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流光之谷
青河莊主院的書房門扉大敞,正對著草木蔥蘢的庭院。
沈玉肥碩的身子仰躺在搖椅上,享受著初秋溫暖的陽光。一位侍女立在身後為他捏肩,一位侍女坐在身前為他揉腿,另有一位伏在身側喂他零嘴。
墨塵走到房門口,望見此景,連忙退到一旁。
「沒事,進來吧。」沈玉睜開眯成一條縫的雙眼,揮手示意幾位侍女退下。「墨師弟,找我有什麼事?」
「沈主管,我想請教您幾個修行上的問題。」墨塵小心翼翼地走進房中。「抱歉,我不知道您在休息。」
「不妨,你說吧。」沈玉撐著扶手,有些艱難地站起了身。
兩人在書案邊坐下,墨塵攤開了《木元訣》功法。
「主管,這句『怡神守形』是什麼意思?」
「書上說『氣過陰蹺』,陰蹺在哪裡啊?」
「還有這一段,我沒有看懂……」
墨塵倒豆子似得倒出一大堆問題,沈玉隨口答了幾個,連忙打住:「等等。你怎麼這些都不清楚,道場沒教嗎?」
「因為教御在修行,道場的主管就直接讓我們過來補缺了。」墨塵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越來越過分了。」沈玉氣憤地敲著桌子。「之前雜役弟子最少也要在道場待半年,把開靈境的功法都吃透,才會下放,現在真是瞎搞,人事殿也不管管。」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墨師弟啊,不瞞你說,師兄我也只是略懂皮毛。」
「修行不是兒戲,涉及複雜的經脈,萬一弄出些疑難雜症,留下隱患,將來就寸步難行了。」沈玉摸摸下巴,沉思了一會。「這樣吧,你先去找顧信問問看,他對功法的鑽研比我深。將來有機會的時候,我帶你到主峰請教前輩。」
「好的,謝謝主管。」墨塵聞言,點頭不迭。「那我先去問問顧信師兄。」
「嗯,去吧。」沈玉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墨塵捧著功法,一路來到青河庄東苑。東苑中庭立著一座丈半高的假山,山體頂部有個洞穴,掩映在紛亂的草葉之間。
顧信拎著一隻兔子,站在假山下。他拽著兔子的長耳,奮力向上甩起,將它拋至空中。一道麻褐色的影子從洞內迅猛撲出,精準地擒住兔身,又撲棱著翅膀回到假山上。
墨塵定睛看去,發現立在假山洞口的竟是一隻鷹。
這隻鷹體型碩大,羽毛呈灰褐色,頸部生著淡白縱紋,黑喙黃爪,青冠金瞳,十分神俊。它銳利的鷹爪深深刺入灰兔皮毛中,兔身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
「師弟,你瞧我這隻青鷹如何?」顧信得意地回過頭。
「真漂亮。」墨塵讚歎。
「就是性子太烈了,死活馴不服,只好拴在院子里。」顧信咂咂嘴。「好在當時是帶著崽一塊買的,從小養起來的就沒問題了。」
墨塵聞言,再向鷹巢望去,果然發現洞穴中有幾隻絨羽蓬鬆的幼鷹探出頭顱,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嗷嗷待哺。
「你拿著的是什麼?」顧信瞥見墨塵手裡的書冊,岔開話題問。
「這是我在落陽峰領到的功法。」墨塵收回好奇的目光。「我有一些看不懂,想請教一下顧師兄。」
「我們這裡沈玉的修為最高,你該找他才是。」顧信撇撇嘴。
「主管說顧師兄懂得比較多。」墨塵如實回答。
「一部基礎功法的開靈篇有什麼難的,他就是懶。」顧信嗤笑一聲,不以為然。「算了,我教你吧。」
侍女呈上水盆,顧信洗了洗手,用毛巾擦乾,轉身向房內走去。
一個時辰后,墨塵腳步輕快地離開了東苑。他對於功法的修行終於有了頭緒,感到豁然開朗。
開靈境共分初期、中期、後期、圓滿四個境界。
開靈初期可以概括為養息化氣。主要通過吐納吸收靈力,溫養內息,慢慢積聚,使其在丹田內成形。
中期則是調動內息沿功法所述的主脈運轉,將其培養壯大,成小周天循環。後期更進一步,內息將會行經複雜的支脈,形成完整的體內大周天。當全身經脈通暢,丹田內息滿盈,便進入了圓滿境界。
