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吟咒
四方餐桌中央擺著一個攜帶型圓燈,白光穿過印著蘭亭集序的和紙,化作溫柔的淺黃色。粒粒飽滿的白米飯正冒著熱氣,一大碗蛋羹在醬油的映襯下鮮嫩無比,芥藍別出心裁地切成小段,清清淡淡,微微透明。切的細勻的土豆絲泛著誘人的金色,點綴的紅辣椒讓見者食指大動。最後一盤青椒炒蛋擺上桌台時,蔣麟趾簡直感動到想要落淚。
「我原本都認命這趟出來都只能吃水泡壓縮餅乾了!」他興奮地說到。
從方舟基地到江城不算太遠,但現在為了避免大量折損人員,只有部分清掃過的的允許通行。再加上導航末日後失靈,來的地方又人生地不熟,蔣麟趾與楚和光花了一天半光景。路上又怕誤了約定的時間,只能隨意吃點乾糧湊合著。
薛梔靦腆地沖他笑了笑,說到:「我家蓄的電不多了,不過明天也要走了,乾脆都用掉。」
她一邊擺給眾人好碗筷,一邊看向從進屋以來就一直坐著閉目養神的……騎豬女俠。
先前還只稱得上驚鴻一瞥,此時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得以細看,才發現這個女俠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
她的皮膚透白,卻布滿電花形狀的傷痕。露在衣外的皮膚上,布滿了向四處分開的紅色突起,然後在分岔的尾端形成像雪花鋪開的形狀。
「看起來就很疼。」薛梔忍不住想到。
她的目光沒做遮掩,方時予雖在閉目調息,卻也可以感受到,乾脆睜開眼回望她。
薛梔一下子愣住了。
方時予閉眼時臉上的紅色電痕格外觸目,然而一睜開眼,異於常人的五官特質就盡顯無遺。眉若龍行踏絳雲,似有隱隱紫煙附會其間。睛如點漆,眼尾飛揚作鳳目。凝神之際,隱約有著少許說不出來的端莊和威儀,連帶著紅雪花也淪為陪襯,給她平添幾分狂氣。
「.……有什麼事嗎?」
方時予見她發獃,就笑著開口問到。
自打和師父上山後,就鮮少有機會和同齡人交談。不眠山上除了那個鬚髮拉雜的道士,就只能和少數開了靈智的動物相處。此時難得有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她感到稀奇的同時,自然也會對她耐心點。
薛梔恍然回神,才記起該叫她一起吃飯。
「菜做好了,不一起吃嗎?」
方時予聽后歪了歪頭,過一會才反應過來。
她天資不錯,開始修鍊后不久就辟了谷,突然聽到「吃飯」這個詞,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已經重返俗世了,然後沖薛梔搖了搖頭,說到:
「啊……不了,我已經辟穀了。」
薛梔:???
一旁喝茶的蔣麟趾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他連嗆了好幾口才勉強把氣捋直了。只見他眼裡閃過詭異的光,然後悄悄覷向楚和光,發現這位酷哥依舊是一副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色變的模樣,眼看氣氛即將抵達玄學的冰點,他只得自己對陷入迷茫的薛梔開口:
「咳咳,啊.……既然這為方時予,額.……大師法力高超,不食人間煙火,那我們能吃的多吃一點就行了嘛。小薛別擔心,你做的菜看起來就很好吃,我和楚和光肯定吃的完。」
總所周知,世家著名交際花蔣麟趾,從不自持家境優越而盛氣凌人,雖然看起來有些少爺脾性,卻意外地擅於不讓人陷於為難之境,不僅是長輩的小開心果,在同齡人之間頗受愛戴。最開始他還因為尷尬有些結結巴巴,但一開口就越說越順。最後他感覺自己彷彿良好地從微妙的羞恥感中脫身了,反客為主地開始招呼薛梔一起吃飯。
然而這頓飯還沒吃成,庭院處就又傳來野豬的嚎叫,一直高度警惕的楚和光立刻站起身。
毫不自知的尷尬製造者方時予信步往外走去,瞥了猛然站起來的楚和光一眼,留下洒然一言:
