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南庫塔木的死
光芒充盈在整個小土坡上,像是從天而降下的一頂光罩,將其中的一切給遮掩蒙蔽,令外人不能見得分明。
然後光芒擴散。
這些擴散的明亮的輝煌的光芒,帶著一種毀滅的力量。那是兩個超越真氣境高手的最精純一擊的碰撞,寧宣的刀劍合擊本來就是自破自立自擊自成,以達到無限無盡無窮無量之力,能發揮自身數十倍的力量,而南庫塔木的火精五變灼字訣,也是將所有火精匯聚一點再爆發出來的絕技,兩人此番絕招對撞,已經遠遠超過真氣境武學的範疇了。
內力在他們手中互相碰撞、激化,幾乎形成了實質,久久不息。
那實質般的光芒流經的所有地方,都有大量的物質都被蒸發、消弭,整個過程幾乎都是摧枯拉朽的。好像是陽光照在了冰雪上,於是冰雪融化,沒有一絲一毫的突兀感。
從上空看去,有數十道對比光芒而言極為渺小的黑影,四散逃去,像是一片被嚇得奔走四散的螞蟻。
這些人都是之前那些圍觀的真氣境高手,即使是他們在這股力量的碰撞面前,也不得不退避三舍。就好像曾經的寧宣,在玄貞道人的開天闢地斬面前一般。
——沒錯,這一擊其實也距離那毀滅一整座街區,在陽關城內製造出一片廢墟的開天闢地斬,差不了多少了。
這是一個極為浩大的畫面,像是從天穹上打開了一個洞,而一團一團白光就這樣自上蒼滾滾而流,那光芒白得耀眼,純得無暇,像是代表著毀滅二字。它們所流淌經過的樹木、砂石、草地,全都悄無聲息地被吞沒、消融,沒有任何物質能夠倖免。
四散而去的真氣境高手們,也一時議論紛紛,不敢相信這一個畫面。
「好厲害……這兩個人真是真氣境嗎?」
「是、是誰贏了?」
「肯定是那該死的晉狗,以我觀察,那晉狗在這場戰鬥之中,已經是屢犯險境,只是勉強招架而已。他是絕對勝不過南庫塔木大人的。」
「可是這番景象……這番景象怎麼看來,也不是南庫塔木一人所能夠造成的,非得兩種相當的力量對撞才夠資格。」
「那晉狗也有堪比火精五變的絕招么……不,考慮到他的內力之低,或許比火精五變更加可怖!」
在這震撼性的畫面前,這些外人看來一個個高手風範的人物們,也不由露出一幅一幅彷彿菜市場大爺大媽般聒噪八卦的神情。看來既是緊張,又是無錯,既是茫然,又是慌亂。
在這其中,能些微保持冷靜的,也就三個人。
玉蟾子和常和子停留在數十丈外,一株大樹上,觀察著遠處小土坡上的白色光芒。
玉蟾子一雙瞳孔之中,倒映著那光影的變幻、閃爍、迷離、起伏,像是沉醉其中,臉上露出了幾分沉重。
「有意思,他們的功力,遠遠地超過了真氣境,現在彼此激蕩,幾乎達到了玄關境的水平。」常和子則微笑道,「依我看來,他們這次誰能夠贏下來,這個人以後肯定會走出不俗的道路的。」
這個常和子平日里看來,有些不太著調。但是此時此刻,連一向冷漠疏離的玉蟾子,眼見此番勝景,也忍不住瞳孔收縮,神色緊張,而他卻泰然自若。
也是直到這時候,才讓人覺得他是一個遠遠強於玉蟾子的玄關境古魂。
玉蟾子稍稍平復心情,忽然問,「你認為誰會贏?」
「我看不出來,不是十成十確定的事情,我是不會妄作判斷的。」常和子搖頭道,「依照常理,我認為起碼有七成可能,是那個赤族人勝利。但是武者就是要爭那一線生機,在生死關頭,有些人會怯懦,有些人反而會爆發勇氣,此消彼長,有千萬種可能。而這個寧宣和南庫塔木之間,應該就在這千萬可能裡面,沒有足夠了解,就算我是玄關境界,也是沒辦法對他們做出判斷的。」
