道:「撒謊。」 

  夥伴們一起長大,彼此了解深厚,被無情拆穿小六也不惱,誰又不知道誰的那些心思呢。 

  張芳笑道:「小六跟我們一起長大,以前跟誠哥兒關係最好,小學的時候像個小尾巴似的黏著他,現在長大了反而跟我們關係更親些。」 

  小時候大家都嫌棄小六是個拖油瓶,不愛帶著她。只有張誠年願意多照顧些,於是大人們更覺得誠哥兒是個踏實有責任心的孩子。 

  可其實每次別人看不到的時候,他都會惡作劇的把蟲子抓到小六的身上,會伸手拽她的頭髮。還會站在樹下說,小六你跳下來吧,哥哥接住你,然後她就栽到了溝里。 

  但每次她哭了,張誠年又知道怎麼哄著她。因此小妮兒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被欺負了,總還是屁顛顛的跟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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