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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那,」陸汀仍有些遲鈍,獃獃看著他,「那就好。」

  鄧莫遲問:「你在害怕嗎?」

  「沒有啊,」陸汀連忙道,又給他遞了瓶水,「我就是猛地有點,沒反應過來。」

  何振聲自覺走向前艙,「得了吧,我都看出來你臉都嚇白了,」他往駕駛位上一坐,檢查起海霧狀況,「你不說實話,讓人家誠心學習的人怎麼進步,我說得對吧小鄧。」

  「誠心學習什麼?」陸汀問。

  「情緒?」何振聲頭也不回,「大概是這個詞,或者說是普通人的情感。你不覺得人家一直在認真學習嗎?」

  陸汀恍然意識到了些什麼。的確,鄧莫遲有時會對他的情緒進行直接的提問,你怕嗎,你難過嗎,這樣你是不是很開心?他一向把這些單純理解為鄧莫遲對自己的關心,普通的,口頭上的,就像在街上看到迷路的小孩,大多數人都會停下來問問他是不是找不到媽媽了。然而現在看來,這些提問的層次遠比他所見豐富,有好奇的探索,有不確定的揣摩,更有謹慎和……某種珍惜。

  情緒,他的情緒,是值得珍惜的。

  雖然鄧莫遲總是離這個詞很遠,但或許正是因為缺乏,才更加不想隔岸觀火。就像是通過陸汀的情緒,他試著去感性地感知這個世界。

  「是哦,老大,」陸汀挪了挪位置,坐到鄧莫遲身邊,「你對我的感覺一直很在乎。」

  「我想知道你在想什麼。」鄧莫遲擰開瓶蓋,喝了一口。

  「我以為你現在差不多都能讀心了,」陸汀莫名不好意思,又給他塞巧克力餅乾棒,「先知那個老太婆是不是可以啊。」

  「她的能力只針對人造人。」鄧莫遲咬下那根大約兩根手指粗的餅乾的一端,很酥脆,他兩口就吃完了,「對你,我也看不懂。」

  他沒有解釋看不懂的緣由,但陸汀記得,很久以前,鄧莫遲就坦言承認了催眠在自己身上的失效,原因是,他沒法把他看成一樣可以操控的東西。

  現在想必也是一樣。

  陸汀垂下臉,嘴角悄悄地掛了點笑。到現在這還是值得反覆確認的事嗎?對鄧莫遲來說,他就是不一樣的。

  何振聲在前面大呼小叫:「不會吧讀心,我先聲明,我拒絕被讀,讀了我的咱們就散夥!」

  鄧莫遲道:「我沒興趣。」

  「行,」何振聲苦笑,也不知是不是被氣得,「您真行。」

  「侵佔別人的意識很累,也不可靠。」鄧莫遲破天荒又解釋了兩句,忽然解開安全帶,準備站起來之前,他抬手摸了摸後頸,神情忽然變得有些奇怪。

  「疼嗎?」陸汀把五指搭在他的手上,「有個針眼,是鎮靜劑,打到脊椎里了,短時間內可能會有酸痛癥狀。」

  鄧莫遲點了點頭,手臂又垂回身前,「說得通了。」

  「什麼?」陸汀的手還是放在那兒,針孔周圍腫了一點,他用溫熱的掌心輕輕捂住。同樣溫熱的眼神落在鄧莫遲仍舊蒼白的臉上,是等待傾聽的模樣。

  「昏迷的時候,我看到不屬於我的記憶,」鄧莫遲也沒再堅持要站,靠回椅背,就像枕在陸汀的手心,「它們會擠走我自己的那些,所以我不想要。」

  「……然後你想把它們趕跑?」陸汀吸了口涼氣。

  「嗯。」鄧莫遲稍顯落寞地看著他。

  陸汀驀地想起那時他過速的心率和滿艙異樣的高頻振動,那時他眉頭緊鎖,就像在噩夢中想要逃脫,結果,一管鎮靜劑下去,它們都漸漸平息了下來。

  所以鄧莫遲最終還是丟失了某些自己的記憶,現在看來,它們是被擠走的。在昏夢裡,鄧莫遲的感覺會不會就像架打到興頭上突然就被按住了拳頭?然而假如沒有舒銳那針藥劑,他們的玻璃乃至整艘飛船,的確有可能會在被炮彈轟上之前就被振碎。

