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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不做狗

  夜色如墨,天涼如水。

  宅子里寂靜無聲,燭火通明,一個布衣荊釵、樸素乾淨的女人正坐在桌子前,雙手抱胸。她面前的桌子很平整,上面放著一把刀,刀柄在右,那是一個最好的拔刀位置。

  她當然是這間宅子的主人之一,王冬枝。

  王冬枝正在等人。

  她一邊等人,一邊調心、凝神、靜氣。或者說儘力做到調心凝神靜氣,儘力的意思就是做不到而想要做到。

  王冬枝雖然看上去神色平靜無礙,但她已然心亂如麻。

  作為寧宣的師傅,她當然也是刺客出身,她當然也知道,做刺客最重要的一點其實並非武功多高,而在於要能夠精準地控制住自己的心中情緒。從這個角度上來說,王冬枝實在不算一個真正合格的刺客。她天生脾性跳脫,而且因為天賦異稟,所以頗受看中,自己又肆意妄為,從來不在意什麼專業訓練。

  偏偏殺手的世界又是個最為務實的世界,不管你在專業能力上是否達標,你能殺死敵人就是個好殺手。

  荒川寧家內部都知曉,「刀弄雲」王冬枝雖然完成任務的成功率極高,但她的行動一向是沒有經過任何周密籌劃的,她不會隱藏殺意、不會按捺殺心、不會易容改面、不會潛伏偽裝。她的殺人法一向是能打得過就能殺,不能打得過便殺不了,簡單而粗暴,直接而赤裸。

  若非她還能算是合格的刀客,她根本吃不了這碗飯。

  但即使如此,她吃得也並不安穩,並不坦蕩,並不舒坦。

  所以王冬枝逃了。

  任何一個組織的內部成員無故逃遁,不管是否對原本的組織造成了利益損害,不管是不是對原本的同夥抱有一定惡意,這組織都沒有輕饒了他們的理由,否則怎能服眾。所以既有人逃,自然便有人追。

  而現在,追兵就來了。

  這追兵恰恰是王冬枝打不過、殺不了的那一個。

  王冬枝耳朵一動,抬起了頭,她臉色冷硬,像是一尊雕塑。

  緊閉的門口同時傳來了腳步聲,門開了之後,三個人接連魚貫而入。

  「……師伯厲害,名劍山莊那兩個劍客叫嚷得再囂張,也對您是俯首稱臣啊。」其中一個王冬枝很熟悉的聲音,正帶著一種她不太熟悉的諂笑說著恭維的話,「由此足見咱們寧家是日益壯大、漸有所強,再有師伯師弟這樣的棟樑之才輔佐,往後趕追各大世家,躋身龍頭門派,也是指日可待了。」

  寧宣當頭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展露出笑聲,走到了王冬枝面前看了她一眼,「師傅,你沒給師伯燒水沏茶嗎?」

  走在最後那一身漆黑的寧業冷哼一聲,「你這輩子都活得這樣假嗎?」

  寧宣沒搭理他,只看著王冬枝。

  「感應到寧業的時候,我本來要下手了。但等秦師姐進來之後,我就再也沒動。」王冬枝老老實實地說,「我一動,恐怕就要激發師姐的殺意。我連說句話都得提防著她,更別說沏茶了。」

  「師傅,你怕了。」寧宣眨了眨眼睛,有些好笑,「你以前不是這樣貪生怕死的。」

  「我不是貪生怕死。」王冬枝很認真地說,「我是怕臨死到頭都沒看你一面,所以要等你回來一起死,我們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才行。」

  寧宣同時聽到了兩個罵人的聲音,一個來自於謝易,另一個來自於寧業。

  兩者不同的地方在於,謝易罵了一聲矯情,寧業叫了一聲噁心。

  「……」寧宣則充耳不聞,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頭撓撓臉,「別說這話啊,這兒有外人呢。」

  「我也算外人嗎?闊別近一年,師妹和師侄怎地已變得這樣絕情啊。」

  那梳著一條大辮子,看上去非常成熟雅緻的女子聽到這裡,不禁莞爾。

  她進屋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旁邊關上門,她的動作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威脅性,臉上也帶著和睦溫情的微笑,看上去正如她的稱呼一樣,只是一個和師妹師侄久別重逢的長輩而已。

