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武道演法
「小寧,我輸了,嗚嗚嗚,我輸得好慘啊……我像個小丑一樣……」
「哎,沒事兒、沒事兒,咱們會贏回來的……」
「哼哼哼!」
夜空星月之下,這遺世獨立、歲月靜好的小木屋內,正發生一場頗有些熱鬧的戲碼。女人在男人的懷裡又哭又鬧,男人溫柔地安慰著女人,而兩個人的腦子裡又同時浮現出嘲弄的笑聲。
一聽到這笑聲,王冬枝哭得更是稀里嘩啦、嘩啦稀里。
她之所以哭,並不只是因為自己輸。而是因為自己輸得徹底、輸得丟人、輸得一塌糊塗。
這在她的人生中是極少出現的事情——說是極少,其實壓根兒是沒有。
她也不是沒有輸過,但對手要麼擁有精良的神兵法寶,要麼年齡遠遠比她大境界也遠遠比她高,在同一個層次、同一個年齡、同一個境界,她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敵手。
在她的人生中,每每遇到的其實都是讚美、奉承、頌揚,而非冷嘲熱諷,更不是如今天一般的一敗塗地。
寧宣一邊敷衍般安慰她,一邊卻在體會剛才擊敗王冬枝的那幾手破招之法的奧妙。再次看向旁邊的武劫時,已頗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
他知道老謝厲害,但直到現在才真正體會到這位一千五百年前開創武道的祖師級人物的厲害之處。
這並不是一場簡單的失敗。
謝易用了最羞辱的方式,狠狠地踐踏了王冬枝的尊嚴。
在整個比武的過程中,王冬枝除了最開始的兩招以外,其他所有的思路、變化、反應,都在謝易的掌握之中。老穿越者只是稍稍熟悉了一下女人的刀法,就將其中的種種全盤掌握清楚。
而王冬枝一開始還沒有發現這點。
她只覺得被謝易指揮的寧宣雖然本事上來了一些,卻還是沒有擊敗自己的機會。她以為自己佔得上風,於是自顧自洋洋得意,可卻不知道自己的一切舉動,其實只是在展現刀法的全貌罷了。
王冬枝傳寧宣的招數名為《至清太靜大無虛空刀》,有清、靜、無、虛、空五大境界,是非常了不得的刀法。寧宣只達到了「靜」字境界,王冬枝亦只有「無」字境界。
但這兩重境界,其實已經遠遠超出他們同輩應有的水平。
這一對師徒在刀法上的領悟,都極為出彩,說出去都會被人稱頌為天才人物。
達到「無」字境界后,王冬枝一刀斬去,便空空濛蒙、縹緲靈動,既不夠快,也不會慢,甚至像是根本沒有揮出這一刀。
平日的兩個武者對壘,並非是尋常的懶漢撕扯般粗魯,一場高明的武者之爭比棋局更加複雜。
其中最顯著的特徵,便是他們彼此之間的精神、真氣、氣勢相互勾連,將產生所謂的「氣機」。
氣機作用下,兩個對敵的武者們都是這邊牽引,那邊便動,一切全憑千錘百鍊的本能,在瞬息之間完成所有動作,根本沒有任何思考的餘地。
而王冬枝的每一刀卻都沒有干擾到氣機的流轉,她就好像全然沒有動作,一切真氣藏匿於「無」處,這一刀卻是個無影無形、無蹤無際的第三者斬出。與她為敵的人,如果純以真氣的運行、氣勢的轉變、精神的變化作為評價標準,就會發現她由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動作,一直站在原地。
但肉眼卻能分明看見,王冬枝一刀斬來,毫不留情。
若不能將自己武者的本能抑制住,將對氣機的變化反應拋之腦後,從兩種矛盾的感知中選擇最正確的一種,往往便會中她一刀。
而中了一刀,就免不了第兩刀,第三刀,乃至於第無數刀,最後敗局已定。
有這一層境界在,即使王冬枝不使用真氣,和寧宣處於同一水平,她也是百戰百勝。甚至就算寧宣臨時爆發出真氣境威能,而王冬枝仍保持百鍊境水平,寧宣亦難說自己的勝率超過五成。
「在我們那個年代,這叫入道。你是接近入道,這女人是已經入道。」謝易了解到這刀法全貌之後,如是評價,「可入道,也不過只是剛剛走進門檻。」
他說完這番話,便轉變了攻勢。
從一開始,謝易只是慢慢以「八卦」的形式說幾個動作,指揮寧宣面對王冬枝的「無」之刀。寧宣雖然很想放水,可這些指揮王冬枝也聽得見,她必然不允許此事,於是寧宣只得乖乖臨時充當一個工具人,放空自己的一切思想,以作二人爭強好勝之用。
而就當王冬枝佔得上風,就要出言挑釁的時候,卻發現寧宣的刀法猛然一變。
雖然仍是「靜」字境層面的「至清太靜大無虛空刀」刀法,可不知為何,寧宣的刀法簡直像是能夠未卜先知一樣,看破了王冬枝的所有變化。他的刀不快也不慢,卻總能夠出現在讓王冬枝最難受的地方,發出讓王冬枝需要更多體力才能攔截的攻勢,或者以最省力的方式將王冬枝的攻勢化解。
而這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王冬枝最熟悉不過的「虛空刀」刀招。她曾經親手教導寧宣這些刀法的奧妙,可現在寧宣手中卻總能出現她未曾想過的變化和用法。
如此七刀,王冬枝手中的木刀便飛了出去。
這是王冬枝的第一次失敗:謝易在讓她展示了「虛空刀」的全貌之後,再以臨時掌握的「虛空刀」將王冬枝擊敗。
在短短時間,他對「虛空刀」招式的理解之深,竟然有了一種讓王冬枝高山仰止、難以追及的窒息感。
王冬枝目瞪口呆,才知道這破銅爛鐵裡面的一坨狗屎原來不是狗屎,起碼是龍屎!