玉蟾子沉默半響,忽然道,「寧宣會贏。」
「嗯?」常和子眨眨眼睛,好奇道,「你有什麼根據嗎?」
他倒是不小瞧玉蟾子這個後輩的判斷,反而頗為謙虛,不恥下問。
「我不需要任何根據,我的根據就是我希望他贏。」玉蟾子緊緊盯著那遠處的白光,用力地像是要將其光芒穿透,看到其中的真實畫面,「我只能夠接受這一點,因為這魔頭必須要被我所殺。」
「如果世事不按照你所想的那樣發展呢?」
「不可能這樣的!」
常和子聽了這番話,上下打量了一下玉蟾子。
他沉吟片刻,「或許我不該說這樣的話,但是道友,我看你好像是一個不太願意承認現實的人。你這句話的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個小孩子,一旦發現世界不如自己的預期,就要又哭又鬧、又吵又叫一樣。」
玉蟾子怔了一怔,然後回過頭看向常和子,他冷著面孔,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常和子。
「……」
常和子被看得害怕,連忙擺手道,「你當我什麼也沒說吧,希望這個世界按照你想的那樣發展。」
除了玉蟾子和常和子之外,莽古麻也能保持基本的冷靜。
他一邊護著手下的族人後退,一邊遠眺這一番場景,忽然嘆了一口氣,臉上的皺紋似乎都多了一些。
他愁。
他忽然發現,自己這一次或許真的遇到了對手。
因為到現在為止,還是沒有任何姚洗月出現的痕迹,這代表著在玄關境高手的眼中,寧宣還沒有到生死關頭。可是現在南庫塔木所爆發出來的力量,其實已經遠遠勝過莽古麻自己了,甚至是任何沒有到達玄關境的人物與現在的兩人為敵,都絕對不是他們的對手。
除非是利用某些秘葯,奇功,血脈……否則根本不可能達到這樣的水平。
最重要的是,寧宣並不是依靠力量走到現在的,他所爆發的力量雖然也遠遠強於真氣境,但那一瞬間的爆發之後,氣息就衰落退轉下去,很明顯是一種爆發力量的秘訣。這的確是一張有力的底牌,但如果一老早就輕易地打出牌來,也不會對局勢造成任何有利的作用,只有在最好的時間最好的地點用出這一招,才能起到一錘定音的效果。
寧宣之所以能夠與南庫塔木拼到現在,依靠的還是進退之間的有度,攻防之間的冷靜,生死之間的細緻,而不是任何力量。
這反而才是他真正了不起的地方。
空有力量的對手,不是好對付,但也不會給人威脅的感覺。因為在陽首城中,有六尊古魂,真氣境的力量再大,也大不過這些古代的聖王、妖狼、大賢們。
可如果在力量之外,還有意志、耐心、智慧、勇氣在身,再加上兩尊古魂在手,這就非常可怕了。
莽古麻現在終於知道,寧宣為什麼讓自己留下來了。他本來以為會看到寧宣呼喚出姚洗月,將南庫塔木狠狠地鎮壓,但現在看到的卻是寧宣在赤裸裸地展現出自己的能力極限,根本見不著姚洗月的蹤影。
「你的對手不是姚洗月,而是我。」
寧宣的舉動,就好像是在說這番話一樣。
莽古麻不得不承認,自己小看了這個小子。從一進入陽首城開始,他就從來沒有將暴雪書生看在眼裡,而是將其視作自己的棋子。
可現在看來,自己是大錯特錯了。
光芒漸漸散去。
小土坡——或者也根本不能用這個辭彙來形容了,因為之前隆起的小土坡,現在只剩下了一個詭異的坑洞,裡面的大量泥沙塵土、樹木青草,全都單純的內力給碾碎成了最細微的齏粉,洋洋洒洒,伴隨著寥寥煙氣,升騰而上。