鍊氣士到了開靈境圓滿,內息已經十分精純,神魂強度也遠超常人,但是想要築基還遠遠不夠。
踏入築基境有兩個基礎前提,一是需聚氣為液,把內息凝鍊成法力,二則要能神魂外放,將體內周天與外界連結,使法力生生不息。
從開靈中期開始,鍊氣士大多會嘗試修習一些簡單法術,但是在築基之前,一般用得很少。因為內息消耗快恢復慢,頻繁使用法術會影響修行速度。
築基之後,鍊氣士以神識冥想配合吐納之法,吸收靈力的速度大大提升,那時方可盡情施展法術、驅使法寶。
墨塵迫不及待地回到房中,開始呼吸吐納,期待著內息在丹田中聚集成形。
日子在修行中過得飛快,一眨眼,墨塵來到青河林場已經月余。
這段時間,他平常基本都不出門,埋頭吐納鍊氣。
沈玉、顧信、劉德毅幾人隔三差五便大開筵席,飲酒作樂。墨塵覺得俗食會在體內積聚濁氣,不利於修行,所以總是敷衍了事,匆匆離席。
三人看在眼裡,不再請他赴宴。他也樂得清閑,依靠辟穀丹解決溫飽,以保持最佳的修行狀態。
這一日,墨塵結束吐納,剛拉開門,靜兒便快步走了過來。
「公子,沈主管請你今晚去主院赴宴。」靜兒屈膝行了一禮。
「咦,今天是有什麼大事嗎?」墨塵詫異地問。
「回公子,聽說北苑的高明老爺回來了。」靜兒恭恭敬敬地回答。
「高明師兄啊,我還真沒見過。」墨塵自言自語一句,轉而說道。「靜姐,你不用這麼客氣。」
靜兒嘴角輕抿:「公子對我雖好,但我畢竟是個下人,尊卑不能亂。」
墨塵無言,回以一笑。
天色將晚,十數名僕人在青河莊主院的屋廊間穿梭往來,忙忙碌碌地準備著宴席。
墨塵走入偏廳,幾位師兄正在聊天。其中一人頭髮披散,身材頎長,看上去二十許歲,面孔十分陌生,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位便是新來的墨師弟嗎?」那位瘦削的青年男子露出善意的笑容,先一步開口。
「是啊。」沈玉看向墨塵,指著青年男子介紹道:「他是高明,咱們這最風流的浪子。」
劉德毅、顧信聽了一齊大笑起來。
「見過高明師兄。」墨塵不敢怠慢,連忙打了個招呼。
「墨師弟好。」高明溫和一笑。
「人齊了。」沈玉環視左右。「我們入席吧。」
幾人紛紛起身,在大堂的長桌旁依次落座。
「今晚這頓飯,是咱們青河庄難得的滿員席。」沈玉端起酒盅。「來,我們喝一杯。」
眾人一齊舉杯,仰頭飲下,拉開了晚宴的序幕。
幾位師兄快活地談天說地,氣氛比以往更加熱烈。
墨塵通過旁聽了解到,高明師兄常年混跡於流光坊市,見識廣博,似乎還和許多修為高深的前輩有交集,教人敬佩。
高明見墨塵聽得津津有味,出言問道:「師弟有沒有興趣和我出去玩玩?」
墨塵一愣,正要搖頭拒絕,沈玉卻搶先介面:「哈哈哈,高明你可別帶壞他。」
「出去開開眼界而已。」高明雙手一攤。「你們也太不放心我了。」
「嘿嘿。」劉德毅與顧信相視一笑。「你在坊市裡做些什麼勾當,我們又不是不曉得。」
「什麼叫勾當?」高明正色反駁。「我那明明是正經營生,教你們說得好像見不得人一般。」
「老劉,你這話說的我不愛聽,咱們可沒少沾高明師弟的光。」沈玉故作嚴肅,指著劉德毅。「罰酒!」
「是是是。」劉德毅弓著腰站起身來,向高明舉杯示意。「高師弟,是我不對,我自罰三杯。」
說完,劉德毅仰頭一飲而盡。
「好!」顧信大聲呼喝。
席間氣氛復又活躍,熱烈非凡。
這頓飯吃了足有一個半時辰,直到夜深方才散場。
「墨師弟,我過兩天便迴流光坊,你可要一道?」高明走在墨塵身邊,拍拍他的肩膀。
墨塵本來想著一心修行,抓緊積聚內息,但是高師兄如此熱情,令他有些難以拒絕。
「怎麼?不願意嗎?」高明轉頭看來。
「沒有沒有,我挺想去看看的。」墨塵連連擺手。
「好,那我到時候來喊你啊。」高明洒然一笑,轉身走向通往北苑的岔路。
「機會難得,出去看看也不錯。」墨塵壓下猶豫,如此安慰自己。
三日之後,清晨時分,一艘小舟沿著青河順流而下。舟上,墨塵和高明相對而坐,中間架著一方小桌,擺有些許吃食。
「墨師弟家在何方?」高明發問。
「我來自青玦大陸中部的一片凡人聚居區。」墨塵撓撓頭,如是回答。
