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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對,他真的就是王法

  弘治皇帝鐵青著臉。

  身邊的百姓,則如洪流一般與禁衛擦身而過。

  一個粗漢大聲嚷嚷「喂喂喂,果然官府沒騙人哪,竟真是讓咱們來看戲的。咱們只聽說過京里的戲,卻還不曾真的見過。讓一讓,讓一讓,讓我趙二來瞧瞧……」

  這趙二顯得很激動。

  差役們在附近的鄉里喊人。

  說是聽戲,初時大家還不信。

  甚至還有人認為這許是官府藉機拉壯丁來去做苦役的。

  可到了瓮城,看到那搭起來的戲檯子,不少人就激動起來了。

  孩子們穿梭其間,最是快活。

  趙二在前頭推搡著身邊的人,卻讓自己的老娘躲在自己的身軀後頭。

  娘的年紀大了,可經不起這般推擠。

  他身子結實,鐵塔一般的身子,成了他娘的盾牌。

  「娘,來看戲,真的有戲開。」

  趙二笑得震天的響。

  他倒不想來看什麼戲。

  只覺得這麼稀罕的東西,自己的娘一輩子也沒見過幾回,有那麼幾次,都只不過是莊裡的老爺請了草台班子來,咿咿呀呀的唱幾次,就這……莊戶們也是無法靠近的,只能遠遠的聽。

  即便是隱隱約約的聽著,他老娘也高興得很,覺得是難得的享受,現在……卻可就近的看到了。

  弘治皇帝聽到那趙二的聲音,本是皺眉,生出厭惡之情。

  尤其是趙二不斷的嚷嚷都讓讓,將人流分開,便覺得這漢子,定不是一個良人。

  可細細看了,卻見這漢子護著一個老嫗艱難而行,他一愣,已顧不得埋怨方繼藩真讓自己大老遠的跑來聽戲了。

  突然,弘治皇帝一笑,對左右的劉健、李東陽二人輕聲道「有趣,有趣,人間百態,概莫如此,繼藩叫朕來看戲,朕明白了,他讓朕看的不是台上的戲,而是台下的戲,兩位卿家,你們也要好好看看,見見這人生百態。」

  劉健和李東陽依舊一頭霧水,卻還是忙道「是。」

  很快,便有禁衛給他們尋了一個好地方,是在一個角落,如此,便衣的禁衛恰好可以將陛下圍在角落裡,便於保護。

  方繼藩卻依舊賣著關子,只默默的跟在弘治皇帝身邊。

  進入瓮城的人越來越多,很快便人滿為患。

  可人流依舊還是洪水一般陸續往裡進。

  弘治皇帝遠遠看見那趙二見人越來越多,竟是急了,呼道「瞎了眼嗎,瞎了眼嗎?」

  弘治皇帝便朝身邊的一個禁衛耳語了幾句,禁衛會意,匆匆擠到趙二身旁,說了一番什麼。

  那趙二朝弘治皇帝看來,隨即忙牽著自己老娘往弘治皇帝這邊而來。

  弘治皇帝帶來的禁衛多,已圍成了一堵人牆,且又在角落,這裡反而並不擁擠。

  趙二進入了這角落,有禁衛給他攜了一個小凳,趙二便將自己的娘安置了,感激涕零的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叉手抱拳道「多謝,多謝,不然……俺娘……」

  弘治皇帝擺擺手,只是淡淡的道「無妨。」

  趙二便退回了老娘的身邊。

  弘治皇帝坐在小凳上,方繼藩尋不到小凳,便讓人找了一塊平滑的石頭墊著坐下,貼著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低聲道「真是看戲?」

  方繼藩一臉認真的道「正是,陛下先別急,很快就見分曉了。」

  弘治皇帝倒是冷靜了下來,比剛才多了幾分耐心。

  劉健和李東陽,則是依舊不明狀況,若有所思的看著周圍。

  待人越來越多,小小瓮城,竟容納了數千人。

  人們便開始鼓噪「不是說聽戲嗎?俺們走了這麼多路,一路到了城裡,怎的這戲還不開始,不會是騙人的吧?」

  其他人也喧囂起來。

  方繼藩饒有興趣的看著這些人,不禁懷念起了上一世,自己還小的時候,農閑時在鄉下曬穀場里聽戲的場景,現在置身於此,竟好像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不知不覺,方繼藩彷彿耳邊聽到了幼時的鄉音,那時也是這般嘈雜,亂糟糟的樣子,穿越了數百年的時空,竟已分不清真實還是夢幻了。

  呼……

  方繼藩回過神。

  抬目,天色已有些暗淡了。

  猛地,鑼聲響起。

  嘈雜的聲音,頃刻間戛然而止。

  來此的,都是想要看戲的人,他們這輩子,本沒有多少機會能看戲。

  他們個個翹首以盼,一個個攢動的人頭,一雙雙帶著渴望的眼睛。

  戲台上,燈火通明,吸引著無數雙眼睛。

  鏗……鏗……鏗……鏘!