在這坑洞之中,正站立著兩個人。
一些耳聰目明的高手,能夠感受到一個氣息的存活,但具體是誰活著,卻還是無法弄得清楚明白。
一個赤族高手,忽然踏著步伐,踩出輕功,一掠而去。但見他的身影就好像是一隻猛禽飛掠,呼嘯著朝著坑洞過去,赫然是搶在所有人的反應之前。
「他身上怎麼有殺氣……不好,他是準備好了,若是暴雪先生存活,就要乘勢將暴雪先生殺死。」
晉人圈子裡面,奪魂道人忽然反應,驚呼起來。
他這一說,其他的一些晉人立刻大罵出聲,也施展輕功跟了上去。而其餘的赤族,自然反應更加響動,一個個臉上都是「我怎麼沒想到」的表情,一窩蜂沖了上去。
可惜他們反映再快,也跟不上第一個人的腳步。不管是要助其一臂之力,還是要阻礙其的卑鄙行事,都是為時晚矣。
所有人眼看著這個高手一躍而下,深入坑洞之中。
不多時,坑洞傳來一聲慘叫。
這一聲慘叫,無比凄慘,聽得人頭皮發麻,那些跟上去的高手立刻止步不前。
莽古麻嘆了一口氣,玉蟾子則眉頭一挑,臉上的凝重也消失了。
他們都聽出來了,這不是寧宣的聲音,也不是南庫塔木的聲音,而是那個赤族高手的聲音。而這個聲音其中的凄厲悲慘,很明顯是遭受襲擊的模樣,他是來相助南庫塔木的,襲擊者自然也只會是寧宣了。
其他人稍一錯愕,但也都想到了這個可能。
晉人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欣喜若狂。
赤族人卻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極深,極遠。
一個人慢慢從坑洞之中走了上來,這個人的左右手各自提著一具屍體,一個是已經恢復原狀的南庫塔木,另一個則是剛剛追上來的赤族高手。
令人意外的是,這個人的臉上有一種非常古怪的割裂感——一半面孔,和另一半面孔根本對不上。
左邊一半,是一張蠟黃色中年男子的面孔,帶著一些書卷氣息,溫文儒雅,瀟洒高傲,正是近日來在陽首城鬧得天翻地覆,人所皆知的「暴雪書生」。
右邊一半面孔,則是一張年輕、稚嫩的臉,眉眼之間,還帶著些許少年的稚氣,明顯沒有超過二十歲。
人們以一種看著怪物的表情,看著這個少年。
他們細細觀察,才反應過來,那眾所周知的「暴雪書生」,其實只不過是一張人皮面具,甚至連面具也說不上,只是一種易容化妝的效果。在這樣激烈的戰鬥之中,這妝容效果自然褪去,令得這個少年顯出了自己的原貌。
這個剛剛打敗了赤族第一戰將,迸發出玄關境級數功力,眨眼功夫殺死一位真氣境赤族高手的「暴雪書生」竟然他媽的、他娘的、他奶奶的——
是這樣年輕一個黃毛小子!
「嘖,暴露了。」
寧宣感應到周圍人的目光,這才發現了臉上一些異樣,抬手一抹,以真氣震下了上面的種種妝容,顯露出自己的真實面目來。
這一看,他在眾人眼中,就更加稚嫩,哪裡是一個震撼整座城市的一流高手,分明只是個該在家中扎馬步、暢想未來的屁大點兒孩子!
他站在那裡,手持兩具屍體,臉色有幾分蒼白,看起來身子搖晃,好像隨時要倒下,卻又始終屹立不倒。
周圍無數道目光,或是震驚,或是敬畏,或是驚嘆,或是讚賞,或是憤恨,或是驚懼,齊刷刷地掃射在他渾身上下。他們這群向來榮寵不驚、見慣風浪的大人物,大高手,此番卻全然成了寧宣的陪襯!
