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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凶性

  「寧宣」將口中的長劍吐出,月下美人叮叮噹噹地落在了地上。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制服這貫日射月的一箭,還沒等再有反應,忽然見「寧宣」一躍而起,一聲暴喝,「想走?」

  他說完這話,身形卻不動了。

  人們眨眨眼,才發現那凝固在原地的身影並不是真正的「寧宣」,只是一道幻影。一陣風吹過,幻影便扭曲並消失,再轉頭看去,才發現「寧宣」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出現在了十來丈之外,抓著唐鳳華的肩膀。

  唐鳳華也早已離開了原來的位置,看樣子是想要逃走而不能。

  現在的他早已不是之前那紈絝子弟、不諳世事的模樣,反而眼神深沉神色陰狠,一隻手握住腰間的長劍,另一隻手則蓋在自己肩頭上「寧宣」的手掌上。

  兩個人兩隻手接觸,就這麼動作不變,僵持在原地。

  這動作一點兒也不像搏殺,看上去好像還有點親昵,但在場的都是武功高手,誰都能看出來,這反而是比任何招數都更為危險的內力對決。

  「你還想要對少爺動手!」他們這邊還在短暫地僵持,旁邊的軍士們卻已經極為憤怒地大喝出聲,「大膽賊子,就算武功再高,也不該和朝廷作對!」

  人潮如流水般包圍了上來,其中唐損門下的軍人最為熱誠激進,第一時間圍攏兩人。

  三五個呼吸后,幾個身高明顯比旁人高大一些的男人已披甲執銳地沖了上去,手中都是長槍大戈,動作威猛得像一隻猛虎一樣,剩餘的人則留待身後,各個都是靈動機巧的人,手持短刀匕首,以作接應。

  但他們還沒有真正靠近過去,只踏出兩三步,當頭的一人便忽然動作一晃,整個人憑空矮了一截。

  他腳下的泥土看起來和之前沒什麼區別,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得極為鬆軟,一腳踩過去就深深陷下三五寸,朝著四周泥巴一樣大量擴散出去。

  原來這片區域的泥土,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寧宣」和唐鳳華的力量給徹徹底底地震碎、震軟,變成了一種看起來和之前差不多,實際上結構大異的狀態。

  這人這麼一踩,整個人臉色忽然驚變,彷彿遭受雷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哇地嘔出一大口鮮血。

  「不要動!」跟上來的步環塵本來也想繼續阻止「寧宣」,但一看他的樣子,自己也連忙止步。

  旁人動作一頓,都不敢再有進犯。

  而那嘔出鮮血的一人不只是不敢前進一步,就連退一步也都不敢了。他痛苦得扭曲,眉頭深深皺起一道川字型的痕迹,簡直像是踩中了一道旁人看不見的無形的炸藥,遭了一擊無形的轟炸。

  與此同時,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稍有動作、無論進退,會不會觸發到更多的炸藥。

  「這兩人在比拼內力,這一片區域已經成了他們的內力場。旁人稍有涉足,都會激發他們兩人的力量,一起將來者先行擊潰。」步環塵一邊走上來一邊解釋,「你們退開,現在只有擁有內力者能夠救他了。」

  她一邊說,一邊來到了那一腳陷入地面的軍人身後,觀察了一陣,然後揮出自己的左手。

  她的動作很慢,神色也很用心,像是在面對這一個隨時可能產生劇烈爆炸的危險物品。那一雙纖纖玉掌從袖子里伸出來的姿態,像極了春天雨夜后沾滿了露珠的楊柳枝,以一種似垂落非垂落,似抬高非抬高的優美姿勢,輕輕地搭上了那軍人的肩頭。