  「有人給我餵了水,」鄧莫遲突然又轉了話題,就著手裡的瓶口試驗了一下,確定道,「不是用這個。」

  陸汀臉頰忽地暈起淡淡的紅,藏不住了,儘管他上一秒還在懊悔與否間為難。

  「是餵了點。」陸汀小聲說,不自覺咬了咬嘴唇,「你出了太多汗。」

  鄧莫遲靜靜看了他幾秒,沒有吭聲,陸汀卻被弄得硬生生產生了全身都被看透的感覺,手指在他頸后蜷了蜷,「我不是想佔便宜啊,」他直接不打自招了,「雖然,我承認,那樣確實像在接吻,很舒服,我,我們可以先把分記上。」

  「……」鄧莫遲竟然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當時我可以感覺到,你的味道在我旁邊,提醒我你的存在,」他的目光依然沒有躲閃,把這曖昧的話說得如此直率,「所以你沒有被擠走。」

  陸汀傻傻地瞪大眼睛,是死裡逃生還是命該如此,他捂住臉:「老大你別這樣!」

  指縫中鄧莫遲的表情似乎不明所以。

  陸汀乾脆靠過去,扶著他的肩膀,含著他的下唇親了一口,「我會忍不住的……」鼻尖抵著他的鼻尖,每個字的開合也與他相貼,牽絲掛液,濕軟的唇瓣呼出燙燙的氣息,「我現在,好像太高興了,雖然現在好像不應該高興。」

  鄧莫遲輕輕拍在陸汀的後背,就像在說,沒事。

  陸汀把他圈抱得更緊,鐵鏽味驟然填滿了整個心臟,也有話沒說出口——要是上一次你被大火包圍,我也在你旁邊,那就好了。他聽著鄧莫遲的呼吸,這樣想。

  何振聲咳了兩聲:「打擾一下,請問我們是準備這麼流浪到天亮嗎?」

  「去畢宿五吧,」陸汀坐直,雖然戀戀不捨,但相較等待鄧莫遲醒來的那一會兒,他好像突然回了魂,「離這兒大概還有三百多海里。」

  「三百七十七。」cy補充道,「目前確認安全,有如下四條備選航線。」

  陸汀站起身子,眯眼瞧著前艙光屏上的地圖,道:「選第三條。雖然繞了點遠,但好歹有一段順風,還沒霧。」

  「好的,開始規劃飛行高度,安全起見,某些航段會進行降速處理,」cy把計算和篩選過程投在光屏一角,又道,「容我多一句嘴,親愛的宇宙大力怪先生,您在最近三天只睡了不到十小時,請問您——」

  陸汀按掉她的語音功能,關閉時間設置的是半小時,「對了,目前情況是,地面上亂成一鍋粥,舒銳把自己交換回去了,換我們出海,」他回頭對鄧莫遲說,「政府那邊把發射擱置了,三天後開記者發布會。」

  鄧莫遲點頭,隨即看向他的肩后。陸汀再回頭才發覺,cy已經完成飛行計算,把最新的新聞播報放在了方才那個角落。

  此刻的畫面是非洲某個移民分局門口,剛剛發生過一起爆炸,爆炸物是酒瓶和汽油做成的簡易炸彈,窗戶碎了一地,火還沒被雨水澆滅,連成一片嗤啦啦地響,混亂的人群擠在雨中,被隔離帶和揮著警棍的特警分割成小塊。

  「我想的是,先看看發布會怎麼說,」陸汀感到頭痛,cy萬萬不該把這些畫面現在亮出來給鄧莫遲看,但他又沒法要求一個人工智慧學會共情,「我們現在跳出去,會被全城追殺不說,還會把這些人攪得更亂。」

  「是啊,」何振聲道,「現在網上都在說,那份報告也是n的傑作,小鄧現在冒頭會直接被粉絲包圍的。」

  鄧莫遲不作反應,只是繼續看著新聞。畫面已經切換,都城的輕軌站里,幾個大人領著小孩躺在軌道上抗議,整條線路已經停運超過兩個小時。

  「這不是咱們的錯,」陸汀大聲說,「雖然確實少了深思熟慮,但我覺得舒銳說的是對的,每個人都有知情權,生命之所以珍貴,是因為人生來就有,誰也沒權利隨便秘密地剝奪,如果咱們和我爸商量,達成了某種協議,暫時瞞住事實,對那些失去親人的人也很不公平。人是願意在謊言里保持和睦還是願意在真相面前痛苦,這誰也說不準。」