「寧宣……」玉蟾子也眼神複雜地看了過去,「我要殺的魔頭,居然是這樣一個孩子。」
「帥哦。」常和子有些佩服地說,「這麼小就出來混江湖,他可真是了不起啊。」
「暴雪書生,看來你有很多秘密?」莽古麻從人群之中踏出步伐,男人還保持著自己的一些冷靜,但也忍不住用怪異的眼神觀察寧宣,畢竟他的年紀實在太小,而表演又太驚艷了,「我不管你的這些秘密,你要把南庫塔木交給我。」
「他死了。」
寧宣隨手一拋,將南庫塔木的屍體,丟到莽古麻的手中,「他吞服的那玩意兒,雖然給予了他強大的力量,但還是給了他肉身大量的負荷,讓這一戰沒有到達極點。」
莽古麻低頭一看,細細觀察,發現南庫塔木渾身上下被破壞得徹底,死得明明白白,沒有一點兒生還的可能。
南庫塔木並不是輸了,他只是生命耗盡,死在半途。
這個消息,讓周圍的赤族人為之一震。
原來南庫塔木並沒有輸。
這一戰並沒有結果。
「這個晉狗勝之不武,請族長為南庫塔木大人報仇!」忽然之間,一個人朝著莽古麻抱拳道。
有人一馬當先,這個提議立刻得到大量赤族人的追捧。
他們說得群情激憤,一會兒是南庫塔木所么偉岸,一會兒是寧宣多麼好運卑鄙,再一會兒是自己多想要殺死寧宣,只等莽古麻下令了……不過說歸說,一個人也沒敢朝寧宣多看一眼。
誰也不是蠢貨,之前那個腦子靈活一點的,現在正躺在地上,和南庫塔木作伴兒呢。
「這些人啊……」
寧宣搖了搖頭,已經轉身離去,走向了晉人圈子之中。而像是奪魂道人、不怒和尚等人,也圍攏上他,讓他褪去破損的衣裳,換上一襲新衣。
奪魂道人、不怒和尚等人,對他都又是敬畏,又是佩服。寧宣這一番舉措,完全令他們折服了。
然後他轉過頭來,微笑著看向莽古麻,笑容之中有看好戲的意思。
寧宣是瞧出了莽古麻沒有殺自己的意思,他恐怕還是忌憚姚洗月,以及其他幾尊古魂,再加上薛老頭的勢力。而且除此之外,還有狐狸面、玉蟾子這一夥兒人。
但現在,這人卻是騎虎難下,處理不當就會失去民心。
「你們不要說了。」莽古麻皺眉,輕喝,然後遠遠和寧宣對視,忽然問,「如果剛才南庫塔木沒有半途死去,你能不能勝他?」
寧宣平靜道,「我能。」
「憑什麼?」
「憑我還有底牌。」寧宣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的情報泄露,他平靜道,「我還有很多底牌,今天南庫塔木逼出來的,只是其中一張。我所擁有的底蘊,是你們赤族人想也想不到的。老族長,你能逼出一張,還是兩張,還是一張也逼不出來呢?」
「……」
莽古麻沉默良久,靜靜看著寧宣,眼神之中有探索,深思,懷疑,動搖……
然後這一切深深沉澱了下去,眼神恢復了清澈,像是完全不受其影響。
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受其影響。
「南庫塔木死得壯烈,我會給他家人一個交代的。至於你們,不要搗亂,明白嗎?」莽古麻環顧四周,很平靜也很親切地說。
他像是面對一群小孩子一樣。
而那群本來不滿至極的高手們,也真的像是小孩兒一樣,閉上了嘴。
寧宣頗為意外,莽古麻的聲望好像比他所想象中還要高,還要重,根本不需要做任何解釋,一句話就化解了這個境地。
莽古麻將屍體交給身後一個人,「將他厚葬。」
然後再看向寧宣,「我們的約定會面,還作不作數?」
「當然作數。」寧宣笑道,「絕對作數。」
「暴雪書生,應該不是你的真名吧?」
「我叫寧宣。」
「好,寧宣,寧宣。」
莽古麻重複一下寧宣的名字,就轉過身去,他只冷冷說了四個字,「你真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