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方息壤和方天然
元張一聽這話,大喜過望,砰砰砰,又朝著寧宣就地磕了幾個頭。
寧宣站在原地,用奇妙的眼神看著他。
這個之前還囂張跋扈、威風八面的男子,現在在他面前,簡直連一條狗都不如。到底是怎樣一種力量,能夠將一個人變成這副模樣?這到底是人本來應該的樣子,還是一種錯誤的、扭曲的、歧路的面目?
元張站起來,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彷彿一點也不為剛才的舉動感到羞恥,為四人帶起路來。
寧宣則搖了搖頭,跟了上去。
「我問個問題,你們這所謂的大晉英雄會,到底是什麼組織?」一路上,寧宣詢問元張,「那個什麼南庫塔木,好像對你們的會長,也頗有幾分敬重。一個晉人,居然能在陽首城有這樣的威望,可不算簡單啊。」
「暴雪先生一看,便知道是外地人。」元張的態度恭敬無比,「先生應該知曉陽首城本身的來歷?」
寧宣回憶了一下,「這是當年赤族的首都,後來被大晉征服,於是便成了大晉領地。待到五百年前,盛武帝的慘死,朝廷威嚴掃地,赤族的首領趁勢巴結不熄火奪權,漸漸將此處的各處首腦,換成了赤族人,逼走晉人。而朝廷力有未逮,更不願意與不熄火為敵,於是便也任之由之,只好扶持陽關城起勢,令其成為陽州實質上的『晉人首都』。」
「沒錯,這裡本是咱們晉人的領地,只是被那些外族所佔。數百年來咱們晉人的建設、文明、武道,全被他們給奪走了。」元張說到此處,臉上也忍不住露出恨色。
「你們本就是奪走別人的東西,又怎能稱之為被奪?」旁邊的姚洗月聽到這話,忽然冷聲道,「你吃了別人,別人吃了你,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若不服,就吃回來便是,做什麼委屈的樣子!」
元張一愣,露出不忿的神色,似乎想要反駁這個女人。但看了看寧宣,卻又不好繼續說下去。
寧宣笑了笑,對這姚洗月擺擺手,「姚姑娘,你消消火。至於你,也別擺出這麼一副熱情男兒的模樣了,我可還記得你之前對著那大塊頭是怎麼噓寒問暖、溜須拍馬的,他見了你們,也像是見了家養的小狗一樣快活,至於周圍的百姓,看見了你們多麼敗興,這也不需要我多說了。」
元張嘆了口氣,「之前是小人失禮,但那不過是在陽首城生存之需罷了。若晉人衝撞了赤族還不受罰,惹得赤族大怒,這些圍觀過來的平頭百姓全都要遭殃,諸位更要被赤族的高手所追殺緝拿。與其到時候事情鬧大,不若由我們代為處理,平息那邊的憤怒。至於百姓們的想法……哼,他們也向來只能看見表面的東西罷了。」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不屑,又帶著些許鬱悶,彷彿心中早窩著氣。
寧宣忽然嗤笑一聲,「聽你這麼說來,好似真是背負屈辱的英雄?莫非你們這晉人英雄會的名頭,就是這樣取出來的?你們早知道現在要做這樣『偉大』的事情,那可真是有夠了不起的呢。」
「……」
元張聽到這份口吻,忽然停下了步伐,瞪著眼睛看寧宣。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握緊了拳頭,面色變得漲紅,眼神也漸漸有些不善了,就這麼狠狠看著寧宣。
寧宣也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他,面帶輕笑,背負雙手,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元張一字一字從牙齒縫裡蹦出來,「暴雪書生,你不要取笑!就算你是會長所宴請的貴客,就算你武功遠高於我,我也……我也無法忍受你的無禮了!」
他說出這番話后,常常吐出一口氣,彷彿將心中的怨氣也一道講了出來。
不過在呼出這一口氣后,元張的臉色也迅速灰敗下來,彷彿已知道了自己之後要接受怎樣的後果,更知道這份會長所託的要事也已經砸了。
寧宣卻收斂了笑容,拱拱手,正色道,「確實,是我錯了。抱歉。」
「……你?」元張一怔,在確定寧宣沒有開玩笑后,以一種完全不理解的目光看向寧宣,「先生你……」
「剛才沒注意,開了一個玩笑。」寧宣老老實實地說,「哎,本人一向喜歡和別人開玩笑,不過若冒犯到了別人喜歡的事情或者東西,該認錯還是認錯,你說是不是?」
「……是。」元張愣了許久,忽然轉過頭,繼續走了幾步,「暴雪先生,我繼續為您帶路。」
寧宣也繼續跟了上去,臉上再度帶上了微笑,「剛才說了這麼多,你還是沒有講述著英雄會的來源啊?」
「赤族在五百年來,雖說慢慢侵蝕陽首城的朝廷官員體系,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這五百年來,朝廷對陽首城的掌握能力漸漸變弱,漸漸將重心放在陽關城去,便等同於放棄陽首城,許許多多的晉人,都因此而離開此地。」
元張慢慢道,「可是還有一些晉人,是不肯離開這個地方的。這些晉人的祖先,都是當年遠征此地的將軍、元帥、武者,他們披荊斬棘才能夠讓國家的領土開闢在這裡,並且滿載著榮譽成為了本地的領主,這裡就是屬於他們的故鄉,這片土地對赤族人很重要,可對他們就不重要了嗎?既不想離開,又不願意死去,他們又能夠有怎樣的選擇呢?朝廷放棄了這座城市,難道要他們也跟著放棄這一座自己自小長大,充斥著自己祖先父輩榮譽的地方嗎?」