  做完這些事情,她很自然地坐在了王冬枝的對面,王冬枝下意識抖了一抖,手掌摸到了旁邊的刀柄上,她厲聲道,「秦清,你!」

  「你要動手?」

  寧業瞪大眼睛踏前了一步。

  「不至於不至於……」

  寧宣則左走了兩步,正好攔住他,可他手中的刀卻又是可以指向那名叫秦清的女子的方向。

  最後動作的是秦清,她沒有做任何出格的動作,她只是抬起手放在了桌子上,隨手摘了一隻茶杯把玩,然後看了看王冬枝,再看了看寧宣,她的目光平靜而玩味,臉上的笑容也沒有減少。除此之外她沒有做任何多餘的事情,可寧宣卻忽然像是被什麼東西重擊了一下,猛退兩步,王冬枝瞳孔則收縮了一下,握住刀柄的手掌一緊,卻隨後又慢慢鬆開。

  寧宣皺著眉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那裡,然後驚奇地抬頭看向秦清,「哎喲,師伯……」

  「你用泣血法用得有些多了。」

  秦清則嘆了口氣,單手繼續把玩著茶杯,好像坐在這裡面對的並非兩個高手,而是兩個孩童,「最近一段時間你起碼用了三次,而且每一次對手都不容小覷,讓你的五臟六腑、奇經八脈都經受了很大的衝擊。宣兒,你現在感覺如何?」

  寧宣笑了笑,「氣血通暢,有所好轉。」

  「你隔空以『真氣』梳理他的暗傷……」

  王冬枝一聽這話,雖然心頭早有猜想,卻終究還是一下子失了魂、喪了魄,她忍不住喃喃道,「難道你已經達到了小玄關?」

  秦清搖了搖頭,「還差一點,一點點。」

  她既然說了是一點點,那就肯定是真真正正的一點點。

  寧宣雖然還在笑,可心頭也是一沉,但他看王冬枝魂不守舍的樣子,知道這答案對她的衝擊也不比對自己來得小,王冬枝肯定已經沒心思搭話了。

  便連忙明知故問,別讓局面陷入詭異的沉默中,「哦,怎麼說?」

  「我已經不算是真氣境了,體內的丹田和真氣都受到過天地偉力的洗鍊,褪凡脫俗,純澈乾淨。」秦清低眉,端詳手中的茶杯,「但我又沒有真正修成性命玄關一竅,距離玄關境高手也有一定差距。任何玄關境以下的人我都有把握收拾,任何玄關境往上的人,我都絕對打不過。現在的我到底算是什麼情況呢,連我自己也不好描述了……」

  她一邊說,一邊好像有些苦惱地搖了搖頭。

  「您這叫半步玄關。」寧宣比劃了一個大拇指,「師伯,高!師伯,硬!師伯,又高又硬!」

  他說的其實也不算錯,如果將小玄關視作一個門檻,秦清已經一隻腳踏入門內了。接下來另一隻腳跟著踏進去,顯然也只是時間問題。

  「別貧嘴了,話歸正題吧。」

  秦清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得明媚動人、極為魅惑,然後才稍稍正色,「宣兒,你這次拐走師妹,讓長老們很是氣憤。自荒川寧家的招牌立起來開始,便沒有人做過像你這樣的事情,你是首例叛徒。我這次出馬,就是要拿你是問,嚴懲不貸。」

  「和小寧無關,是我自己要逃走的!」王冬枝聽到這裡,急忙忙道,「師姐,你把我們兩都殺了吧,我不要和小寧分開,我也不要回去。」

  她之前等待寧宣,是估量自己和寧宣合力,能與秦清、寧業對抗一下,拼個慘烈戰死並不過分。

  但現在秦清展現出自己的實力,王冬枝清楚自己連選擇死亡都很難了,就算秦清一個人面對他們兩人,再來兩個王冬枝、兩個寧宣,只怕都能輕鬆生擒。

  武道有時便是這樣,境界高一線,差距如天塹。

  寧宣這時候聽到了謝易吐槽的聲音,「她怎麼滿腦子和人家拼死拼活的?一般來說,應該是自願束手就擒,說服這女人饒過你才對吧。」

  「那就太天真了,我師傅雖然很夠天真了,卻只是其他事情上。」

  寧宣苦笑,「這是殺手式的天真,不管她殺人手段上多麼單一、技術含量多麼低劣、生活上多麼笨拙,這種天真唯獨在執行任務上展現出殘忍和成熟來。在她的觀念里,師伯是肯定不會放棄執行任務的,我們倆合力也絕對不是對手,所以最好的結局也是和我一起死掉了。」

  「不錯嘛,還有種殘酷的美,末路人的浪漫。」謝易冷笑,「不過可惜了,老子最喜歡打碎別人的浪漫。有這女人在,你總算避免不了我了吧……嘿嘿,在真氣境無敵么,我這就讓她見識見識一個能殺了她的真氣境。」

  對此,寧宣只搖了搖頭,「你未必有機會。」

  「什麼意思?」

  寧宣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站在一邊,看這對師姐妹的對話,「秦清師伯剛才說了,她來此沒有惡意,而是另有目的。她沒有必要說謊,也不喜歡說謊,我猜或許另有轉機。」

