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泡糞坑
寧宣放生黃馬,穿上了包裹里最初的那一襲道袍,腰間掛著浮塵,來到了風餌縣的街頭,並支開了手中的一塊布。上書八個大字,「天馬行空,道法無宗」。
他氣質絕佳,長身玉立,年紀輕輕,卻給人雋永秀麗、清麗脫俗的印象。雖然熬了一夜沒睡,但百鍊境的武者天然有充沛精力,遠勝常人,現在也是神采奕奕,有非常人相。
不管是哪個世界、什麼時代,大抵都逃不了看臉二字。他這賣相往那兒一站,便讓人想起話本故事裡仙風道骨、遊戲人間的江湖道士。
只站了一會兒,便有人走了上來,半信半疑地詢問他這八個字的意思。
「道長,嘛叫天馬行空,道法無宗啊?」
寧宣回答,意思是我一身本領全靠自己思量,拜萬物為師,法天地作祖,沒有任何人教,卻自成一派。
這話唬得人一愣一愣,緊接著寧宣便又胡言亂語,說這個人命中有一大災大劫,須得送自己銀錢萬兩,以作避禍。他說得煞有其事,引周易,說五行,道陰陽,講八卦……一通亂七八糟的話語之後,那人臉上的懷疑越來越少,眼中也越來越多的信服,周圍圍攏上來的大爺大媽也漸漸竊竊私語起來。
最後,那人問,「道長,你有度牒嗎?」
寧宣搖頭。
那人臉上的笑容都沒有變,他抬起了頭,聲音嘹亮而冰冷,「抓野道士咯!」
周圍的大爺大媽很有意識地將寧宣團團圍住,不一會兒便來了兩個公門衙役,將寧宣給繩之以法。
這個世界和前世的小說武俠世界觀不同。
那些小說故事中的武俠世界里,武與道佛是相互成就,卻又彼此獨立。武學中有不沾佛道的象形拳,佛道也有不修武學的純和尚、純道士。
而這個世界則截然不同,因為這裡的一切道佛都是由謝易親自傳播,傳播的目的按他自己來說,是「以先賢的哲學思想推動武學發展」,所以將什麼周易、孔孟、老莊、釋迦等等經典抄襲了個遍,以奠定這個世界的部分武道之基。
「部分」的意思,就是指在這個世界人的眼中,佛門與道門只是武學中的一部分,不存在不練武功的道士和尚。
所有的道士,所有的和尚,都要有門有派、跟腳明白才行。
他們認為,佛祖肯定是修鍊武功的,道祖也肯定是修鍊武功的,因為最開始的佛經、道經,都是為了修鍊武功而創作出來的,武道和道佛之間的關係緊密得是如此深入骨髓、難分彼此。
在這種情況下,偽道士、野道士、假道士,便是相當嚴重的一件事情。
所以任何人想要吃這口飯,都需要在大晉朝官方留下一紙文書,擁有官方公文。尤其是道家五派,除了位列邪門十二的「大羅山太平教」明目張胆地作造反事業外,其他四派對大晉朝大體秉持著支持的意思,很給朝廷面子,一向是朝廷拉攏的江湖門派勢力。
大晉朝便嚴查偽道假道,既能夠討好道家四派,保持其高貴門檻,也能夠維護秩序治安,實屬雙贏之事。
反倒是和尚,其經典之說便講到「眾生平等」「皆有佛性」,偽劣和尚若是口燦蓮花,搬出這些言論來,給自己套上有佛性的帽子,朝廷倒不好插手。所以一般來說,江湖騙子都是扮和尚比較多,道士比較少。
而寧宣這樣的假道士,說得再妙也自然逃不過一劫——傢伙被扯爛,家當被沒收,還被判了個半天的浸泡糞坑之刑罰。
他自然是沒帶刀沒帶劍也沒帶鈴鐺,重要的物什都放到了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然後就被帶到了糞牢,脫了外衣道袍,跳進了一個空蕩蕩的鐵牢里,然後鐵牢下降浸入糞坑,一大片一大片黃的、紅的、黑的、褐的玩意兒將寧宣淹沒,只露出腦袋來。
一個看守的衙役站在糞坑上面看書,似乎還挺有進取意識,周圍的糞牢空無一人,但並不安靜,大量的蒼蠅像是成建制的軍隊一樣在這裡面時飛時停,一會兒擺成一個大字,一會兒擺成一個人字,儼然一個遊樂場一般,快活得很。
寧宣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昨天他為了趕路一夜沒睡,雖然看上去還很有精神,實際上也很睏乏了,現在正好打個盹。
他有點慶幸自己趕路得及時,如果是下午到風餌縣,就要泡到晚上,如果是晚上來到風餌縣,那就得泡到凌晨。而現在呢,他是早早地來到糞坑,接下來的半天內都不會出現降溫的狀況,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個好覺了。
若是過於冷了,百鍊境的武者倒是不怕會折騰出病來,但那樣到底還是難以保障睡眠質量,終究消磨了他的精神意志。
當然,即使如此說服自己,要真正睡去還是很困難的。畢竟除了冷之外,還有臭氣,而除了臭氣之外,還有蒼蠅的嗡嗡聲,再除了蒼蠅的嗡嗡聲外,還有一條一條蠕動活躍的、擠滿了整個空間的蛆蟲。這些活力四射嬌艷欲滴的生命才是終極的大殺器,它們充盈在這樣一個小小空間里,密密麻麻星羅棋布,毫無頭緒也毫無意義地活著,展示著生機盎然精力充沛飽滿旺盛繁榮茂密等等等等類似辭彙的意思。