  「還有鎮靜劑嗎?」聽著他的長篇大論,鄧莫遲只問了這麼一句。

  陸汀壓住疑慮,在藥箱里翻找了一下,「還有四支。」

  「再出現地下的情況,你幫我,早點打進去。」鄧莫遲認真地說。

  陸汀懂他的意思,他想在先知趁虛而入之前關閉自己的通道,避免同樣的強迫再次發生。也正是因為明白,陸汀才能感同身受,鄧莫遲剛剛經歷了四十萬人的重壓,又在昏迷時搶奪記憶,暫且算是休息了三四個小時,醒來之後,看到全世界被自己攪翻了天。他沒喊疼,但不代表陸汀聽不見。

  「好,」陸汀攥緊拳頭,說道,「老大,其實我現在什麼都不在乎了。接下來往哪走,結果如何,我都問心無愧。那麼多人救不回來了,但不讓更多的人去送死,至少我們做到了。」

  鄧莫遲拍了拍身側的座位,道:「來睡一會兒吧。」

  儘管攢了滿腹的疑問還沒來得及提出,比如鄧莫遲被硬塞進去了怎樣的記憶,具體是什麼內容,是誰幹的這種缺德事兒,又比如鄧莫遲現在正在想什麼,但陸汀看得出來,這人現在什麼都不想再說。他默默坐回鄧莫遲身邊,心中有擔憂有沮喪也有不可抗的安定,本能地靠過去,沒過多久,他竟然全然放鬆地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舷窗外白茫茫一片,是太陽升了起來,但海霧還在。陸汀發覺自己旁邊空了,隔著一個座位,這條長椅的另一角,何振聲拿外套蒙著臉,睡得正香。

  陸汀揉揉眼睛,他看見鄧莫遲在前艙,擋風玻璃上隱約映出淺淡的影子,好像低著頭正在忙什麼。好吧,鄧莫遲很忙,逃亡的飛船確實也需要人盯著,他不可能陪自己睡到天亮,陸汀這樣想著,撿起扶手旁那剩了一半的蒸餾水,咕嘟咕嘟地一口灌完。

  還有點巧克力餅乾的味道。

  「都八點了!」何振聲也醒了過來,一把扯下外套,「您還真跟著導航降速開了這麼長時間。」

  「霧太大,還要過兩個風暴帶,開快了咱們直接飛船變潛艇,到時候你就開心了,」陸汀說完,又忽然放低聲音偷偷地問,「哎,你這個角度能看到吧,他在幹什麼?」

  「他現在——拿左手墊著一張紙還是什麼東西?正在寫,」何振聲也樂得配合,神神秘秘地用起氣聲,「看起來就像個給女友寫小紙條的高中生。」

  陸汀無語,斜眼瞥了過來。

  何振聲樂呵呵的,繼續滿嘴跑火車:「戀愛味兒已經要把你的小船擠爆也把我熏暈了,等著收情書吧小陸同學。」

  鄧莫遲突然回頭看了兩人一眼:「我沒有寫情書。」

  何振聲一臉恨鐵不成鋼,又把外套蓋回了臉上。

  陸汀則「撲哧」笑出了聲,「以後給我寫一張吧?我也給你寫,雖然我字不如你的好看,但我字數肯定更多。」

  他只是隨便一說,逗人玩的意味更濃,誰知鄧莫遲竟說了聲「好」,這就答應了下來。

  「那我真的等著咯。」陸汀撲閃著眼睫,又紅了臉。

  鄧莫遲又轉回了身子,把小紙條放在操作台一邊,道:「還剩六分鐘。」

  「嗯,」陸汀邊起身邊伸懶腰,深呼吸一口,「我能感覺到畢宿五的召喚。它在說,我種的番茄都爛掉啦。」

  何振聲悶聲問:「你們不覺得這一路也太順利了嗎?你爸只是答應放行,沒答應以後也不追著咱抓呀。」

  「他現在焦頭爛額的太多了,抓住咱們意義不大,要是光明正大地再把n拘起來,說不定還會刺激民眾,桶出更大的亂子,」陸汀思忖道,「而且他應該也沒那麼著急,想把自己兒子攔在海面上殺掉。」

  「是嗎。」何振聲顯然沒被說服。

  陸汀也很難說服自己,又道:「就算不是也沒轍,現在只能按自己的步調走,草木皆兵不是耽誤事兒嗎?」

  何振聲點了點頭,在口袋裡掏了掏,開始默默抽煙。

  陸汀瞧著陽光下那點火星,很想借cy之口提醒一句,自己這架aldebaran-b有綠色無煙飛船的光榮證書,但他轉念一想,這又是何必呢,更離經叛道的事他都做了個遍,別說給他頒發證書的特區,整個都城,整片都城外的海,甚至整條赤道……都不再是他的家了,最可靠的落腳處是漂流在遠海的一架面積約八百平米的飛船,那他鬱悶一下,抽點煙,又算得了什麼?

