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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少年鄧莫遲)《雪人》

  它快化了,雪停后,在麵包店門口的暖光里化到一半,又被乍起的冷風吹硬。它原本的形狀應該是圓圓胖胖的,大小兩個雪球疊在一起,與腰部平齊的高度,現在卻瘦了一大圈,變成乾癟的錐狀,凹陷表面凍起脆冰似的水痕,兩隻塑料管手臂掛上霜棱,原本的五官不知化到了哪裡,只留下一隻高翹的鼻子。

  看樣子,它至少需要一雙眼睛。

  鄧莫遲在雪人前駐足,撐著膝蓋彎腰觀察,他穿著黑毛衣,黑褲子,黑色的人造革外套,毛衣領子很高,袖子卻很短,風把他的手臂灌得有些冷,劇烈運動過後的心肺突然冷卻,弄得他喉嚨和胸口也有些隱痛。辨認了一會兒他才確定,那隻鼻子是用胡蘿蔔做的。是真的,不是塑料模型,那種在蛋白塊包裝袋上常見的紅色塊莖類蔬菜,和橘子、乳酪、烤雞肉等等畫在一起,據說,胡蘿蔔吃起來有股甜味。

  幾滴紅色落在雪人身上,連著又是幾滴,給它化開一串小·洞。鄧莫遲站直,舔舔嘴角,血也有股甜味。這是他用來辨別自己是在流血還是在分泌信息素的最佳方法了,舔得有點疼,他又簡單用袖口抹了抹。

  鄧莫遲並不慌張,也不難過,最多再過上十分鐘,這血就能自己止住,再過一天傷口就會痊癒,根本沒有懸念。他的傷總是這麼隨便地來,又隨便地走。他方才也沒幹什麼,只是和人打了一架——由於笑容僵硬無法採樣,虛擬伴侶模特的面試失敗,接著,不幸的他在電梯間又不幸遭了圍堵。

  是排在他前頭的面試者,那兩人相互認識,排隊的時候閑聊個不停。從旁聽中鄧莫遲得以了解,這兩位自我感覺極為良好的特區居民參與選拔並非為了溫飽,只是因為想讓自己的帥臉出現在無數個vr伴侶的面孔上,並深信購買者會因其深深著迷。

  當然,他們也失敗了,不過看他們油滑又熟練的笑容,應該是與鄧莫遲不同的原因。

  把電梯放走,耐心等著鄧莫遲,是因為他們看到了他頸側的條形碼,或是看到了別的,半小時前所有alha男性都在同一個房間里更換相同款式的白t恤灰長褲,以免服裝差異影響相貌評估。半小時后,富家子們自然而然地想花上幾個錢,或是花上點暴力,從一開始就留意到的、乾淨漂亮又貧窮的人造人少年手裡買上一天玩玩。

  鄧莫遲並沒有陪玩的工夫。可能的收入來源泡湯,弟妹的學費還沒著落,同時他還很餓,肚子一餓,心裡就煩,什麼話都不想說,包括警告。他更討厭別人不打招呼就碰自己。於是他搶了其中一位的雨傘,打碎電梯門上的攝像頭,一言不發地打了一架。

  自製的電擊棒在輕軌站被沒收了,不過常年壓在背包底部的磚頭還在,飢餓感對力氣的影響也不算太大,儘管鄧莫遲自己也被扇得頭暈腦脹,嘴角也裂了,但挨了他揍的那兩位都是實實在在地昏倒在地。

  這過程不超過五分鐘,再有最多五分鐘,就會有一大隊的警察跑過來維持正義了。好在電梯及時趕到,「叮」的一聲,把鄧莫遲從正義中解救。他從地上爬起來,拎起其中一位的雙肩包,鑽入電梯門,疼得坐在牆角,和這顆玻璃盒子一同下墜。