  就這麼一觸。

  步環塵輕嘆一聲,動作極快地抬手,好像剛才不是在碰一個人類的肩膀,而是碰到了一顆長滿尖刺的刺蝟,又或是熱力滾滾的火球,被一刺或是被一灼,根本沒辦法久觸。

  那人也一聲嗚呼,像是被什麼東西推走一般,一腳從泥坑中拔出來,踉踉蹌蹌地栽倒下去,並被自己的戰友所扶起。

  「竟彷彿是唐公子佔了上風?他的武功怎麼這樣高?」步環塵越過眾人,不管他們,只以一種疑惑的目光看向眾目睽睽之下、凝固不動的兩人,「只是那份內力怎地有些熟悉……」

  她剛才一手觸摸那軍人的身後,以一種間接的方式試探這個場域之中內力氣機的變化,結果卻大出所料。

  在這兩人的交鋒之中,竟然不是唐鳳華危在旦夕,反而是他的內力更加強盛、豐富、強悍、兇猛,以一種圍剿之勢,將「寧宣」的真氣打得潰不成軍。

  「唐公子竟有這一身武功?」吳寒臣很驚訝地接過話茬,他漫步走來,身後則是攙扶著馬赤弓並撿起月下美人的馬黃葉。

  倒下的李先知、王如鶴、張傲、陳軒昂、雷劍膽則留在原地,同樣留在原地的,還有秦清寧業,以及守在他們身旁不動而不搖的王冬枝。

  王冬枝之前一刀斬破唐損的去勢,已經是真力大損,而現在動手的雖然是寧宣的身子,但裡面不是「寧宣」本人,她是一點兒提不起興趣的——她就是這麼一個性子,看起來大大咧咧、隨和大方,實際上卻冰冷自私、獨斷專行,從來只在乎自己所關心的東西。

  旁人再好再強,和她沒關係,她也捨不得去看哪怕一眼。

  步環塵看向吳寒臣,「師兄,現在該怎麼辦?」

  「唐公子竟然一直在藏拙,不知道他有何用意……不過寧宣是早晚要死的。」吳寒臣盤算道,「現在唐公子武功這樣高,暫時壓制住了他,我們正好可以合力施展攻勢,以圖一擊得勝。」

  馬赤弓的臉色蒼白,說話都好像要費一些力氣,「吳掌門,你注意到沒有,唐鳳華的內力很磅礴,很駁雜,但也很熟悉。」

  「熟悉?」吳寒臣皺了皺眉,再看向那場中僵持住的兩人,卻是越看臉色越奇怪。

  到得最後,他低聲一句,「奔雷劍……」

  他這一句,步環塵和馬赤弓臉色都是一變。這句話意味著什麼,沒有人是不知道的。

  「奪心魔殺人而奪心,死者精氣消損、面色乾枯,一直為人所疑惑,看來現在這死狀已有了個答案。」馬赤弓道,「自想到師弟之後,我我再看去,又發現了那真氣中幾股熟悉的氣息……」

  他的聲音同樣很低,力求讓周圍的唐將軍士卒們聽不到。

  「不要再說了!」吳寒臣忽然冷冷道,「『寧宣』既然承認了自己殺了唐將軍,不管其中內情如何,誰對誰錯,總歸是殺人兇手,我們不能饒他。就算唐公子有罪責,那也是朝廷和山上之間的事情,和我們無關。你名劍山莊是死了人,但別說只是猜測,就算真的被唐家的人明目張胆殺了,也不該由我們做什麼,馬莊主你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吧?」

  他一邊說話,一邊對步環塵使了個眼色。這女子嘆了口氣,多走了幾步,處於一個時時能夠威脅馬赤弓的位置。

  吳寒臣也輕輕撫摸自己的寶物袋,深深地看著馬赤弓。

  馬黃葉年輕氣盛,想要有所動作,馬赤弓卻搶先一步開口了。

  「我不做這種事情。」馬赤弓說,「但我也不阻止你,我和黃葉都不出手。」

  「你害怕?」吳寒臣嗤笑一聲,「他縱然武藝不凡,體質奇特,但一身真氣還是之前那『寧宣』的水平,現在是比拼內力的時候,怎容他再逞威風?我看他被唐公子壓制的模樣,就算沒有我們,也難逃一死。」

  「我只是趨於保守而已。」馬赤弓眸色一動,「倒是你,自剛才『寧宣』道出那番話語之後,你的神色就不太對勁,你會否太過激進?」

  「你不要迷惑我了,我相信我的判斷!」吳寒臣臉色一恨,他還記掛著之前『寧宣』的嘲弄,緊接著又深深看了馬赤弓一眼,「倒是你,你是不是就想要等著唐公子將他解決,令我毫無功勞?這樣一來,你我倒仍在一條線上,不至於就此被壓制過去。」