「哦?」高明輕聲驚疑。「那墨師弟是統招入門的了?」
「應該算是吧。」墨塵對這些概念不甚分明。
「統招入門挺好的。」高明露出羨慕的表情。「像我是落陽峰直招的,這輩子若是沒什麼意外,基本也就在主峰轄區內打轉,除非能進入內宗。」
「這其中有什麼說法嗎?」墨塵來了興趣。
「統招入門的話,身份歸屬於宗門。將來若有機會,哪裡都可去得。而直招的弟子,屬於各峰自己的資源,輕易不會外放。」高明輕嘆了一口氣。「像我,出生在落陽峰轄區內,由主峰直招入宗。如果宗門其他區域有管事缺額,哪怕我通過了篩選,落陽峰也是有權回絕的。」
「是這樣啊。」墨塵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高師兄想要外調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確實想走。」高明感慨。「落陽峰的風氣不大好。」
墨塵沒有接話。
「你看咱們青河庄就知道了。幾個雜役弟子,過得像是土皇帝一般,尋歡作樂,不思進取。」高明語出驚人。「沈胖子七十多歲了,還卡在開靈圓滿。顧信也四五十了,才剛進後期沒多久。劉德毅最是沒用,至今扒著中期那幾條經脈不放,成天就知道瞎混。」
前些天在酒席上,幾位師兄看上去一團和氣,墨塵斷沒想到高明心裡是如此看待另外三人。
「我覺得沈主管他們,人其實還挺好的。」墨塵沒敢表現得太過激進。
「師弟你才來不久,還沒看穿他們的真面目。」高明露出厭惡的神情。「沈胖子接手青河林場之後,每年從轄區鄉鎮收上來的貢賦,比原先要多出好幾倍。他用剝削鄉民得來的資材擴建宅院,招收婢女,終日吃喝玩樂,可以說是貪得無厭,荒淫無度。」
墨塵聽聞此言,一時語噎。
「而且沈胖子這位置,也不是正當坐上的。」高明談及此處,情緒稍稍有些激動。「之前李管事升為正式弟子之後,按道理該從預備的雜役管事中提拔一個,調來青河庄。」
「沈胖子當時根本就不在預備管事的名單里,但他託人上下疏通、左右打點一番,這管事的位置莫名其妙就落在了他頭上。」
「上面解釋說是此地偏遠,所以從原部署中選一位擇優接任,其實都是沈胖子使的手段。」
「我二十八歲時,就已經是開靈圓滿境界,實力僅次於李主管。沈胖子實力潛力都不如我,而且他調來青河庄不到三年,我在青河庄都五六年了。就算是從原部署中選,也不可能是沈胖子。」
墨塵敏銳地察覺到,高明如此看不慣沈玉幾人,恐怕也有這事的緣故。
「這麼多年來,主峰彷彿默許了一般,對那幾人的行徑不聞不問,我實在是失望透頂。」高明捻了幾顆花生,丟進嘴裡。「墨師弟,你還小,少和他們混在一起。不行的話,就跟著我在坊市那邊做事罷。」
墨塵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句,像是表明了立場,又像是沒有。
初秋時節,青河相比於夏季,水位降低,流速減緩,行舟雖慢,但十分平穩。
蜿蜒的河道穿過崇山峻岭,跨過深溝裂谷,一路向南流去。
河岸兩側,山青樹翠,鳥語花香。潔白的灘石,碧藍的水波,青黛的崖壁,蔥蘢的藤蘿,組成一幅幅相似卻不相同的美景,教人百看不厭。
墨塵與高明泛舟而下,一路十分順利。
夜幕降臨,明月初升,兩人已遠行數百里。
河面上悄然泛起一層白霧,在皎潔的月光下靜靜起伏。小舟撥開霧氣前行,蕩漾起瀲灧的水光。
「蓋上這個,晚上天涼。」高明從艙中取出兩張毯子,遞給墨塵一條。
「謝謝。」墨塵用毯子圍住膝蓋,又提起泥爐上的銅壺,斟了一杯熱茶,捧在手中。
兩人無言,四下無聲,只有柔波拍拂船體的輕響。
陌生的地界,不熟悉的人,霧茫茫的前路,晃晃悠悠的身。周圍的一切似乎都不安定,但墨塵的心卻分外沉寧。
水流的速度不知不覺加快了,舒緩的行舟節奏被打破。
「你看。」高明指向遠方。
墨塵舉目遠眺。
前方蒼茫遼闊的漆黑原野上,一座流光溢彩的山谷遙遙在望,像是璀璨的仙都,引人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