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朋友。這是個謊,但陸汀把它說出來,過了五秒,十秒,一分鐘,都沒有後悔。
因為他意識到失憶這件事是真實發生的,並且發生在這天的洗腦之前——陸汀幾乎可以斷定這一點了。他記得鄧莫遲幼時的那一次,一夜剷平十歲前的所有記憶,都是大火,都是失去至親,與這次多麼相像。陸汀設身處地地想了想,假如失憶的是他自己,他不覺得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愛人是能夠輕易接受的,剛剛才確認相識,馬上就要找回愛意?人又不是硬碟,再怎樣塞都塞不進去吧。
當然,選擇說謊也是他對自己的一種保護,這很自私,他對鄧莫遲隱瞞了兩個人共同擁有的真相,但他心知自己目前承受不起鄧莫遲在聽到諸如「情愛」之類的辭彙時表現出的疏離抑或懷疑,哪怕只有一點,他都會陷入非常大的絕望。
相比之下,還是「朋友」更安全,更適合當下的情勢。
——逃亡已經開始了。
按照既定計劃,aldebaran-b正在高速接近都城邊緣的西海岸線,陸汀也不敢耽擱時間,從前艙取來立式砂輪和醫藥箱。回來時他發現鄧莫遲還在盯著自己,有些直勾勾的,並不是全然放鬆的樣子。
「我先幫你把手銬弄下來,然後檢查一下傷,」陸汀蹲在鄧莫遲跟前,「其他事情我們待會兒再說,好嗎?」
鄧莫遲點了點頭,任由陸汀把自己銬著的雙手拉起來,放在砂輪下的石棉檯面上。那是個電子銬,需要先輸入某種進程編碼進行斷電,然後強行卸下才能保證安全。陸汀顯然對這一系列流程十分熟悉,從手銬外側的序列號推斷編碼的那套密碼他倒背如流,堅硬的錳鋼很快就被打磨出火星,整整齊齊地被三個鋸口拆分開來。
金屬碎塊被他拿了下去,鄧莫遲的雙手卻還是放在石棉台上。
「怎麼了?」陸汀抬起眼。
「腕關節好像錯位了,不能動。」鄧莫遲停止對他的觀察,如夢初醒道。
陸汀的臉色唰地發白,鄧莫遲墊著他的那一摔比他想象中還要重,放著手銬擦出的皮外傷不說,原來裡面也有那麼大的痛感。可鄧莫遲方才被他握住腕子,又頂著砂輪震出的震動,吭都沒吭一聲。
「兩隻手?還有其他地方感覺不對勁嗎?」他把醫藥箱翻得稀里嘩啦地響,問道。
「只有右邊。」鄧莫遲說著舉起左手,五指攥住又打開,還力道均勻地轉了轉手腕,這才垂到身體一側,認真地向陸汀證明它的健康。
可陸汀無心欣賞,「是我剛才壓的吧。」他吸了吸鼻子,給那隻動彈不得的右手固定夾板,其餘都不敢輕舉妄動。無論是對於一個程序員,還是對於一個工程師,右手都太關鍵了,而相比鄧莫遲右手的重要程度,陸汀不覺得自己的專業性是足夠的。
好在專業的人也很快就能見到,「聯繫上了嗎?」陸汀抬高聲量,朝前艙喊。
「已經在等了。」何振聲答道,慢悠悠走過來,隔塊擋板看著牆角擠著的兩人,「哎,你真什麼都不記得?」他皺眉問。
「不是。」即使手心的傷口正被一次性鑷子翻開,夾出細碎玻璃,鄧莫遲仍然面不改色,徐徐說道,「多數想就能記起來。」
「那我是誰?」何振聲拗出一個嚴肅的表情。
鄧莫遲靠上艙壁,看了他一分多鐘,道:「你姓何,做生意的。右手是鎢合金機械臂。」
何振聲樂了:「回答正確,看來沒傻。」
鄧莫遲又道:「你追殺過我。」
何振聲笑容一僵:「……ok我們換一道題,給你包紮這位是誰?」
鄧莫遲的目光又落回陸汀身上,這個深低著頭,默默對付自己傷手的oga。他大概最近過得不太好,發心的烏黑已經長出了長長一截,與發尾的亞麻格格不入,整個人也透出一股疲憊和萎靡。一分鐘過去了,接著是兩分鐘,三分鐘,鄧莫遲全神貫注地看他,眨了不止兩下眼睛,最終還是無言。
陸汀打好繃帶的結,忽然抬頭沖他笑:「我叫陸汀,一般都叫我,以前當警察的,估計剛才已經被革職了。」
「巡講上,我見過你。」鄧莫遲說。