「你們吃吧,此事我來處理便可。」
蔣麟趾猛然記起自己此趟的任務就是要把這個「隱世高人」全須全尾地送到基地,他迅速起身,和楚和光一道跟著出去。薛梔也連忙拿起紙燈跟上。
江城地處偏僻、經濟落後,大多數年輕人喜歡往城裡走,常住的人比較少。薛梔的房子是新翻修的小別墅,帶著一個不小的庭院。
此時庭院內,一隻身上同樣布滿紅痕的野豬正躺在地上,憤怒地沖著出來的方時予揮著自己的豬蹄。
方時予甚至一個眼神都欠奉,徑直走向躺在他旁邊的大鳥。
它剛剛從昏迷中轉醒,此刻已動彈不得,但依舊在發出刺耳的尖叫。
這是迴光返照,它顯然很明白。
大鳥腹部的羽毛一片暗紅,在羽毛的根部還隱約能看出白色的原貌,銳利的像尖刀的爪子還頑強地在空中划舞。
蔣麟趾看著抽了抽嘴角,感覺已經處理過的肩膀又開始隱隱作痛。
彌留之際,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依然混濁,裡面彷彿倒映著地獄深淵裡的烈火,有無數惡魔在其間掙扎叫囂。
方時予來到它面前,然後盤坐起來,反手輕覆在它額間。
「汝仇已得報,今蒼天不復在,過往已難咎,汝命亦將歇」,至此,她停頓良久,才繼而說到:
「吾惟願安汝之命末。」
她雙目半闔,似無悲無喜,又似帶著不言自明的憐憫。
接著吟唱起晦澀難懂的咒語,夜色中,起初是低低的輕唱,其音微而不弱,有著奇特的韻味,一連幾次急轉之下愈發雄渾,帶著幾分抑揚頓挫的鏗鏘,彷彿連接了天地。四周的寒風捲動細草,氣流旋升開來,時緩時疾,應和著她的吟詠。在那之間,只見她衣袂翻花,青絲舞動。
楚和光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的舉動,不知在想些什麼。蔣麟趾瞪眼看著這刷新三觀的一切。
薛梔一直注視著巨鳥的眼睛。那雙兇狠非常、讓她見之難忘的眼睛,伴隨著吟唱聲,彷彿卸下了桀驁的盔甲。在彷彿貫通亘古的咒語中,其間殘暴漸漸消融,凄婉也歸於平靜。血霧退散,露出棕褐色的瞳仁。
那是極尋常的一雙眼睛,大多生靈之眼莫外乎此貌。
巨鳥最後發出一道疾叫,聲音里的倔強依然震撼,但似乎苦痛已經褪去,最後緩緩合上了眼睛。
方時予並沒有就此停手,她繼續運風撫平了巨鳥的羽毛。施法取出彈片,然後整理了它的傷口,最後結印放出一個清塵術。
接著她符籙一擲,巨鳥焚而化灰,消散於天地之間。
*
次日。
落雷已停,冬日和煦,頗有天朗日清,風煙俱散之感。
蔣、楚一行人此刻正駕車駛在歸返基地的路上。沒有黑雲環繞、雷聲咆哮,同時又是走過一遍的路,讓駕車壓力減輕不少,順便還能兼任護送江城剩餘民眾前往基地。
一輛大卡車和幾輛轎車綴在吉普後面,此時倒是風平浪靜。蔣麟趾一得空閑,又終於有了說話對象,嘴巴一刻都不肯停歇。他絮絮叨叨地和薛梔介紹方舟基地,順便叮囑她一些事情。
「小薛,你到時候進了基地,記得把你的車子和物資換成積分,然後去申請優先任職。」
槐江地區的兩大基地,方舟和諾亞,在末日來臨前就開始建造了。基地不會強制收繳物資,但非進化者不能出行基地,物資總有吃完的一天。要想獲得穩定的生活,要麼就申請一份職務,要麼就得靠進化者親友的供養。
顯而易見,非進化者職務遠遠供不應求。大多數沒有工作的普通人,只能一起住在簡陋的公共大棚里,領著勉強果腹的食物。
方時予邊聽邊倚在後座上,半睜著眼,懶洋洋地曬太陽,這個行為看起來好像稍微有失她「世外高人」的身份,但她顯然沒什麼所謂的高人包袱。
蔣麟趾一偏頭就可以看見那張盛開紅雪花的臉龐。他現在完全忘了最開始對這個要緊關頭還需要專人接送的迷信行業從事者的不滿和質疑,對她充滿了恭敬之情,只敢悄咪咪覷她一眼。
薛梔用手安撫著寵物太空艙里的貓咪,貓咪低垂著腦袋,狀態有些頹靡。它雙耳無法直立,柔軟地貼在小腦袋上,先天的不足讓它乖順且脆弱,三天的雷鳴顯然對它而言是不小的摧殘。
薛梔將太空艙放到太陽光底下,好讓它曬到陽光,一邊有點疑惑地說到,