  於是他也從自己的挎包里翻到自己的煙盒,抖出一支叼在嘴邊,站在鄧莫遲身側時,他點燃了它,是綜合水果味兒,陸汀能嘗出來的有桃子和檸檬,不嗆人,很順口。

  「我能看嗎?」那張紙條倒扣在檯面,壓著一支筆,陸汀捏住它的一角。

  「嗯。」鄧莫遲看著光屏上的行駛參數。

  陸汀不想往副駕駛上坐,就想貼著鄧莫遲,半邊屁股靠在扶手上,他拿起那張紙條,仔細閱讀起來。說是閱讀或許不合適,因為字數很少,就像是對某件事的回溯和梳理,只有幾個關鍵詞和一些圈圈點點,只有當事人能看明白。

  第一列的頭一個詞是「我」,後面跟著的三個短語分別是:「血」、「做夢」、一個紙面都被描透的英文單詞「fake」。

  至於第二列,寫在最前的是幾個並列的詞,包括「綠球」、「3」、「1974」、「磁場」、「單方外交」、「戰爭狂熱分子」,它們被連了線,終點在一個圓圈中,寫著「乾屍」二字。

  「是st shadow里那個?」陸汀問。

  「是。」鄧莫遲道。

  「你之前說,有人的記憶想擠進來,就是他的?比如第二列這些關鍵詞?」陸汀大膽地問。

  「也會做夢,總是在指揮戰爭,煽動人們造反,或者在殺人,」鄧莫遲從陸汀手裡摘下那大半支煙,不緊不慢地吸了一口,又道,「最開始失憶,我被先知帶了回去,分不清這是不是自己真實的經歷。」

  「他們騙你……說那些是你以前做的事?」陸汀看著那個寫得巨大的「fake」。

  「還說仁波切能永生,」鄧莫遲忽然笑了,煙桿咬在嘴角,朦朧日光下,裊裊白煙中,這笑容顯得有些頹,但也好看,也輕蔑,「這些應該是他們給我植入的,時間早於我的失憶,然後在我的大腦里逐步蘇醒。」

  「也就是說這種植入導致了失憶?」

  「不一定,」鄧莫遲打開了自動泊入程序,畢宿五已經浮出水面,就在前方約兩千米處等著他們,「可以確定的是,叛軍想讓我接班。」

  「但你淡泊名利,不太想管。」何振聲也從后艙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我想幹什麼。」又是那種冷眼旁觀的語氣,鄧莫遲就像在說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事,把紙條也從陸汀手中摘下,舉在自己嘴邊,就著那點半燒不燒的煙頭燙了個黑洞。

  被燙掉的正是那個「fake」,相鄰的兩個字就是「做夢」,那焦黑的缺口卻在「夢」的旁邊乾乾脆脆地停了下來。

  「我以為你想把現在的狗屁政府推翻,然後當大英雄,建個新的?」何振聲插起口袋。

  鄧莫遲搖了搖頭,道:「現在的『我』已經不完全是我自己。」

  陸汀按住他的肩膀,「沒事的,」他柔聲道,「我認識你。我們慢慢來。」

  何振聲又道:「那你說說看,我們在地底下發現的,就是最後的真相嗎?你現在也開始懷疑這個了?」

  「那是表面一層。」鄧莫遲抬了抬左肩,側過腦袋,把下巴擱在陸汀手背上,「我們找到過三顆帶綠色的球。」他突然這樣說,一點疑問的語氣也沒有。

  「找到過,就在st shadow裡面,你把壞掉的零件都重新做好了裝回去,然後動力艙里彈出一個機關,裡面就是它們,」陸汀說著,聽到cy的提示,茫茫霧海中,他也看到自己母艦的黑幢幢的影子,「我收在保險箱里了。」

  「感覺到了。」鄧莫遲道。

  這也是「連接」嗎?一如高原上那塊巨大的綠石。陸汀想。「……它們是乾屍的記憶嗎?」他又問。

  「是乾屍的東西。」

  「我一直很想知道它們是幹什麼的,裡面那些綠色絮狀物,我把它們重合起來做了建模,感覺像個全球藏寶圖,」陸汀被一股莫名的肅然纏繞,咬字也跟著用了力,「但不知道指代的是什麼東西。」

  鄧莫遲聞言,揚臉望著他,驀地站了起來:「走吧,帶上球,跟我找物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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