但僅僅是一次失敗,她自然不服氣,她沒那麼容易一蹶不振。
「你確實有當小寧老師的實力,剛才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以後你想怎麼教導,就怎麼教導。」她坦坦蕩蕩地說,「然後,我要重新挑戰。這次是另一回事了,我可不是甘心接受失敗的人。」
「當然可以,我本來就是奔著羞辱你來的,一次哪夠啊。」謝易無可無不可,「千百年來,質疑我武學水平了還能活著,也就你了。」
寧宣嘆了口氣,「還得讓我當工具人嗎?」
「小寧,你愣著幹嘛。」王冬枝對著他討好一笑,然後像只母鵪鶉一樣擺擺身子跺跺腳,撒嬌道,「快點啦。」
謝易沉默了一會兒,「……噁心。」
王冬枝也不是毫無準備地重新挑戰,她仔細思量了一下謝易的刀法,發現謝易的刀法也不是沒有破法。
雖然其中一招一式都切中要害,讓人極為難受,可入道的刀法是需要刀意、刀勢、刀心搭配的。「虛空刀」的「靜」字境已經觸摸到了這個領域的門檻,但寧宣終究沒有太成熟,他刀意空乏、刀勢混亂、刀心稚嫩,完全是靠精妙的招數變化擊敗了王冬枝。
所以,王冬枝準備變化思路,揚長避短,以意為先,放棄招數變化上的勝負,轉而尋找氣勢上的贏面。
當然,這思路也只是對寧宣用用。如果真是謝易本人操控這個身體,或許王冬枝再怎麼也沒有機會。但現在是他口述給寧宣聽,寧宣照本宣科地當個臨時復讀機,他的招式很多都會失真、變形、無氣、去力,難有真正的神髓,有許多空子可以鑽。
王冬枝念及此處,對這一戰多少還有點把握。
——十一招后,她手中的木刀就飛掉了。
「一門刀法用一次就行,剛才你們那玩意兒我已經忘了。這一次我用的是落日神刀,我現在也已經忘掉了。」
謝易的語氣就好像是隨手拍飛一隻螞蟻,他甚至都沒有對王冬枝說話,而是對寧宣說話,「寧宣,你要記住,習武之人練的是武道,不是武術。如果你要朝著武道元神境界努力,那這世上除了某些特殊的『法有元靈』的招式外,其餘招式都沒有資格進入你的腦子,你要先把自己看得高貴,才能成為一個高貴的武者。」
他說出這番話來的時候,和之前那扮女人、被算計、總吃癟的老穿越者好像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或者說,只有到了談武道的時候,這劍中展現的才是謝易真真正正的模樣。
寧宣疑惑道,「法有元靈?」
「這個以後告訴你。」謝易道,「現在先看看這女人吃癟的樣子,好看不?」
確實好看。
寧宣只敢在心裡這麼說說。
再次慘敗,王冬枝僵在原地,目光空洞,臉已經紅了,那並非之前面對寧宣的像是鋪了一層粉一樣的嬌羞的紅,而是一種不知該如何是好、尋找著地上可以鑽的地縫的臊紅。
其實寧宣沒有對王冬枝做出任何實質性的攻擊,這場切磋到王冬枝手上的刀飛走便算是結束。可看她的樣子,簡直像是被人抓著領子打了十個耳光、按在廁所裡面踩了十次腦袋一樣孱弱無助、羞憤難當。
因為她非常清楚,其實刀意、刀勢、刀心上的對決,已經不是招數的範疇,沒有真氣的人是很難體會到這種抽象的概念的。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王冬枝雖然還是處於百鍊境,卻已經拿出了超乎這個境界的東西。
她就算贏了,這也已經沾上了作弊的名頭。
——可她非但贏不了,反而還失敗了。
往往就是這樣的失敗最令人難以接受:你手段盡出,卑鄙下流,只為了拿得一點場面上的挽回,可對方卻堂堂正正、毫無陰霾地將你最後的希望碾碎。
這雖然並非嘲弄,可已經勝過所有的嘲弄了。
寧宣想了想還是決定安慰一下,可還沒有來得及張口。
王冬枝先一步咬牙,「再來!」