  和寧宣寧業一樣,王冬枝和秦清也是寧家被收養的孤兒,自小培養為殺手。

  她們比寧宣寧業高一輩,而寧家選拔的女性條件和男性其實有所不同,在武學資質上沒什麼要求,在容姿身材骨相上自然就要精益求精。她們會在很小很小的時候,統一訓練各種討好男人的技巧,上得了檯面的如琴棋書畫,上不了檯面的自不用多說,等長大到一定程度之後,發放到岳州乃至於九州各地,以結交權勢、散布眼線。

  正因如此,她們要保持外姓,否則旁人見了這樣多姓寧的才色雙絕的女子,怎會想不出其中的干係?

  王冬枝和秦清一開始也是這種定位,但中途卻變了。

  比如王冬枝,她在剛進寧家的時候,就被發現了武學資質出眾,連忙被調入殺手院,從眼線轉為殺手,和男孤兒位數同列訓練。秦清則在她之後不久,也跟著進入殺手院,脫離了成為娼妓、卧底、線人的悲慘遭遇。

  她們兩人在剛進來的時候相識,後來進了殺手院又是臉熟,因此時常相伴。而在這個過程中,王冬枝多次和秦清交手,從來是輸多贏少,但她也從未氣餒嫉妒,而是願意和秦清互動有無、交流武學。

  這份感情別說在寧家這麼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就是對普通人而言也十分珍貴了。

  但很顯然,這份感情在長久的訓練所帶來的服從性面前,其實是很脆弱的。

  秦清放下了茶杯,在桌子上發出輕巧的一個響聲,她正色道,「師妹,你不能想怎樣就怎樣,我不會殺你們,只會拿你們。如何處置是長老們的選擇,我無權插手。這話就不用再提了,在動手之前,我們談談其他事情吧?」

  「……有什麼好談的。」

  王冬枝失魂落魄地念叨了一句,然後抬頭用眼睛看了看秦清,然後轉頭看向旁邊的寧業,「我不是你的對手,但我接下來動起手來,會全力攻向寧業,這混賬剛才偷襲了小寧是吧,我現在只要他死!」

  她說最後幾個字眼,說得是咬牙切齒,殺氣四溢。

  寧宣立刻感覺到,王冬枝全身上下,都被真氣盈滿。她雖然手中無刀,但只要念頭一動,就能立即拔刀起身飛斬寧業的人頭,這整個過程寧業絕對眨不了一下眼睛。

  「……」

  寧業面色一沉,他知道這女人不是真的恨自己,只是氣急敗壞、隨便遷怒而已。

  如果可以,王冬枝肯定想要與秦清死拼,正因為連和秦清死拼的資格都沒有,才來找自己的麻煩。

  但這麼一個殺手前輩的殺人宣告,其實已經遠遠比任何刻骨銘心的仇恨甚至是貨真價實的攻擊都更令人心驚膽戰了。就算有秦清在,其實也未必真能夠保住自己。

  想到這點,寧業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兩下,腳步卻悄悄退後了一步,再不說一句話。

  寧宣發現他的小動作,實在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

  寧業的臉色更黑了兩分,卻還是一句話不說。

  「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秦清則完全不管此事糾紛,還是盯著王冬枝看,「你為什麼要逃?」

  王冬枝愣了一愣,然後再看了看旁邊的寧宣,然後說,「……因為我忽然發現,我要活著。」

  秦清疑惑道,「活著?你呆在寧家,有享不盡的榮華,有受不完的名氣,還有接觸『干戈洞』這無上武學秘境的機會,而你唯一要做的只是殺人而已,這怎麼不算活著了?」

  「這就不是活著,那隻不過是生存而已。這是小寧教我的,活著和生存有很大的不同,他說的是對的,你說的是錯的,而且是大錯特錯。」

  王冬枝看著寧宣說,「這殺人得來的銀子沾滿鮮血,做狗得來的名氣內藏鄙薄,什麼『干戈洞』的武學秘籍更是狗扯。我王冬枝生來在這天地間,練我的刀、走我的道,縱然得來的成就不如干戈洞,但這所得的一切也都是我自己的珍寶,要什麼干戈洞高高在上賞賜他們的狗糧!呸!」

  她說到這裡,寧宣則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臉。

  她眼中忍不住也流出了些笑意,緊接著深吸一口氣,「——還有。」

  秦清眨眨眼,「還有什麼?」

  「還有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了好男人,就要當個好女人。我當上了好女人,他才能當好男人。」

  王冬枝抬頭挺胸,就好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告一樣,她又熱情、又大方、又驕傲、又誇耀地說出這一句話,「外子不想娶一條狗,我怎能辜負他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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