他這番話說來,是越說越激動。臉上的表情,也漸漸帶上了一種濃濃的哀傷。
旁邊的姚洗月聽到這裡,本來對這男人不屑的表情,卻也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晉人對這片土地有感情,赤族對這片土地有感情,她又何嘗沒有呢?她雖然認為這些人類都是自己的敵人,但彼此之間為敵是立場問題,可感情卻是互通的,是能夠互相理解的。
「原來如此。」寧宣則恍然大悟,「也就是說,晉人英雄會的成員,都是這五百年來,被赤族逐漸架空的晉人權貴的後代?」
「沒錯,我的祖先,當年在戰場上殺了不知道多少赤族、妖族,是一等一的大英雄。」元張自傲道,「我從小就生長在此地,若沒有赤族干擾,我本該也是本地的大將軍才對。我若離開了此地,我們若離開了此地,這地方還能算大晉的領土嗎?就算是忍辱負重,我們也得在這裡生存下來,我們哪裡也不去!」
殺妖族……
姚洗月的臉色又一變,跨起個批臉。本來稍微有共情感受,現在一下子全丟在一旁,眼神冷得如同一截寒刺。
「真是了不起。」寧宣敷衍般贊了一聲,又問,「如此說來,你們會長的身份,就更了不起了?」
「沒錯!」
元張臉上的表情更加驕傲,就好像說出這個人的信息,比他自己都要光榮、耀眼一般,「我們的會長方息壤,他本該是此地的城主。他的祖輩,就是當年大賢學齋派遣過來鎮壓赤族的大賢方天然老先生!咱們晉人英雄會,就是他一手組建的組織,旨在重鑄晉人榮光!」
「方天然……」寧宣若有所思,忽然感覺到了一股雄渾強烈的殺機,在自己身旁驟然爆發。
壞了。
他一伸手,「姚姑娘!」
但還是慢了一步,似乎也不止一步,而是慢了很多。寧宣本來想要攔住姚洗月,可手伸到半空的時候,姚洗月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原地。
差距還是太大了……
寧宣動作一頓,嘆了口氣,再看向元張那邊。
元張臉上的驕傲已經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了滿臉的恐懼。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倏然間湊近自己的女人,身體是一下動也不敢動,嘴唇顫抖不止,「你……你……」
一隻白皙得如同美玉般的手掌搭在他的脖頸上,但卻一點兒也沒有讓人覺得溫柔。因為一根又長,又尖,又利的指甲,已經刺進了他的喉嚨,不深,只有一絲血跡露了出來。
但任何人都知道,只要姚洗月一用力,元張就要當場死去。
「姚姑娘,你不要妄動。」寧宣警告道,「若你對他下了殺手,咱們的麻煩會很多,這場大鼎戰爭更加難度。而若找不到那位戴著狐狸面具的男子,老齊身上的真氣也得不到化解。」
「為什麼……」姚洗月眼眸一顫,動作不變,還是惡狠狠地看著元張,「為什麼一個殺死無數生命的老賊,會被你們如此尊重乃至於尊敬?他殺死的那些妖怪,難道沒有親朋好友,難道沒有自己的家庭嗎?他毀了多少條性命,他毀了多少生命的幸福,這樣的人真的比禽獸要好嗎?他也能稱之為大賢嗎?」
不出所料,寧宣和王冬枝、玉幽子對視一眼,看來這位方天然就是當年那位朝廷巔峰時期派遣而來,以一己之力滅殺陽州妖族的大賢學齋修行者。
大晉英雄會的會長,就是這位大賢的後代子孫。
「我……我……我……」元張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甚至話語間也真的多了幾分哭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到這時候,他才真的像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青年。
他口中說得這些東西再偉大也好,他的確對這些東西抱有真情實感也罷,但當真正遇到生死的時候,其實他也會將這些全部忘掉。不管是榮譽、偶像、理念、正義、情感……這些東西,在性命面前,其實都會被他忘掉。
他還沒有到看破生死的年紀。
「……」姚洗月看他這副鼻涕眼淚都要溢出來的樣子,臉色中露出幾分不忍,忽然一鬆手,「你……你們錯了,可你們最可怕的是將這種錯誤當做榮譽……」
元張身體一軟,眼看就要跌倒下來,寧宣一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傳遞過去一份內力,為他安定心神。
過了好半天,元張才緩過來,驚魂未定又敬畏交加地看向旁邊的姚洗月,「這位姑娘到底……」
他怕得連憤怒和仇恨都產生不了了。
「哦,她去一個叫做外國的地方留過學,接受了一些很進步平等自由的理念。」寧宣笑嘻嘻地說,企圖糊弄過去,「你別看她凶得很,其實平日里連一朵花都不摘,剛才只是和你開個玩笑而已。總之咱們就不談了,帶路吧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