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這些本是我準備在發布會上說清楚的,向全世界,」陸秉異又道,撥開秘書的傘,抬頭看了眼懸在頭頂大廈尖頂上方的飛船,「因為一些私事耽誤了。我需要先說一聲抱歉。」
這話好比一條可燃的鏈子,人群一下子被導出了火,雨聲中混雜的騷亂和咒罵霎時被轉播到數不清的社交網路中,「總統瘋了?」「看看本世紀最瘋狂殺人犯的下場。」類似的文字爆發出來,配以不同角度的錄像,多數人錄到的只是黑黢黢的雨和模糊的光點,但這不妨礙無論遠近,只要是與這片「行刑港口」沾點邊的位置上,全都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擠滿了人,也全都舉起了錄影的手。
只有零星幾把雨傘被撐了起來,因為基本沒人有工夫去打。觀眾們在往前擠,特警們大力揮著警棍,舉著未上保險的槍,試圖維持這小小的安全包圍,防止總統被上涌的人潮淹沒,陸秉異本人倒還是保持了溫和謙遜,微微頷首,就像在開首腦會議似的,管在場聽他講話的人們叫做「gentlen」,用「would」來問他們,能不能暫時安靜。
陸汀沒有貼在舷窗向下張望,亦不往擋風玻璃外瞧上一眼,他默默看著光屏,看別人的鏡頭轉播出來的,自己的父親。
「這次不是投影了,」陸汀說,「會被雨迷住眼,淋濕頭髮。我還以為他把自己也做成了那種磁碟,供在哪個信號塔下面。」
鄧莫遲仍盯著陸秉異被打上白色強光的臉,以及貼在額頭的白髮,問道:「你要下去嗎?」
「什麼?」
「見一下。面對面。」
「不了。」陸汀立刻道,「在這裡也可以看到他要說什麼。」
說罷他開始調整雷達的接收波段,試圖捕捉到剛剛失去的信號。何振聲斷聯了,最後傳過來的是飛行器衝破大氣的劇烈摩擦聲。
他現在大概已經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地外空間。
然而雷達一無所獲。陸汀順理成章地繼續調整,只會往光屏瞥上幾眼。舒銳走了,離開了這顆星球,活生生的、狼狽不堪的父親,出現在眼前。這兩個認知都讓如今的他很不習慣。心裡有一萬隻螞蟻在爬,面對起來感覺相當奇怪,哪怕隔了很遠,只是在屏幕中。
只見父親在逐漸沸騰的人聲中又說了兩句什麼,終於被遞了話筒。
「所有我要解釋的,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主,謂,賓,人類,挽救,自己,」他緩緩地說道,不為閃光燈眨一下眼,「放在當前的進度,也就是你們所能看到的,移民計劃。」
鄧莫遲把飛船降了十幾米,船腹的艙口正對與「港口」基本處於水平位置的一座屋頂,下方有街橋相連。
沒有太多人注意到他的動作,但鄧莫遲清楚地看到,不到一秒的時間,陸秉異的目光匆匆地掠過了自己的方向。
「我知道,聽到這個詞你們的反應一定會是憤怒的、不可思議的,我竟然會這麼若無其事地把它說出來,好像不存在負罪感這種東西,」陸秉異又如常地撿起他平穩的敘述,「但請耐下心,聽我說完。憤怒的根本原因永遠是無知,當你把一件事物、一個人、一個過程完全地了解,無論是它還是他,就都不會再擁有讓你憤怒的能力。我現在要幫你們了解的,就是移民計劃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抗議聲非但沒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圍觀圈越來越大了,陸汀所能看見的人群已經蔓延到幾條街橋之外,空中還浮起其他的飛車飛船,高低遠近,在這身處城市頂層的特區,就像一場來自四面八方的球狀圍城。
但陸秉異也只是看著他們。