  馬赤弓面色一頓,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來自此之後,陽關城再無三大幫會了。」

  吳寒臣看他模樣,心知自己全然說中,當下哈哈大笑,再對著步環塵使了一個眼色。

  兩人一躍而起,從兩個截然不同的方位,同時襲擊向「寧宣」的背後。一道水雲長袖,一人手持天璣星匕首,殺力凝練,很是迅猛。

  馬赤弓深深地看著兩人的動作,沒有說話。

  他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憐憫,就好像看著一頭沖著刀山火海悶頭直撞的野豬,已經預見了這頭野豬死去的樣子。

  馬黃葉在這時忽然出聲,「吳叔叔死了,是嗎?」他說,「父親,你不是在迷惑他,你是在激將他,對吧。」

  馬赤弓倏然間回頭看他,臉上有些驚訝,「你怎麼……」

  馬黃葉笑了笑,「我畢竟不是小孩子了。」

  「……好,好,好。」馬赤弓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奇特的表情,那並不是一種說好時應該有的表情,反而皺著眉,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人,「你……變了?如果是之前的你,會提醒他的。」

  「您知道我為什麼變了嗎?」

  「為什麼?」

  「您知道,我一向是不願意對這個世界妥協的。」

  「你看起來隨和,但其實比任何人都要更加驕傲。」

  「您想過教導我陰謀詭計、心機百變,但我從來不學,我不只不學,反而叛逆。」

  「因為你看不起我的手段。」

  「沒錯,外人都以為你對我嚴格要求,我對你唯唯諾諾。但實際上只有我們父子才知道,真正驕傲的是我,真正自卑的是您。我就像是一隻鳳凰,而您是凡鳥。所以您不用自己的種種成見約束我,反而放任我去做我任何想要做的事情,不願意讓我重複您的老路。我以前還認為這是理所當然,但後來才知曉,不是所有的父母都能如此有氣度的……可惜的是,我雖然心懷感激,但因為不好意思一直沒對您說。」

  「但我知道。」馬赤弓的語氣仍然如往常一樣冷靜,只有最細心地人才能聽出其中的欣慰,「你在慢慢變化,雖然你沒有對我表現出來,但我能感受到,我比任何人都關心你。」

  「可這一切的變化,都沒有今天來得大。」

  馬黃葉輕聲道,轉頭看向另一邊的「寧宣」,他的眼神很複雜,然後忽然笑了笑,那是一種蒼涼的笑,「到了今天,我才發現,原來您錯了。」

  「……我錯了?」

  「我並非鳳凰,只是一介凡鳥。我並不該自傲的,在真正的鳳凰面前,我和你其實沒有任何區別。」他低下頭,聲音中不由帶了幾分黯然,「爹,我見了他的模樣,這輩子又怎能飛上天空、」

  「黃葉……」

  馬赤弓怎麼也說不下去了,他看不到馬黃葉的表情,但他能看到馬黃葉垂下頭后,地面上落下的一滴一滴淚水。

  「差距,太大了——差距太大了啊!」

  馬黃葉埋著腦袋,哽咽著說,「爹,我成不了鳳凰了!」

  這算是……好事?

  馬赤弓遲疑地拍了拍馬黃葉的腦袋,先開始還有些生疏,但慢慢就習慣了,再抬頭看向遠處。

  他正好看到唐鳳華頹然退下,嘔出鮮血,倒在一旁的模樣。

  同時也看到了「寧宣」與吳寒臣、步環塵的對峙,他在剛才受了兩人的一擊,嘴角也有鮮血。

  但氣勢反而更盛。

  「我屢次饒你性命,你居然還敢送死。」「寧宣」擦了擦嘴角的鮮血,獰笑著說,「我這邊和那小畜生正玩得開心,你們來摻和幹嘛?」

  吳寒臣成了首個將「寧宣」擊傷的人,自詡自己那一招真氣運轉,只怕這小子根本遭不住,當下心神大定,正氣凜然地一指,「你殺了唐損將軍,再襲擊唐少公子,我身為陽關城的……啊!」

  徒然一聲慘叫。

  「找死!」

  「寧宣」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吳寒臣的身前,臉上凶氣一現,伸手一折,將他的手指直接扯了下來。