  包里有平板電腦、鼓鼓的錢夾、一打避孕套和一盒誘導oga發情的粉紅色藥片。還有一張寶藍色帶有銀色橫條的學生證,布恩迪亞大學,機械工程學院,四年級;卡片背面的觸摸屏顯出一張課表,12月16號,星期三……就是這天下午。

  課程:aerosace dynaic(3)(註:航空動力學(三))

  鄧莫遲眨了眨眼。他靠上牆壁,一邊咳嗽一邊反覆閱讀這串文字,在褲管上抹乾凈卡面上的血沫,把翻出來的亂七八糟都塞回包里,放在一邊,只拿上了這張證件。

  電梯門開,他就衝出大廈又衝上街橋,一路飛跑。誰知道有沒有警察在後面追,總之他想快點離開那個地方。學生證上那所都城歷史最悠久的高等學府,他沒有去過。事實上任何一所大學他都沒有去過,大門都只能在屏幕里看,畢竟人造人乘坐輕軌跨區行動這件事,近兩年才合法化,還需要提前提交申請等待批准放行。但最終他還是順利地找到了那裡,憑著街橋間的路牌,也憑直覺,沒有找人問路。

  鄧莫遲想去大學里看看。

  於是此時他站在此處,城市上空,輻射塵濃度較低的風口,一個浮橋拼成的步行街盡頭,一個香噴噴的麵包店和一個無人認領的雪人前。

  大街對面就是布恩迪亞的東北門,大理石寬路,大理石浮雕,獅形噴泉用的是熱水,在天寒地凍里不會結冰,只會冒出乳白色的熱氣。

  四圍很熱鬧,正是午飯時間,離下午開課還有一個多小時,步行街上來往的都是穿著羽絨大衣,戴著防毒面罩的學生。鄧莫遲捏緊口袋裡的證件,又深呼吸了幾口,以確保自己不會喘得太離譜。接著他從褲兜里掏出舊口罩,好蓋一蓋臉上的亂傷,照著麵包店的大玻璃窗,他看不出自己的模樣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逃亡,再接著,鄧莫遲拔下雪人的鼻子,把它揣進口袋,面不改色地轉身,走向大門。

  他確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

  也不會有人去在乎一個變形的雪人丟了鼻子。

  他可以用這隻比手指稍長的蘿蔔給弟妹煮一鍋湯,放鹽和人造奶油,配上蛋白餅當晚餐。

  鄧莫遲就這樣夾在人流中,旁若無人的樣子蒙過了門口的保安,又幫他在校園裡相安無事地走。他特意繞了幾圈,在離上課還有二十分鐘、路上學生最密集的時候,走進了理科大樓。沒有人臉識別,在門口的閘機上掃了卡片就能進去,和輕軌很像。鄧莫遲低頭走在一群背著丁字尺的學生身後,女生在咯咯地笑,而男生在逗她們,鄧莫遲心中也忽然放鬆了不少,肩膀都覺得輕了,儘管別人的包里都是電腦和昂貴的紙質圖冊,他的包里是磚頭和一堆破爛。

  按照門牌標示,爬了四樓,他找到那間教室。是個小屋子,也就能裝四十人左右,座位已經被佔了大半。這就沒有先前那麼順利了,學生們好像都很相熟,鄧莫遲還是低著腦袋,靜靜坐到教室最後,把背包放在膝頭,抱著它。

  有人偷瞥過來,有人嘴巴貼著耳朵在議論,但沒有人過來搭話。

  對於鄧莫遲來說這就夠了。

  直到教授走上講台,鄧莫遲才把口罩摘下,他覺得,這是種必要的禮貌。學生們窸窸窣窣地翻動桌上的用具,而鄧莫遲的桌子空空如也。他不想打開自己的包,也不能從中翻出什麼可以濫竽充數的,而台上的教授,那個留著花白一字胡的小老頭,顯然注意到了他的另類。