「十七年前,我還只是個售賣人造人和蛋白質補給品的商人的時候,移民計劃就開始實施了。他們真的準備把你們送上火星,第一步是建工廠,釋放惰性氣體,把火星上的氣壓調整到和地球相近的狀態,當時,噢,nasa還沒有倒閉,他們揚言在二十一世紀結束前就完成新家園的建設,進而開始普遍的遷徙,」陸秉異的語氣太淡了,以至於這話里本有的那些嘲笑,此時也並未表現出多少,「地球剩下的資源本就不多,不顧後果地消耗,把應該花在農業上、把人類肚子填飽的生產力花在一顆比地球還要貧瘠的星球上,在上面試驗畝產幾千克的土豆,建漂亮的房子,只是因為火星上『有液態水』,『有疑似文明遺迹』,『沒有輻射塵』。我當時不敢相信,全世界最聰明的一群人真的認為我們的物種可以在火星上得以延續?吸乾地球的血,試圖去哺育一個更爛的。」
「當然,最基本的思路並沒有錯。我們應該走,沒有義務滅亡在自己的母星,這我同意,但我有比nasa更合理的方法。寫了很多份報告發過去,沒有回復,沒有任何作用,我只好自己去做總統,」頓了頓,他接著道,「很遺憾,晚了一步,計劃的第一批九百六十個移民還是被送了火星城,沒記錯的話,不到兩年,死得一個都不剩。」
「這都是你們無法知道的。我上任后做的那些,對你們來說,可能是無法理解。已知在金星軌道外存在一個時空跳躍點陣,通俗來說就是蟲洞,又已知,在銀河系外存在數個與太陽系極其相似的恆星系統,也有與地球條件近似的行星在其中運行,就像人類文明出現之前那麼年輕又自然,如果你們是我,會選擇怎樣做?從七十年代開始,我就在研究穿越蟲洞的技術,什麼樣的飛行器能在超三維空間內快速通過並自保,又該怎麼設計,才能把它變成裝得下萬人的方舟。我想找出最保險的方案,就算遷移失敗,也能原路返回。但時間來不及了,從我當上總統的那一年算起,也不剩多少。必須在不夠成熟的情況下動手了。」
人群不知何時降臨了安靜,是死寂,好像都被雨灌滿了嘴。鄧莫遲打開右側艙門,盤腿坐在當口,還是那麼一言不發地往下看。陸汀在副駕駛上自己待了半分鐘,最終松下那口氣,把人往邊上擠了擠,兩腿垂下去,和他並肩坐在艙口邊緣。
有零散雨水撲進來,刷得兩人領口濕漉漉的。
父親就在距離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跳下去,過了那條街橋,就會站在他的身後。
演說仍在繼續:「蟲洞不是固定的,因為宇宙正在流動,其中每一個跳躍點的選擇差異都有可能引發終點上億光年的誤差。從這一端進去,彼端的出口存在許多可能性,而我在二十多年前得到的信息可能已經過時。因此在每一次大部隊出發之前,都有先行小隊進行儘可能的探測,確認可行性在期待值範圍之內,那一批次才會出發,」說著,陸秉異從秘書手中拿過雨傘,示意他離開,好讓這行刑台上只剩他一個,「這樣我送走了第二到第十八批,上百萬人。只有第十一批的方舟在前往蟲洞途中出現了部分故障,造成了沒必要的犧牲。參與移民的公民們,我不能保證他們在另一端出口的境遇,時間太緊、太不夠了,但我能保證的是,只要其中任意一批降落在正確的星系和行星上,同行的資源、技術、各物種dna,以及各行各業的精英、上百萬個冷凍受精卵,足夠在新的世界複製並發展我們的文明。」
「這樣,即便地球毀滅,更多的人來不及走,人類也不會滅絕。」
「這就是事實和真相,你們所看到的,我用磁碟複製你們的親人,我用虛假的火星生活哄騙了全世界這麼多年,為了我邪惡的計劃,維持表面的穩定,全部並非我的本意,在這整件事中,也只是很小的一個環節而已,他們失去了聯繫,但不是失去了生命,在信號無法觸及的空間,他們也許已經接受了現實,也在思念你們。」陸秉異偏開話筒清了清嗓子,卻還是難擋疲倦和衰老所致的沙啞,「至於第十九批,先行隊出了意外,我的親人也在其中,為此,我的小兒子也對我恨之入骨。之所以還是要堅持把他們送走,因為時間已經到頭。他們無論成功出發與否,都是最後的一批了。更多出去的人,就是更多活下去的可能。」
