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氣劍雷劍膽
「老子真想給你兩刀!」
這個聲音聽起來很闊氣、很洒脫、很不可一世,但如果真的仔細聽,還是能聽出其中的一絲絲色厲內荏、一絲絲底氣不足的。
轉過街角,便發現街道已經被團團圍住,水泄不通。
和小城市不同,大城市的閑人們眼界要高得多,他們見到了這些江湖人打架鬥毆,往往會精準地把控距離。若是玄關境往上的一流高手,隔著三兩條街也覺得不安全,但如果只是幾個真氣境甚至是百鍊境的人物,湊近一點看也無妨。
寧宣瞧准了幾個毫無武功在身的好事之徒,從他們身後進去。
他走過去的時候,那幾人立刻感覺到有一股奇妙的力量。也不知道怎麼了,他們身子就不由自主這麼一動、一滑,面前便多了一個人,可還沒等到他們罵出去,那人卻又消失了。
他們立刻收回了罵聲,這顯然是個高手——這年頭,誰不懂點江湖門路啊?
寧宣像是游魚划水一樣,從擁擠的人群中「划」了進來。
中央的空間倒是留的不小,裡面有大約兩撥人,一方領頭的自然是皮膚黝黑、身量高大、大腹便便的王有財,面露激動憤慨的神色,握住腰間的大頭刀刀柄,而另一方嘛……
李仲文對著寧宣招手,「小寧,過來。」
「嗯。」
寧宣慢慢走到王有財身後,審視著這陽關城內鼎鼎大名的「一氣劍」雷劍膽。
這是個中年男人,雖然身穿俗家裝扮,但看上去卻有種仙風道骨的感覺。
寧宣的第一印象是,他很高,很清瘦,下頜嘴邊的鬍鬚很長,鬢邊的兩縷髮絲很長,背上的劍自然也是長的,劍柄上的劍穗還是很長。
他的鬍鬚、頭髮、劍身、劍穗……這一切很長很長的毛髮和裝飾,自上而下地垂下來,就像是柳樹那柔順而細長的樹枝。
風一吹,雷劍膽渾身上下,起碼有七八處這樣的「樹枝」都在隨風而起、而動、而舞。這讓他的舉手投足,看起來都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總讓人疑心他照常說著話、做著事,下一秒就要乘風而起。
但這絕不代表他是個溫馴的人。
「王老闆,你沒必要威脅我。」
雷劍膽說話的口氣與其外貌毫不相符,雖不至於氣焰囂張、咄咄逼人,卻也有種居高臨下目空一切的感覺,「你的威脅蒼白無力,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會叫我更加懷疑你。你最好還是好好說話,並且要好好地聽在下的話,否則我們只有用劍說話了。」
他身後還有兩人,一個頭髮枯黃,衣著簡單,是個斷臂的男子,身後卻背著兩把劍。彷彿是考慮到他獨臂單手,所以二劍並排斜放,而非交叉。
另一個則是年輕劍客,腰間有一劍,有些害羞地低下頭,眼珠子左右轉著,不敢與人對視。
「這人說話的口氣像你。」寧宣悄悄對謝易說。
謝易冷哼一聲,「也不能說完全不一樣,就是一點兒都不沾邊而已。」
王有財自小就是家裡的霸主,長大了是外邊兒的財主,哪裡受過這種明目張胆的威脅和欺壓,他氣得整個人身子顫抖,張口就要吐出污言穢語,「你這……」
就在這時,天哥兒忽然朗聲道。
「我們幫主說了多少遍了,那邱鶴的死根本和幫主無關。」
他對自己的老闆深有了解,知道任由王有財說出來多半會壞事,所以搶先一步打斷,「我家幫主也不是沒有名頭的人物,這麼多年來在陽關城土生土長的鄉親們都知道他,他有沒有心機、是不是惡人,這都不是需要解釋,因為謠言止於智者。若他對『狂雷劍』心懷恨意,只會當場爆發,哪裡會有那般事後報復的手段?雷護法,你還是再調查調查,莫冤枉了好人,反讓真兇恥笑啊。」
他這一番話說出來,旁邊一些人便忍不住叫了兩聲好。
只因王有財的確是行為高調,肚子裡面瞞不住事兒的一個人物。說難聽點,叫做沒有腦子,本就做不出這般狠辣的事端。
王有財聽了這兩聲好,本來怒氣勃發的面容一怔,然後摸摸肚子,又點點頭,嘿一聲,笑了出來。
他沒聽出天哥兒說自己沒腦子,倒聽出了點別的東西。
其實王有財之所以接連從軍從文從商從武,便是只求一個「名」字。現在有人聲援,便令他頓覺是黑河幫草創至今日,總算俠名遠揚,當下頗得安慰。
一時之間,王有財也顧不上面前的雷劍膽,只刻意收斂了笑意,微微仰著腦袋,朝四方拱手,作風輕雲淡、理所應當的模樣,「多謝,多謝諸位厚愛。」
謝易評價,「像范偉老師。」
寧宣回答,「他比范偉黑。」
不過也就是這樣一番作態,反而博得許多人的喝彩,一時之間都叫嚷著名劍山莊不辨真偽、難尋真兇反倒遷怒他人。
天哥兒則鬆了一口氣,他以前是個教書先生,武功是江湖二流,但是人情世故方面卻是一流。遇到這樣的事情,一般都由他出頭處理,也總能取得話語權。
雷劍膽微微一笑,捋一捋自己的長須,然後伸手指了指天空。
他的手指也很長,很好看,是一隻持劍的手。
「世人皆知,皇天響雷之前,總有陰雲驟雨。可也有晴空萬里一聲雷,沒頭沒尾響徹天。」
中年男子悠悠開口,聲音聽起來不大、也不響,卻帶著某種奇特的魔力,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閉上自己的嘴,聽他說話。