  鑼鼓齊鳴。

  人們此時爆發出了歡呼。

  緊接著,一個老生先登場,穿著龍袍,步伐穩定,頭戴唐皇冕冠,開口便唱「呀呀呀呀呀……朕克繼大統,承祖宗基業,方今天下,大體承平,不枉朕辛勞一場,只是近聞贓官害民,不知是否誣告,又或卻又其事,若誣告,定將這誣告之人反坐,可倘若果有其事呢?」

  老生在台上踱幾步,捋著假長髯,一副愁眉苦臉狀,接著嘆息,又唱「朕愛民如赤子,若果有其事,縱千刀萬剮,也難消此恨!只是……如何分辨忠奸,明察秋毫?哎……奈何……奈何……」

  唱畢。

  小生登台,著蟒袍。

  「父皇……父皇……」

  原來竟是太子登場了。

  見了『太子』,皇帝頓時喜笑顏開「吾兒,吾兒呀呀牙……」

  他們的唱腔並不太高明,甚至……有些低劣。

  這一身龍袍冕冠,也分明是以唐朝為背景。

  可劉健和李東陽只一聽,驟然色變。

  天子登台……

  這天子所唱,不正是對應了當今皇上嗎?

  還有這太子……這太子……

  這玩的又是哪一套?方繼藩這狗東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他居然敢將皇上和太子搬上戲台來!

  二人對視一眼,又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在這遠處的火光之下,弘治皇帝則是伸長了脖子,看得極認真,似乎真的只是個用心聽戲的觀眾。

  坐在不遠處的趙二母子二人,更是聚精會神。

  只一聽開唱,那趙母的臉上,便露出滿足的微笑,頗有幾分總算長了見識,卻又好像生恐錯過了什麼,渾濁的眼睛落在戲台上,紋絲不動。

  趙二也漸漸吸引住了。

  台下靜悄悄的,只聽戲台上太子開始主動請纓,懇請父皇准其京察。

  接著,皇帝和太子下台。

  第二幕,則是刑部主事周蒙登場,刑部主事之子,當街強搶民女,周蒙得知,對其子破口大罵,其子耷拉著腦袋,作聲不得。

  人們緊張到了極點,正以為周蒙看似一身正氣,要果斷的大義滅親時。

  卻聽這主事周蒙唱道「本官只此一子,豈可令其身陷囹圄,罷罷罷,兒啊,那女子可曾婚配?」

  「未曾。」

  「其父為誰?」

  「其父,是個鐵匠。」

  「他若得知,定要告你。」

  「爹爹,救我一救……」

  周蒙唱起旁白「區區一個鐵匠,若是要狀告,卻也是一樁麻煩,他若來尋女,當如何?有了,前幾日朝廷捉拿盜賊,不如……本官區區手段,判官筆一勾,污他為盜,打殺了他,豈不是好?哈哈哈……此謂一箭雙鵰,一箭雙鵰啊…啊…」

  聽到此處,人群瞬間開始騷動了起來。

  原先的安靜,突然被打破。

  戲曲最厲害之處就在於,沒有之乎者也,用的都是白話,人人聽得懂,看得明白。

  何況裡頭一個個人物登場,對於尋常的農夫們而言,卻是一個直觀的印象。

  有人見了那周蒙如此唱,頓時眼中冒火,咬牙切齒起來。

  下一幕,自是那被強搶的民女開始哭哭啼啼,想念自己的爹爹,接著聞知自己的爹爹竟被官差拿了,生生打死,長袖遮面哭天搶地。

  那周蒙之子得意洋洋登場,唱道「當初教你不從,而今還不是從了?我爹爹當朝五品,治爾一個鐵匠,還不是手到擒來。王法?我周家就是王法!」

  這一句唱腔還未落下,一下子的,戲台下卻是炸開了鍋。

  無數人齜牙裂目,氣得發抖。

  前頭的人大叫「姓周的狗東西,欺人太甚啦。」

  甚至有人想要跳上戲台,想將那周蒙之子揪下來狠揍一頓。

  「大妹子,莫怕,他要欺你,便讓他從俺身上踩過去。」

  更有人恨不得衝上去,護在民女身前。

  人聲鼎沸,開始推擠起來,場面一度有些混亂起來。

  人在戲中,戲又彷彿又在人中。

  人人都將自己當做了那鐵匠父女,感同身受,這尋常小民,哪怕沒有遇過冤屈,又何嘗不曾遇過無奈的事呢。

  好在戲班子早有準備,把這戲台刻意的搭得高了許多,足足一丈多高,一時之間,激動的人自然翻身不上來。

  ……

  弘治皇帝凝視著那戲台上的人,竟是開始恍惚起來。

  心底深處,似也有一股火焰,在熊熊燃燒。

  這隻區區一個主事,竟敢自稱王法,他若是王法,朕是什麼?

  一念至此,弘治皇帝額上青筋暴出。

  不遠處的趙二,這鐵塔一般的漢子,突然在此刻,掩面滔滔大哭起來,口裡喋喋不休道「這狗東西,狗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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