  但也只是多看了幾眼,整整兩節課,他沒有詢問,沒有安排小組活動,一直站在黑板和光屏前,一心一意地教書。

  鄧莫遲覺得自己今天幸運得不可思議。

  大學里的一堂課,對他來說是寶貴的、帶有幻想色彩的。不但是他感興趣的領域,他還安安穩穩地把它聽完了,沒有人來抓他,掃描他的脖子把他揪出去,他聽懂了教授所講的每一句話。不過這內容仍然有些令人失望,都是他很早以前就弄明白的東西,鄧莫遲一直在盼著教授下一分鐘能來點有精神的,但一百分鐘過去了,一直都沒有。

  前排的學生們倒是問題很多,下課之後,排在教授身後追問。

  鄧莫遲排在最後一個,他有些恍惚,路過牆上的海報、投影、名人手跡,也路過許多間排滿書架的閱覽室,他看到那些專著的名字,回過神來,跟著教授的已經只剩他一個了。

  他們似乎來到了辦公室門前。

  「你是新來的?」連著說了兩個小時的話,教授的聲音有些沙啞,英式發音倒還是保持了優雅,「東西抓緊時間準備,周五可不要再這麼兩手空空地來上課了。」

  鄧莫遲道:「我不是這裡的學生。」

  辦公室門開了,教授收起磁卡,回頭看了他一眼:「先進來吧。」

  鄧莫遲沒有順手把門帶上,而是留了條縫。小心地走過一張小巧的木質茶几,以及沿牆堆放的書籍,他站在辦公桌前,沒有掩飾自己的拘謹。

  「看來你剛過了不太好的一天啊。」教授也直率地看著他的傷口。

  「以前上大課,過來旁聽的外校學生不少,」見鄧莫遲不吭聲,教授又從抽屜里取出兩個杯子,各自到了半杯熱水,推了一杯到鄧莫遲身前,「現在也沒關係的,只要你不被保衛部發現。這說明我的課很受歡迎不是嗎?」

  鄧莫遲端起那杯水,聞了聞,好濃的一股香味。他就暖和地捧著它,沒有喝。

  「這是茉莉花茶,放了幾粒冰糖,」教授推了推眼鏡,解釋道,「是一種花,還有茶葉,烘乾泡成的水。」

  「我知道。」

  「你是坐輕軌來的?」

  鄧莫遲沒有否認,但把茶杯又捏緊了些。他的高領毛衣明明遮住了他的脖頸,還是說上了年紀的人看人都很准,能一眼辨認出來?

  他和正常人類就那麼不同嗎?

  但經過兩個小時,他已經能夠判斷眼前的老人對自己不存在敵意。

  「我想問您一個問題。」他放下杯子,乾脆道。

  「嗯,」教授抿著茶水,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剛才的課你全都跟上了,還有點心不在焉,覺得我講的無聊。」

  鄧莫遲把包掛在身前,翻找的動作一頓。

  「帶過那麼多學生,看一下眼睛我就能看出狀態,」教授仍是笑著,「是要問專業問題嗎?我很期待。」

  鄧莫遲默默掏出一張淡黃色的廣告單,疊成四分之一大小,打開才看到單子的另一面全都是草稿,雖然密密麻麻,人造纖維洇墨的問題也有些嚴重,但演算條理清晰,紙張右下角,有幾行被一個黑框勾了出來。

  「這個方程,我做了六十多次迭代,換了我能想到的所有慣性系,算上了所有擾動線性化的因素,最後都是死循環,」鄧莫遲把皺巴巴的演算紙遞到桌子對面,「是舵面問題嗎?」

  教授戴上老花鏡,盯著紙面看了一會兒,鄧莫遲發覺,這人不僅在看自己標出的方程組,而是在從頭到尾地閱讀這張紙上的推導過程。

  他攥著自己的鉛筆頭,挪開步子,站到了教授身側。

  「你想把一樣東西送上天空。」教授道。

  鄧莫遲不語。

  「它很大,還是壞的,應該還沉在水底,在輻射區重力紊亂的某條緯線上,」教授又說,「你不僅要克服重力,還要考慮水的浮力、阻力、水氧面變數,看密度是海水。你必須做大量計算,建立上百個模型,這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但它困擾你很久。你的當務之急就是要解出這個方程。」