「以上就是我準備在發布會上解釋的全部,如果無法使你相信,那我下面所說的,在你聽來會更匪夷所思,但我在我的死亡前,我用我的生命擔保,」陸秉異舉起右手,傘面撐起的雨簾之下,是宣誓的姿勢,「還是聽聽看吧。」
「我說過,蟲洞和河外星系的宜居星球都是已知,這不是我的猜測,而是確定的、來自其他文明的提示。我們要逃脫的思維定式不僅是『我們就是最高智慧的具象化』,更是『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能為我所理解』。宇宙是n維的,那我現在討論的那種『文明』,就是框架之外的n+1維,的確,他們的痕迹出現在火星,但火星不是他們的家園,更不會是被遺棄的發源地,只是轄區而已。由於站在高於宇宙的維度,他們能夠以任意一種形式出現,降臨在所需的維度,完成不同層次的校正。」
「但他們不會親自動手,進行救助抑或殺戮,完成他們的平衡。拿人類來說,校正者要求人類實現自我校正,三十年前,我和另外一個人都得到了提示,最終機會落在他手中,他卻選擇用不公平的戰爭,完成自己的霸權,把人類發展出的社會交到人造人手裡。所以他失敗,地球匱乏的狀況毫無減輕,更加上了核污染的惡果,」陸秉異似笑非笑的,平聲又道,「不是說我的做法比他高明到哪裡,都是想要改變滅亡的現狀,也都是卑劣的手段,我們只不過是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最終我失敗了嗎?這不好說。沒有哪一架方舟能跨過蟲洞給我回話。我從前就是被校正者放棄的選項,他們在做出選擇之前給我的有關蟲洞的提示,也難以確定目的,但我已經做完了一切我能做的。這是一顆沒有未來的星球,所以我盡了一切努力,讓我的族類離開它,尋找未來。看看你們所見的天空,看看你們的酸雨、廢田、殺人的霾,不要對當今的任何抱有感激,不是它讓你活著,是你在它存在的同時,努力活了下去。看著它折磨你,擾亂你的生活,導致你的滅亡,校正你的定義——當這一切在你看來是理所當然,你就真的成為了它的棋子。」
「不過,凡事都有期限。人類接受了幫助,最終把地球校正成什麼樣子,校正者會驗收。給出的日子是最近的那次金星凌日,比上世紀算得的2117年還要提前,因為太陽膨脹,金星軌道縮小,金星凌日提早了十七年,」陸秉異突然放大了聲量,像是著急了,比剛才少了太多沉穩,「就是2100年2月19日!就是下一個白天。我講了這麼多,只想說——末日已經來臨!對我的審判結束了,對人類的,還沒有開始。」
在一片無法理解的嘩然中,大多數人都被震住了,只敢窸窸窣窣地議論,或許總統的這番長篇大論沒有幾句在他們的認知範圍之內。但也有少數跳了起來,躥到台前大聲質問的、把手裡的東西往總統身上狠砸的,面對這些,陸秉異也毫不詫異,「我們可以等。一起等。他們就要來了。」他抬頭看著無月的黑天。
「他們就要來了。」他重複地說。
傍晚不知在何時悄然流逝了。
當他再次垂下頭,看向自己的民眾,槍聲乍起,來自兩方,特警的子彈射殺了觀眾群中開槍的人,而沖向總統的那枚子彈,卻生生停在空中,與他喉嚨相差大約兩拳的位置。空氣和時間就像在這條彈道上一併保持了靜止。
陸汀轉過僵直的脖子,他知道這是自己身邊這位的手筆,卻見鄧莫遲並未解釋出手相救的原因,只是輕巧躍下飛船,沿街橋向總統走去。
「你說驗收。」他冒著雨,迎著眾目睽睽,站定在陸秉異身側,認真地詢問,「他們的目的,是讓人死,還是讓地球活?」
「哈哈,」陸秉異並不回答,卻看向他身後,自己的小兒子還是那樣,靜靜跟著這人,一臉悲憤地看著自己,「你看不懂我在想什麼?」
「你改造了大腦。」
陸秉異不否認,道:「無論是哪一種,在這個星球上,他們都留下了自己的標示和準繩。必要的時候,恐怕也會幫助他們完成平衡,畢竟神寧願託付愚蠢人類,也不願自己出手,沾上罪惡和血腥。」