面對這一切,寧宣只能夠忍耐。
幸好他擅長忍耐。
臭氣聞多了就聞不到味道了,噪音聽多了也好像能夠習慣,就連那些大量的、擁擠的蛆蟲,寧宣一想到了它們的生命如此微小卑賤骯髒還能如此有活力有生命力,心中也實在很難升起惡感。
如果是前世那個十六歲還在做作業的少年,大概只看這裡一眼都會嘔吐。可是寧宣不一樣,他是穿越者,這件事情他沒有經歷過,卻已有了類似的訓練。
他不但能夠在這裡面睡覺,還能夠在這裡面吃飯。
甚至不只是吃飯,就算叫他去和一個女人在這裡滾床單,只要有人給一張床單,他也不是不行。
所以很快,他就睡著了。
……
寧宣再次醒來的時候,是被衙役用哨棒敲醒的。
「小子,你是不是上癮了?」衙役已經用裝置將鐵牢拉到了糞坑的上空,然後用一種看待怪物的目光審視著寧宣。浸糞坑的他見多了,卻還是頭一次看到一個能在糞坑裡睡覺的傢伙。
「怎麼可能。」寧宣搖了搖腦袋,苦笑道。
不說是糞坑,就算在普通的水裡泡這麼一段時間也是很要命的事情。饒是百鍊境的身板,寧宣也臉色發白、渾身酥軟、手腳無力、頭昏腦漲、又渴又餓。
「還能說話,看樣子倒有些練武的底子。你這小子,年紀輕輕的,也不知道幹嘛搞這些騙人的勾當。」
衙役捏著鼻子從旁邊提起一桶熱水,對著寧宣的腦袋沖刷下來,要不他也不敢繼續和寧宣說話,「洗一洗,穿上衣服后自行去吧。以後別做這種自甘墮落的事情了啊。」
寧宣乖乖巧巧地應聲,果然照做。
光是這樣洗刷,當然也沒辦法真正去掉味道,寧宣沖了個兩三次后,再換上衣服,身上還是一股由內而外的糞味。不過相比起糞坑裡面的味道,寧宣這一身簡直能稱得上香氣撲鼻了,他很滿意。
看守衙役揮揮手,寧宣總算能夠堂堂正正地離開了。
雖然又渴又餓,但他還是直接出了縣城,一路動作很利索,臉上的笑容也很濃,像是一隻小蝴蝶般輕快。
不過一路上碰到的行人,卻都忍不住皺眉、噁心,避之不及。
這個計劃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知道玄關境高手到底何時能夠追得上來。如果是在寧宣泡糞坑這段時間就跟上來,那確實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了,他也認栽。
但現在他已經醒了過來,仍是安然無恙。靠這一身臭氣熏天加持,心中已有了八九成的底子。
風餌縣北邊有做小山,山腳有一處小河。
寧宣來到小河流前,一眼看到了今早凌晨放下的那一塊半人大小的石頭。他狀似無意地走了過去,觀察四周提早記下的種種特徵,確信沒有任何人搬開這塊巨石,終於鬆口氣般笑了笑,一腳踢開了石頭,再一掌掀飛石頭下看似平整的泥塵黃土。
若有人認真觀看,就會發現這一小塊土地的色澤明顯和別處不同,有被挖掘又重新填滿的痕迹。寧宣這一掌下去,泥土紛飛,露出了下面一個小坑。
武劫、煙駝鈴、落日圓,乃至於一些盤纏乾糧毒藥和乾淨的水……都在其中。
這些物品自然也有味道,但寧宣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全用化屍粉濾過一遍。這玩意兒的刺激性其實比糞便也差不了多少了,要不是人類用不了,他真想給自己塗滿個全身。
「你真是個人才。」重新見到寧宣,謝易感嘆道,「雖然聞不到味道,但我已經有點佩服你了。」
「謝謝誇獎。」
「用刺鼻性氣味干擾追蹤,這的確是個好法子。」謝易評價,「當他跟蹤到糞坑的時候,已把握不到你什麼時候離開糞坑,離開糞坑之後又去了哪裡。這就是玄關境武者的局限性所在,如果是先天境,就能夠進一步發現你的蹤跡。現在只要你去掉這一身臭味,你就能夠逃出他的追蹤了。」
寧宣說,「但還不夠。」
「哪裡不夠?」
「他雖然無法用鼻子跟蹤我,卻還可以用腦子跟蹤我。只要稍稍展現一下自己的實力,公門衙役們就會把我離開衙門的時間告訴他們,如果有人留意得緊,連離開的方向他也可知道。」
寧宣一邊說,一邊踏入這條不算深也不淺的河流,任由自己整個人和包裹都浸入其中,然後順流而下,「我直到這裡還有一身臭氣,但接下來順著水流而去,氣味隨著水流散去,他便難以尋找位置了。可他看著這條河流,便知道我肯定用這法子,他只需要尋找這條河流的下游,也有可能知曉我的路線。」
「但他對你味道的掌握已經被廢,接下來就是真正公平的追蹤了。」謝易說,「所以你準備怎麼做?」
「我準備回到風餌縣。」寧宣說,「我要看看,這個追殺我的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