  鄧莫遲還是沉默。

  「它是什麼?」

  「是我的。」鄧莫遲吸了吸鼻子,終於開了口。

  教授露出瞭然的神情,抬眼看著身邊的少年:「你今年多大歲數?」

  「十七。」鄧莫遲如實道。雖然沒有別人記得,但是按照登記數據,昨天是他的生日。

  「哈哈,我十七歲的時候也有很多秘密,放心吧,你的秘密我也不會破壞的,」教授拿過鄧莫遲手中那半截鉛筆,翻開自己的演算本,「我也喜歡用紙筆推方程,你願意的話,可以和我一起算一遍。前提是先吃點葯,在我的茶几抽屜里找,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發燒了。」

  鄧莫遲垂著眼睛,看到教授稀疏的發頂,還有落在上面毛茸茸的燈光。仿照日光的設置,讓人錯覺真的出了太陽。他靴筒里的雪早就化了,領口裡的也是,被體溫捂著,讓他漸漸能感覺到一點室內的溫暖,摸摸自己的額頭,確實是燙的。

  真的在發燒?鄧莫遲還是有些茫然,他的頭經常會疼,他也經常又餓又累,沒有力氣。

  他端上自己的杯子,走到茶几邊,翻出退燒藥和消炎藥給自己吃。茉莉花茶還沒涼透,又甜又香,鄧莫遲確信自己沒喝過這麼好喝的東西。

  「餅乾你也可以吃一點。」教授正在嘩啦啦地翻動紙頁。

  鄧莫遲看了看茶几一角的那個托盤,四塊手掌大小的酥餅,他不到一分鐘就吃了兩塊,用手接著殘渣,和從嘴角抹下的一同撣進垃圾桶,起身跑回桌邊,他想快點開始算他的方程。

  教授慷慨地撕給他一沓紙,奶白色,光滑度適中,有著細小的淺色網格。這比同等重量的鋼鐵要貴上二十倍。鄧莫遲上下摸了幾遍,感受這紙張的觸感,接著就俯下·身,跟著教授的思路,一同計算起來。

  的確,他出現了錯誤,如果一直自己死摳,也總有一天能檢驗出來。但有一個充滿經驗和智慧的長者在前面引路是什麼感覺,叫一個人「老師」是什麼感覺,這是鄧莫遲先前永遠也無從得知的。他不用抓亂自己的頭髮,不用滾在地板上輾轉反側,閉上眼就是鋪天蓋地的運算符,他知道自己一直算下去就好了。這或許可以稱為「踏實」,和他被葯、熱水、食物填飽的肚子一樣,他很踏實。

  問題解決完畢,天色都暗了下去,教授合上鋼筆,回身看看窗外:「留下吃個晚餐嗎?」

  鄧莫遲直起身子,彎了太久,他的腰很麻很酸,身上的傷就像僵住了。但他覺得自己幾乎想笑了——至少現在去那個vr公司面試絕對不成問題,「不了,我要去接弟弟妹妹放學。」

  說著,他試探著抱起兩人寫滿的那一厚沓草紙。

  「都是你的,」教授笑道,「還有這些。」他從抽屜取出幾冊嶄新的本子,還有一盒鉛筆,「我想裝訂成本的草稿應該比散裝廣告紙更好儲存。」

  鄧莫遲是驚訝的,他也沒想藏著掖著,「我得到了一張這個學校的學生證,想來看看,」他異色的眼眸眨了兩下,慢慢地解釋道,「沒有想過會得到答案。」

  「我也沒想到會從學生那裡得到這麼有意思的問題,你做得很棒,應該來這兒讀書的,」教授扶著桌沿站起,認真望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孩子,「不過,聽課對你來說是浪費時間,這個給你,」他又從桌面的卡槽取出兩張卡片,交到鄧莫遲手中,「查不到的就來問我。」