  吳寒臣猝不及防,慘叫一聲。他正要予以反擊,可「寧宣」動手比他更快,一拳碰一下打在吳寒臣面門,打得整張臉稀里嘩啦,血肉模糊。

  他一邊慘叫,一邊怒吼,招來天璣星反撲。

  而「寧宣」看也不看,抬手一把捏住飛來的匕首,卡啦一下,將其捏得粉碎,然後一把丟出,大量的鐵片像是滿天星星一樣嵌在吳寒臣血肉模糊的臉上,他更是痛苦無比地哀嚎一聲。

  聽到了這慘叫聲音,「寧宣」嘿嘿凶笑一聲,再抬掌進步,一掌猛地打在了吳寒臣胸口,當即骨骼碎裂,一下子凹陷下去。

  吳寒臣搖晃身子,滿身七竅流血,根本來不及反應,幾乎就成了一個廢人。

  而「寧宣」仍不滿足。

  他再抬手一掌,自上而下一砸,好像是一柄大鐵鎚一樣,竟硬生生將吳寒臣的一整個腦袋,都砸進了他那畸形的胸腔裡面。

  他這三招兩式,不知為何,看上去也沒有比之前快到哪裡去,也沒有更有力量,甚至連技巧都很簡單,就這麼直來直往的幾下,卻帶著一種一往無前、摧枯拉朽、無可阻礙的兇狠意境。

  只一瞬間,就讓這陽關城的一方豪強當場了賬。

  這一殺之快,在場的其他人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果然留手了。」饒是馬赤弓心性極佳,遇事一向沉著,這下也看得心寒膽戰,眉頭直跳,更慶幸自己沒有跟著上。

  他之所以判斷「寧宣」留手,不是其他,只在一點:雖然之前「寧宣」幾次險象環生,看似將自己的本事用盡,但從頭到尾,其招法裡面都沒有殺意。

  發出十箭的時候,「寧宣」只是在以一個老師的身份進行「考試」。

  以一敵三的時候,「寧宣」只是在玩武學、耍武學、弄武學。

  獨戰張傲的時候,「寧宣」甚至都不用出手,只是寧宣出來即可。

  接箭的時候更不用說了,其他人不知道五氣朝元箭的威力,馬赤弓最清楚無比,那一招比張傲全力一擊的破壞力更強一籌,可「寧宣」卻接招接得不著痕迹,甚至遠遠沒有觸及到他的底線。

  但他也沒有想到,「寧宣」一旦發狠,居然就是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幕。這個之前看起來還有一代宗師派頭的男人,真正殺起人來,卻又能夠凶似魔、邪如鬼,令人不寒而慄。

  連馬黃葉也抬起頭來,盯著自己眼中的鳳凰,才發現那好像不是一頭尋找聖人蹤跡的鳳凰,而是一隻傷人殺人灼人的金烏。

  一個呼吸后,旁邊的步環塵驚慌失措地退去,尖叫起來,「你殺了師兄。」

  「聒噪!」

  「寧宣」正欣賞著面前的無頭屍體,一聽這話,眉頭一皺。

  只見身影一晃,「寧宣」就跟著來到步環塵身前,掌成手刀抬手就是兩下,光芒一閃。

  步環塵身子一僵,那張千嬌百媚的臉上驟然一破,露出兩條交叉的又長又深的刀痕,鮮血四濺,接著栽倒下來。

  「寧宣」又殺一人,臉上卻露出了意猶未盡的神色。

  殺一人也是殺,殺兩人也是殺,既然開了殺戒,他也懶得搭理自己和寧宣的約定了——這群東西也配讓我解釋?

  乾脆殺光了事。

  「寧宣」抬眼看向周圍的人,臉上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神色,體內真氣狂涌,運勁於掌。

  「你到底在做什麼!」就在這時,他的耳邊,寧宣怒吼一聲,「你不是說好不殺人嗎?」

  「這也叫無辜啊,那是自己犯賤。」謝易哼哼一聲,很是慵懶地道,「怎麼,他們是你爹啊,殺不得?」

  「你之前不是這麼說的。」寧宣強忍著怒氣說,「算了算了,我早該知道你的,這兩人也確實有錯,殺了倒是無妨,還是做正事……」

  「做你媽個頭,你管那麼多幹嘛?」謝易哈哈大笑,「都到這個地步了,你已成眾矢之的,除了我沒人能夠救得了你?你對我說三道四、指點江山吶?殺人怎麼了,我就殺就殺就殺就殺就殺,周圍的人我全要殺光一個不留,我還分批次地殺,我還用各種方法殺,我要有計劃地殺,我要有規律地殺,我還要……」

  「滾!」

  寧宣罵了一句,直接踢開謝易的靈魄,以自己的神魂重臨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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