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玉蟾子
道童們尖叫了起來。
他們都是初入門練武的孩童,來自於陽州各地,有的是達官顯貴,有的是武林世家,也有的天資聰穎,都和一般的同齡孩子不可同日而語。但再不凡的孩子終究也是孩子,眼看著一個與自己朝夕相處的道兄當場變成一具無頭屍體,腦漿鮮血四溢地炸裂開來,又怎能不驚惶?而殺人者就在面前,又怎能不恐懼?
章旭的屍體一顫,栽倒在了紅紅白白的地上,便再無聲息。
「不準叫。」玉蟾子看了一眼旁邊的道童們,以一種批評般的語氣道,「道兄我在除魔,你們以後也是要除魔的,怎麼能夠害怕?」
他殺了一個同門師兄弟,就好像是吃了一口飯菜淡而無味的飯菜一樣稀鬆平常,甚至是乏善可陳的。這話一出,那些小道童們個個都閉住了嘴,只驚恐地盯著玉蟾子。
偶爾有些忍不住的還想哭鼻子扯眼淚,也被一些個聰明的同門捂住口鼻。
本一個仙風道骨的道場,就這樣變成了一處慘烈恐怖的畫面。
「玉蟾子,你好大膽!」那飄然淡泊的聲音主人,也時刻關注此處的動靜,卻沒有料到玉蟾子動手如此果決,以至於他都反應不過來了,即使他性子一樣溫吞,現下也忍不住多了幾分怒意,「只是一時冒失,怎能直接要了對方的命!?」
「魔念如火,有微小勢,可成燎原。」玉蟾子毫不畏懼,他剛才動手的時候,衣襟微皺,髮絲小亂,現在伸手先正衣冠,然後朝著遠處的宮殿拱手道,「玄機師伯,姑息難免養奸,養虎而成遺患。方盡天下惡念洶洶、魔孽重重,我輩行事如履薄冰,臨淵而行,一步走錯便要跌入萬丈深淵,絕不能對惡行有絲毫容忍啊!」
即使是面對長老級數的人物,玉蟾子也還是不卑不亢,皺著眉,凝著眼,以自己那一套行事法則應對。
「你這話道理不假……可人間行事,哪能這樣死板冷硬?我是你的師伯,可我都得叫你一聲老頑固了。」名叫「玄機子」的道長聽得此處,怒意稍去,忽然嘆了口氣,「哎,我早聽過你的名頭,沒想到你還真是個又冷又硬的臭石頭。罷了罷了,我對你說什麼都沒有用,既然你講規矩,那我就以規矩對你:門中有令,私自鬥毆至傷殘者,扣除三月薪俸,緊閉一月。按說是不管成敗,雙方皆有過錯,俱都受罰。」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苦笑道,「但章旭此番死了,我是想懲也罰不了。玉蟾子,你便領受雙倍懲罰,可有不滿?」
「弟子願意受罰。」玉蟾子深深拜下,「適才弟子對師伯無禮,理應加罰。」
「……嘿,你倒還會給自己找由頭。」玄機子一愣,隨機反應了過來。他從玉蟾子的話語中聽出來了,這小子承認受罰的理由是「剛才對玄機子無禮」,而不是「殺了章旭」。
在玉蟾子眼中,殺了章旭仍是理所應當的,即使是願意受罰也得是因為別的事情受罰,他在這件事情上根本就沒有做錯!