「真奇怪,江城打了三天雷,我還以為世界末日就是處處打雷的。」
方時予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哈哈哈!要是只是打雷還好一些!」蔣麟趾聽后大笑,突然眼角瞥到旁邊還坐著一個被雷劈過的幸運鵝,不禁尷尬地摸摸鼻子。
「小薛你不用出基地,其實可以不用管這些,不過跟你講一些也無妨。」他邊說邊把頭往前排探去,右手放在嘴邊,壓低聲音做出說悄悄話狀。
「21號新聞上不是說那天就是世界末日嗎,其實不是的,世界末日早就開始了。你還記得七月桂州的地震……啊——」
他話說到一半,車子突然猛地顛簸了一下,他的腦袋也狠狠磕在前座座椅上。
方時予也在座位上被彈了起來,等恢復平穩后,她忍不住透過後視鏡看向駕駛座。
只見那個貫來八風不動的楚和光,此時唇色有些許蒼白,眼眶睜大、瞳孔微縮,面無表情的臉上好像有些痛楚。
不過只是一瞬間,又恢復到了原本冷冷清清的養子,只是一雙嘴唇抿得更緊了些。
蔣麟趾痛感自己真是時運不順,如此多災多難,他揉了揉頭,露出齜牙咧嘴的表情。
「嘶……總之我覺得末日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它其實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現在還只是剛剛開始,誰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些什麼.……」
「剛剛開始么……」
薛梔安撫貓咪的動作不禁稍微用力,她低下頭,不斷順毛的那隻手有些顫抖。
只是剛剛開始,就有大量無故死亡,動物也變的兇殘又厲害,用槍都無法殺害……
蔣麟趾看出她的恐懼,連忙安撫到:
「不過不用太擔心,基地的防護措施還是很不錯的,有部隊和很多進化者.……天塌下來也得先由高個子頂著嘛!」
薛梔勉強沖他一笑,然後問到:
「那在基地可以聯繫京城的人嗎?我……家住在京城那裡,這回其實是回躺老家,沒想到……」
蔣麟趾抿了抿嘴,然後搖頭,
「其實.……槐江這一塊已經和外面隔絕了,不,我的意思是,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就好像把槐江和別的地方切開了,現在和外面還取不到聯繫。」
方時予聽后心下瞭然,昨夜她打開靈目的時候就發現到了槐江邊緣地帶就受阻了,看來這次「末日」果然和預測偏差很大,她問到:
「渠海呢?有去看嗎?」
「渠海倒是可以去,但海邊變異獸太多了,現在基地還無法去探測渠海是不是也和外面阻斷了。」
方時予陷入沉思。
海妖作亂……這個倒是和預言相符。
她再次打開靈目,準備再檢查一次槐江地帶。
在天眼的開啟下,塵世慢慢變的虛無,無數的絲線相互纏繞著,織成一張不可拆分的密網。
「咦——」
正在和薛梔交談的蔣麟趾餘光瞥見旁坐的方時予突然上身前傾、大腿也隨之離開座位,在狹小的車室內猛地半站起來。
她嘴裡念念有詞,右手扶著車翼,左手靈巧結印。在一聲巨響中,車子偏離軌跡,向左一個急轉,蔣麟趾只看到前排右車窗處閃起明亮的白色火花,然後就在慣性下往右位撞去。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坐在前排直面衝擊的薛梔只感覺一瞬間空氣似乎都交織在一起,變成凝固的屏障往她身側頂撞過去,近距離的爆炸聲幾乎讓她耳鳴。作為車裡唯一一個系了安全帶的人,她向左的力道被卸去不少,但還是撞到了正在開車的楚和光,楚和光立即調整方向盤,然後趕緊踩下剎車,車和地面發出呲呲的摩擦聲。
蔣麟趾一個利落的翻身,在車還沒停穩前就跳出車門,驟然落地讓土地的塵埃一下子揚起,與此同時,一道黑色的身影立刻朝他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