  那是一張布恩迪亞大學的通用圖書卡,深紅色,印著銅黃的校徽,還有一張名片,機械工程學院院長,卡洛蒙·懷爾教授。

  鄧莫遲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鄭重地把卡片放進鉛筆盒子,從破爛里扒出空位,和稿紙一同塞入背包,又鄭重地拉緊拉鏈。

  「謝謝,」他喉結滾了滾,抬起頭說,「懷爾教授。」

  「對,就是得這樣,以後不要每天盯地板了,多看看高處,年輕人嘛,」教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鄧莫遲。」這是他不久前鑽進那架塵封已久的飛船時,在死屍身上撿來的三個字。直接拿作己用似乎很奇怪,教授既然對他的身份有所判斷,那也應該明白,他說出的名姓都會是胡扯,都不具有法律效益。但教授還是問了,但他就是不想再說那個編號了。

  「我叫鄧莫遲。」他又強調了一遍。

  教授點頭,用這個名字與他道別,還提醒他把剩下的兩塊酥餅帶上,弟妹剛放學,一定已經餓了。鄧莫遲把那兩塊用錫紙精心包好的餅放進沒有胡蘿蔔的那個口袋,兩手垂在身側,背著他沉甸甸的包,抬著頭走出了理科樓。

  又抬著頭走出了校園。

  他沒戴口罩,也沒讓劉海垂在眼前,擋住他的臉也擋住他的視線。他還在琢磨方才求解的過程,從頭到尾,每一步推導都讓人感到舒適且興奮,那些本子,用不了多久就能寫滿了,那些閱覽室里的書、更大的圖書館里的書……他要借個遍!他撿到的那個龐然大物,總有一天會帶他飛上天空的。黃昏中,雪又開始下了,顆粒比白天更大,飄飄悠悠地落上鄧莫遲的鼻尖,又柔軟地融化。

  穿過大街,在麵包店前,鄧莫遲又看到了那個雪人。

  這次它不是孤零零的了,竟足足有三個人把它圍著,都穿著光鮮又保暖的衣裳,一個高高瘦瘦的紅髮少年,一個留著一頭大波浪,大衣外掛著栓有橙色絲帶的訪問學者證的年輕女子,還有一個臉頰通紅,頭髮烏黑的男孩,穿著雪白的長羽絨服,映著最後一點灰紅色的餘暉,看起來軟泡泡,輕飄飄的。

  還有輛雪白的飛車停在一旁,沒熄火,看樣子是在等他們。

  男孩卻一點也沒有著急的樣子,正撅著屁股給雪人加固身體,就用牆根堆著的、有些發灰的舊雪,紅髮少年對此顯然十分嫌棄,但被男孩拉了幾下,他就把手裡提著的蛋糕盒交給身邊的女子,脫下自己的皮手套,加入了這項工程。

  他被分配的任務似乎是把雪人的臉捏胖。

  鄧莫遲停步,錯身靠在一條牆柱后,靜靜看著他們。過了這麼一個下午,他正處於對旁人比較感興趣的時段,想看看他們能把這個雪人修成什麼樣子。

  「快點啊,」女子踢開可能讓男孩滑到的碎冰,「雪人難不難看不要緊,我們可是馬上就要遲到了。」

  「那種宴會有什麼好去的,爸爸沒空來,媽媽不能來,」男孩用力往雪人肚子上拍雪,「一群我不認識的人一起喝酒,慶祝我終於有了性別,還是個oga?陸岸又要笑話我了,『廢物果然是廢物,天生的!』他還會說我永遠也考不上警校!」