她撿起刀,再次面對寧宣。
寧宣也不得不拔刀應對。
這一次王冬枝收起了刀意、刀勢和刀心,重新走回了招式變化的老路。她放下了「無」字境,已經儘力讓自己學習前次謝易對「虛空刀」的妙用,這種選擇從一開始就不抱有對勝利的渴望,她只是在表達自己的態度罷了:我認輸了,我只是想要重新公平地交戰一次,認清你我的差距,再正式地認輸。
而這一次,謝易的應對又有不同:他乾脆拿出一套劍法,放棄劈、砍、剁,以刺、撩、截為主。
以刀使用劍法,寧宣動作的誤差更大,出現了極多失誤,這幾乎是王冬枝最接近勝利的一次。可她還是只堅持到了第十七招,便被寧宣用刀背拍了拍脖子,劍的鋒刃有兩面,她沉默著自己放下了刀,表示投降。
而這時的王冬枝,眼睛已經有些發紅了。
如果謝易以虛空刀將她擊敗,她此刻一定願意認輸、俯首稱臣,可惜謝易的態度太敷衍了,他根本沒有將這個自詡天才的女子放在眼中,只是將這一場比斗視作玩樂。
這是真真正正的蔑視,王冬枝紅著眼睛嘶啞著嗓子道了一聲:
「再來!」
「好啊。」謝易饒有興緻地說,好像抓到了一個可以玩很久的玩具,「這次我們用棍法。」
寧宣嘆了口氣,但自王冬枝堅定的眼神下,只得繼續充當工具人。
棍法用了十一招,勝。
「再來!」
斧法用了十三招,勝。
「……再來。」
鐵鐧十五招。
「……再來。」
拂塵二十八招。
「再來。」
腿法二十二招。
「來!」
掌法三十一招。
「……來。」
指法二十九招。
「……」她終於不說話了,只咬著唇瓣,持刀對向寧宣。
寧宣揮刀砍去——或者說點去。
從短兵器到長兵器、從硬兵器到軟兵器,甚至從兵刃到搏擊之法。
寧宣想也沒有想過一把普普通通的木刀,能被謝易玩出這樣多的花樣。
而且每一樣都玩得這樣出彩。
原來一把刀其實可以看做不是一把刀,而是一把扁平一點的短棍、一把細長些的斧頭、一把輕一些的鐵鐧,甚至是抬得高一些的腿、大一些的手掌、寬一點的指頭……
原來武功是這樣一種玩意兒!
一開始寧宣還有些擔心王冬枝,但到了後面,他的心神就完全沉浸在這些萬變不離其宗的武道演法之中,他既在尋找每一招每一式的共通之處,又在不同的視角下觀察它們之間區分彼此的差異。這其中的變化妙趣橫生,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情。
最後等到他想要自己真正來試試手之後,抬頭一看,練武室卻已經空空蕩蕩,沒了旁人。
之前在王冬枝手中的木刀,正乖乖巧巧放在旁邊的兵器架上。
「她早走了。」謝易回答他說,「一開始還很生氣,可到最後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就好像是一具丟了魂的行屍走肉,有氣無力地離開了。」
寧宣嘆了口氣,卻也不怪謝易,只為王冬枝辯解一句,「她這樣的天才,是沒有經受過這些的。」
「她不是天才,她最多只算人才,而且是最下等的人才。」謝易強調道,「我才是天才。而你算不算天才還得再看看,但肯定比她有前途,你要是經歷這些說不定還有些讓人驚喜的變化,而她嘛……嘖嘖嘖。」
他最後的聲音挑剔而不屑,好像寧宣前世的老媽在市場上看到了售價極高但不怎麼新鮮的蔬菜。
寧宣哭笑不得,「你還劃分級別上了,有沒有絕世天才、超級至尊之類的啊……我先不跟你扯了。」
動動耳朵,寧宣已經聽到了些許端倪。他穿過了院子里的花樹,來到了廚房。打開房門之後,便能聽見漆黑的房間里傳來了一聲聲儘力掩蓋卻又掩蓋不住的哭聲。
王冬枝正蹲在廚房的角落,把腦袋埋在膝蓋里。
她已成了個淚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