「快過來吧,一個不長眼的外門弟子死了,哪有這樣多的廢話。」忽然,又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傳播了過來,「你們這些道童,自行去找相熟的師兄處理屍體,至於你玉蟾子,此次的刑罰就暫且記住,等你此番下山回歸之後,再做計較。」
「是。」玉蟾子應一聲,到了現在才抬起腦袋來。
這面如冠玉的少年,神色仍然如一般尋常,看上去不像是剛剛才和長老級別的人物據理力爭一番。他身上油然而散出的感覺,讓人覺得他幾乎沒有人的感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天行有常、自在自成的感覺。
他正準備朝著主殿邁步。
「等一下,我再對玉蟾子你說一件事情。」
玄機子忽然道,「玉蟾子,你要明白,同門相殘的處罰,其實遠不止如此。我之所以以傷勢算,只因為你是玉蟾子,是五雷宗一脈下一代的佼佼者,你的師傅位高而權重,你則前途光明未來遠大,於是便有了特權——你眼中的魔就在我們生活中的各處,哪裡沒有私情?哪裡不見枉法?你身在塵世,註定被這沾染,你逃不過,更不該逃,你可知曉!?」
玉蟾子頓了一頓,他的眼神一下子收縮起來,小如針孔。
「……是。」
過了許久,這年輕的道士才淡淡地說。
他走向了丹鼎派主殿。
……
桌子上的玉簡搖晃了一下,發出微微亮的黃光。
一隻纖長的玉臂從寬大的道袍中探出來,信手抽出玉簡。真氣一催,本來潔白無暇的玉簡上,便立刻憑空顯現出一行行的文字,任人展開來細細讀了一番。
手臂的主人有一雙好像時時刻刻沒什麼精神的眸子,在看到了某個名字后倏然間瞪大了幾分,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嘆,「啊,竟然是他。」
「你說的是誰?」
寧宣也在讀東西,他抬頭看去,只見那平日里總像只睡不醒的懶貓兒一般的玉幽子,現在竟定定看著掌中的玉簡,露出一副微妙的表情。
——就好像一隻貓碰到了一條狗一樣的表情,而且那還是一條瘋狗。
這是與齊勇切磋之後的第三天。
齊勇在確認與寧宣合作之後,便已經離去,他另外兩個身份,都有諸多事宜要處理,現在要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他在陽州,是數十位編外密探中的一位。所謂編外密探,就是武功卓絕,但尚未進入核心圈子,也並沒有得到真正的信任,自然不可能有一處根據地。
現在的齊勇,就好似應了那一句話:我是一塊磚,哪裡有用哪裡搬。
他現在就被不知道哪一位真正的密探,因一場神秘的任務,而給調往了陽首城去。陽首城是陽州的首都,恰好距離金環城不遠,齊勇答應寧宣,自己先行一步,等寧宣三人跟上。
他在離開之前,留下了一連串和自己聯繫的各種暗號切口,讓寧宣記住背熟。其中的變化倒是複雜得很:總得來說是朝廷密部所用的暗號,但在套暗號之外,齊勇又做了一些細微的改進,能夠在表面上說這一件事情給朝廷看,暗地裡卻告訴寧宣另一件事情,還能夠兼顧二者的信息量。
當然,他另有一套大斗天同門之間相互聯繫的暗號,這點就不願意告訴寧宣了。
江湖門派,各大勢力,大抵都或多或少有些這種聯繫方式,畢竟武功再高也沒辦法替代電話,一旦沒有聯繫方式,彼此又都是見不得光的身份,一輩子也見不了幾次。
寧家也有這樣的聯繫手法,寧宣也學過許多,現在倒也不陌生。
但要記下這另一套語言系統,仍不是一時半會兒的功夫,這幾日寧宣都苦悶得很。
而另一邊,玉幽子則關注著龍孽虎煞山派來的人。
「山上派來的人……是個很讓人討厭的傢伙。」玉幽子眉頭微顰,露出好像吃多了油膩的肥肉一般的表情,「我還以為隨便找個人來處理就行,沒想到竟然是他,玉蟾子。」
「這是哪位,也是道子嗎?」寧宣問。
他這幾日和玉幽子交談,見識漲了不少,知道如玉幽子這樣的轉世者,在龍孽虎煞山乃至於道門五派之中,都被稱之為「道子」。
「我們這一代,只有我是道子。」玉幽子解釋道,「玉蟾子的師傅是五雷宗的『轟頂真人』玄滅道士就是五雷宗的宗主,是個嫉惡如仇、殺性極強的人物,一手五雷轟頂,在洪爐境中也威名遠揚。而玉蟾子的家鄉不在陽州,而在妄州,他本來是個富家少年,全家卻都被大羅山太平教的邪道用邪法祭殺,唯有他被玄滅道士救了下來,收為弟子,因此心懷滔天怨恨,發誓要滅殺世間一切邪魔。」
「這不是挺好的嗎?」寧宣聽到這裡,覺得還很正常,「為家仇而練武,倒是個可憐又值得敬佩之人。」
「但他偏執成性,自己都幾乎和魔頭差不多了。」
玉幽子搖頭道,「我所在的持劍宮,起碼有五六位同門,都被他所殺。這些同門,一個一個都有些錯誤疏漏,比如一個是偷了女冠的衣裝、一個是開了小小的賭局賭錢、一個是騙師弟們為自己做事而自己偷懶……總之,我實在很難說喜歡這些同門的行為,但我也實在不認為他們就此該死,可玉蟾子就是殺了他們。」
「是個狠人啊。」寧宣聽到這裡,忍不住感慨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