「更何況是流著他們血脈的神子呢?」他又道,「自己人總是更好相信。墮下了天空就不是真正的神,也就無需高尚,混在我們中間,保持著和我們類似的樣子,也是一顆他們為了以防萬一,埋下的定時炸彈。」
鄧莫遲緩緩眨了兩下眼睛,話裡有話,他當然聽得懂,困惑是因為,他和陸秉異有同樣的推測。他們就要來了,那種召喚和精神的縮緊,在心裡就像抽緊的鬆緊帶,時間是那條皮筋,空間是布料堆出的褶皺。那種感覺近得就像在明天。
金星凌日。
他,這個給自己撿了個名字叫「鄧莫遲」的「人」,可能是一顆炸彈。他在一座高原上造出了漫山遍野的塌陷和沒完沒了的地震,這樣,他是否也能顛覆一整個星球。
他的身份也在這短短几句話之間發生了轉變,從突然亮相的通緝犯n,變成某個遙遠且殘酷的定義的代言、某種威脅的具象化。也是那些膽大的、反應快的,聽懂了陸秉異的話,從地上撿起的泥濘垃圾不再一頭砸向總統,而是丟向鄧莫遲和陸汀了。
鄧莫遲目不斜視,仍然探究般觀察著陸秉異的每一絲神情,那些垃圾卻全都停在雨中,斷線般砸在人群上,陸汀槍戰練出的反應能力都只能意識到它們正向自己這邊衝來,他正想問父親話,還沒來得及推著鄧莫遲躲,就見它們停止,下落,如透明高牆攔截。
也不知鄧莫遲是否因此分神,那顆懸停在空中的子彈恢復它的進程,無需幾微妙,打穿了陸秉異的脖子。
鮮血是倒流的雨,噴濺又潑在地上,陸汀的那句話也仍未問出口。
是什麼呢,竟然忘了。
因為太多了。他問不出愛,問不出你有沒有過哪怕半點後悔,也問不出你自己這樣,為什麼還要給別人去下「非人與否」的判定。
「爸爸!」只當父親倒地時,陸汀的靴底踩碎他身邊落紅的水窪。
可陸秉異仍是不回答,就算他還沒有徹底失去意識,還有力氣給出一些手勢——他只是平靜地看著陸汀,就像是獨自走完了幾萬公里的一條長路,一旦倒下,就只想躺著了。路的盡頭有沒有親人,在路上,為了速度和進程又失去了多少個,早已不在他的考慮內。對自己的死亡,他是欣然接受的,甚至不去捂一捂自己噴血的喉嚨,就像方才他說自己接受審判,也不去摘下那顆停在半空朝向自己的子彈。
是在等它。
陸汀無法蹲低,去擁抱抑或痛哭,他也不想笑,他只是幫父親合上了眼睛,也就著髒兮兮的雨水,抹了抹自己臉上迸濺的那些。秘書最多還有一分鐘就會撲上來,在這之前,他還退後了一步,免得自己礙事。
台下的人們則是千姿百態,總統在面前奇迹般被救,又眼睜睜變成死人,血噴了幾米高,同時,一個總是帶來神秘和恐慌的「人」,也展示出他怪物的一面。大多數人一鬨而散地跑了,包括寥寥特警中的一部分,也有人往前擠,媒體記者、n的狂熱粉絲、各種主義先鋒……有人想衝上台挑戰,有人想衝上台擁抱甚至跪拜,但都被鄧莫遲拒之遙遙。
世界是可以隨意改變的。至少,此時,在鄧莫遲手中是。尤其當他已經沒了掩飾的興緻,他不憎恨,不厭煩,只是不想被靠近。那些人拼儘力氣卻在倒退,怎麼也爬不上行刑台,退過了街橋,街橋就斷了,退入了大廈,大廈的門就被封死。
最終這座「港口」變為孤港,四面雨海,只有一座高台,其上一具死屍,兩人無言。
陸汀氣喘吁吁地望著鄧莫遲,在驟降的真實、父親的死亡、末日的預言,以及冰冷雨下,他在發抖。他所經歷的已經不少了,可這一回,齒間的寒顫把還是把牙床壓得發麻,可鄧莫遲卻在看著天空。這是城市太高的位置,四面比肩的燈光太少,雨中黑天一片,陸汀看不出任何,可鄧莫遲看了很久。
有什麼會降臨嗎?在雨落時,還是雨停時,誰會來,會怎麼做。出去的人有誰活了嗎?留下的這些,又都會死嗎?
兩束目光終於在鄧莫遲開口時交匯,四目相對。
「是要來了。」他說,那雙碧色的眼睛亮得出奇,是晦暗中僅有的兩點鮮明,語氣卻是無比平和的,好像現在這種狀態,目力所及耳力所聞只剩下雨還有他和陸汀的呼吸,便是他的理想世界,「他們在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