於是人們便真的收聲了。
這整個過程就好像是止住了一塊石子激起的湖中波浪,一隻無形的大手從中往外將所有的紛紛擾擾起起伏伏全部一一撫平。過不多久,整個街頭巷尾便只有他一個人在說話,能說話,可以說話。
「天道即人道,天有晴雷,人有無常。須知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一種狀況:在某些時候、某個地方、某件事情,遭遇了以前從未遭遇過的羞辱,於是便怒從心頭起、怒不可遏、怒氣衝天、怒得恨不得在街上隨便找兩個人,給他們兩刀。」
「常是定勢,而無常便是定勢中的變數,是心頭的魔障,是孽情煞欲。」
雷劍膽侃侃而談,「大部分人有這樣的無常,卻都能抑制下去。但王員外呢?他肯定和常人不一樣,他有財,這是肯定的。他有人,這自不必說。他有怒,這更沒有什麼可質疑的。」
他說得的確有道理,旁人聽入耳中,也得點頭承認,任何人在某時某刻都有某些陰暗的想法,只是未有能力實施罷了。
別說他們,就連王有財自己聽了,也忍不住點了點頭,只覺得這話若非是說自己,很難不支持。
「那諸位說,王員外有沒有可能不想生悶氣,就是想要把這氣發一發呢?又有誰能肯定,他之前從未做過類似事情,只是因為從未有人如邱兄般得罪他呢?」
雷劍膽一邊說話,一邊用目光看向王有財,雙目隨著話語的聲音逐漸銳利,目光彷彿劍光,有摧枯拉朽威能。
王有財被他目光一逼,忍不住後退兩步,「你要幹嘛?」
一時之間,邊上的圍觀群眾又紛紛向他投去懷疑的目光,將之前的判斷拋之腦後。
「我不做什麼,只是想要帶走王員外,將整件事情仔仔細細、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調查個遍。」
雷劍膽臉色不變,王有財退了兩步,他便跟著進了兩步。
他走近這兩步的時候,手雖然沒有抬起,卻已經在用力了。
那修長的手提前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小指、無名指、中指回握,食指筆直,拇指虛扣中指指蓋,掌心中間形成了一個空缺。
光這樣看起來是很奇怪、很突兀、很不美,但如果在他掌心中放下一柄劍,那便再合適不過了。
他這手勢,正缺了一把劍!
——他的「一氣劍」已經蓄勢待發,劍雖然還在鞘中,可氣已經溢了出來。
天哥兒嘆了口氣,擺了擺自己很長很長的袖袍,如同一片雲。
李仲文雖然站得很直,腳尖卻已經忍不住輕快地敲擊起地磚,像是在數著一個倒計時。
孫鎚子最是直接,他沒怎麼用力地輕喝了一聲,然後抬了抬手中的大鐵鎚,一聲風的呼嘯從旁邊的人臉上刮過,打得人臉皮一疼。
就連王有財的臉皮都跳了一跳,光溜溜黑漆漆的腦袋上跳起了一條一條猙獰的青筋,像是充了血的蚯蚓。他本來鬆開了腰間的刀柄,現在又重新握了上去,就像是握住自己的命根子一般有力,並且再也不願意放手。
看到了王有財這邊廂的動作舉止神情氣度,圍觀群眾們點評來點評去的聲響忽然漸漸停歇了。
他們之所以沒有立刻停下,大抵是觀看之前雙方爭辯,覺著自己已然擁有了評價此事的權利,孰是孰非都得等自己說完了才算完。
可直到那衝天的殺氣瀰漫、森然肅穆的氛圍染開,才忽然反應了過來,原來這兩伙人根本不需要圍觀者給出任何結論。
在江湖上,真正決定一切的,還是拳頭大小。
於是人們立刻慌忙散開,像是一群被無形的水沖開的螞蟻,生怕被殃及池魚。
這一散開,卻就散了一個大大的空間出來。起碼有三四丈寬、七八丈長的地方,只站著名劍山莊的三名劍客、王有財、三名供奉,還有一個寧宣。
寧宣和剩下兩名劍客都沒有做出手的準備。
真正參戰的是雷劍膽、王有財、李仲文、孫鎚子、天哥兒。
——雷劍膽以一敵四。
不,是敵六。
「吃我一槍!」天上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一柄鐵槍和一把短劍同時從左右兩邊的房檐之上落下,宛若兩道匹練橫空,帶著不可抵擋的威勢,朝著雷劍膽襲擊過來。
這一動,雷劍膽面前的王有財、李仲文、孫鎚子、天哥兒也一起動作。
王有財大喝一聲拔刀出手,像頭猛虎一樣撲了上去。
李仲文的腿比不上猛虎的威勢,但速度卻也不比一頭豹子慢,甚至更加靈巧機敏。
孫鎚子的鎚子簡直正應了雷劍膽的那個比喻,此時天上無雲無雨、晴空萬里,可他一動作,大地上卻響徹起一道雷聲。
天哥兒的長袍一卷,緩緩走向雷劍膽,雖落在所有人之後,卻彷彿隨時可以接應前方任何一人的動作,彌補他們任何一人露出的破綻,支援他們任何一人所面臨的危機。
「這又是哪一出?」
謝易發出像是看戲看到了精彩處的聲音,「好啊,好啊,好啊——嘿,跟你這麼久,總算來點刺激的了。」
「是趙老四和木姐。」
寧宣卻嘆了口氣,「但即使六人合擊,他們也很難贏,須得配合無間,而即使勉強贏了……」
他把目光轉向了雷劍膽身後的兩人,又搖了搖頭,「他們倆好像比雷劍膽更難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