  「是慶祝你終於長大——」紅髮少年糾正。

  「我不想去。」男孩背對著鄧莫遲,但鄧莫遲能想象他臉上那種又倔強又煩人的表情。

  誰知那女子還真順著他來,「那就只去看一眼,和幾個叔叔阿姨問聲好,」她柔聲道,「然後咱們就去吃蛋糕,看電影,打撲克,只有咱們三個。」

  「姐你真好!」這句倒說得挺甜,「我能摘兩顆扣子給它做眼睛嗎?」

  「不能。」女子拒絕,還是很溫柔。

  「好吧。」男孩乖了,也沮喪了。

  「哎我說,你覺得oga就是廢物嗎?」紅髮少年把雪人的腦袋搓得圓圓的,「這我要糾正你了。如果沒有oga,憑現在的生育率,人類早就滅絕了。」

  「是陸岸覺得oga是廢物。」男孩悶悶道。

  「你自己搞清楚就好,」紅髮少年看著自己的成果,似乎比較滿意,「做oga其實是很幸福的,做alha也是,和beta不一樣,他們都有絕對契合的那個人存在。等你到了年齡,要是還沒找到那個人,可千萬別聽你爸介紹的找個門當戶對的,因為命運總會安排你們相遇,你們是上天送給對方的,如果沒有等他就讓別人咬了脖子,你會可惜一輩子的。」

  「小銳!你給小孩灌輸什麼呢!」女子甩著提包的細鏈,輕輕打了少年一下。

  換來一陣哈哈大笑。

  男孩也終於立直腰桿,看著被自己美容了一番的雪人,又來了精神,道:「你是說『命定之番』?我才不信那種都市傳說,」他說得很輕,但鄧莫遲能聽清楚,頓了頓,他又不甘心似的問,「命中注定真的存在嗎?」

  紅髮少年爬上飛車,高深莫測道:「信者得愛!」

  餘下兩人立馬追了上去,車門一關,飛車馬上就消失在雪和霧中。信者得愛?鄧莫遲仔細想了想是哪四個字。

  又有雪化在鼻尖,滴成水,讓他聞到濕潤的味道。他看了看天邊的紅霧,還有第一次見識到的、特區如火苗般逐層亮起的霓虹,走進麵包店,用路費之外僅剩的錢買了個即將過期的打折蛋糕,拿了一根蠟燭。蛋糕只有巴掌大,點綴了一些葡萄乾,根本沒有奶油,但他覺得如果把兩塊酥餅疊在下面,加熱之後分給弟妹嘗一嘗,小孩應該會喜歡。

  我的十七歲,他又想,鄧莫遲的十七歲。和平時也沒什麼區別,他穿黑毛衣,黑褲子,黑色的人造革夾克外套,舊貨市場收來的,乾洗過一次,有一個補丁,不防水。褲腿扎進靴筒,漏出去一點,黑色就沾上厚厚的雪地。他在雪中像個黑色的影子,影子走了幾步,在雪人前駐足。

  它髒兮兮的,但身材確實好了不少,儘管臉還是模糊一片,但下巴上被仔細劃了道弧,像是笑著的嘴。後腦勺上,還留下了一個稚嫩的手印。

  鄧莫遲在口袋裡掏了一把,把那根胡蘿蔔插了回去。

  又從自己的毛衣里扯出襯衫下擺,拽下最下面的兩個紐扣,按上去,給它做眼睛。

  雪人翹著紅鼻尖,咧嘴笑了。

  鄧莫遲對著麵包店的落地窗,又一次,試著笑了笑。

  還挺像那麼回事?

  之後的幾年,布恩迪亞大學安裝了人臉識別系統,懷爾教授移民火星,在不得不繼續獨自面對那些難解的問題時,或是又過了幾年,在抱著贈予自己手中的oga,終於懂得何為「命中注定」,又何為「信者得愛」時,鄧莫遲總能清晰地回想起這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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