「嗯,是啊,」陸汀攏了攏他的後頸,幫他戴上防護帶,好吊起那隻傷手,「你當時以為我是要去抓你,對吧?」
鄧莫遲沒有搭腔。
「缺個藥引子,」何振聲提醒道,「陸汀,你拿點以前認識的證據,給鄧老弟一看,人絕對馬上就想起來了。」
證據?比如合影嗎?陸汀想,可我們在一起,只有一天拍過照片,還是光著身子,在床上。
那當然是不能拿出來的。
除了合影還有什麼?陸汀剛才就看到,鄧莫遲左手無名指上那枚銀色的小環還在,他就像劫後餘生一樣開心。但很快又清醒過來,鄧莫遲的確沒摘,但也僅此而已,也許只是在沒搞清楚用途之前保險起見才留著它。而既然現在要以朋友自居,再多話涌到嘴邊也得憋回去。
那還有什麼……比如後頸上的牙印?陸汀簡直要被自己逗笑了。
「沒事,慢慢來就好,」陸汀開口道,「想不起來咱們就重新認識一回,只要記住我們是一夥兒的。」說完,他真的笑了,把藥箱和砂輪交給何振聲,看那人回到操作台前,這狹窄的后艙里,又只剩兩人獨處。陸汀靠到牆邊和鄧莫遲並肩坐下,一時間張不開嘴。他突然有些無措,航路圖顯示距目的地還需行駛二十三分鐘,在這段時間裡,似乎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但他又同時感覺到莫大的安全感,也可以說是安慰。舷窗外是不能再深的黑,而他們在這漆黑中藏起了自己,從這個世界遁形,和他幼時做的白日夢如出一轍。況且,就在他開始擔心鄧莫遲留下的外套即將把氣味散盡的時候,真人竟然就這樣回到了他的身邊,這難道不是幸運?這已經值得滿足了。於是陸汀用力地深呼吸,恨不得把肺都掏出來,卻又用力保持著不動聲色,生怕暴露自己反常的貪求。
說不清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狀態,在久違的鐵鏽味中,陸汀的心跳漸漸穩定,卻撞得心口隱痛,他很舒服,想閉上眼,卻也很想放聲大哭。靜靜包裹著他的是煎熬,也是溫柔。
很快他就睡著了,靠在鄧莫遲肩上,最後幾個閃念他想起自己坐的是左邊,不會壓到那隻受傷的手,之後就昏沉睡去,彷彿完全失去了再次睜眼的力氣。
鄧莫遲收起下巴,垂眼看了看緊挨在自己身側的人,鼻尖碰上他的發梢,深深地嗅了幾下。
這是他之前莫名不敢靠近的距離。
何振聲又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有急事嗎?或者你著急去什麼地方?」
鄧莫遲不回答。
何振聲習以為常,又道:「我們帶你去哪兒,你居然半句話都沒問。」
「如果想騙我,那也問不出來。」
「這回真沒人騙你。」
「……」
何振聲嘆氣:「我就算了,你至少應該信他。」
鄧莫遲保持沉默。
「你知道他到底是誰吧,失憶了,總不會連新聞都不看,」何振聲頓了頓,低聲道,「他幹了今天這件事就是叛國,最嚴重的那掛!全球通緝然後八成死罪,不但叛國,他還背叛了他老爸,以後連家也沒得回。真什麼都不要了,我看是真瘋了。」
「我知道。」鄧莫遲輕聲道。
何振聲像是被噎了一下,半晌又道:「對了,除了記憶,你五感比如嗅覺什麼的——」
「都正常。」
「那不該啊,陸汀信息素又沒味兒,整個人身上都是你那股鐵鏽,你自己聞不出來?」
「當然不會。」鄧莫遲這才轉頭,瞥了何振聲一眼。
「他也不是沒味道,」他又冷聲補充,「是水。」
何振聲愣了兩秒,舉手投降,回到前艙準備降落去了。
aldebaran-b降落在海面上,一架龐然大物從水中浮出,打開腹艙與其對接,是畢宿五。由於表面積太大,畢宿五無法承受五米以上的水壓,只能淺淺地藏在水面之下,舒銳在操作室看守,已經等候多時。
從下方傳來的腳步聲有三串,陸汀走在最前面,睡眼惺忪地朝他打招呼:「辛苦了。」
「不辛苦,」舒銳蹙著眉頭,打量鄧莫遲的繃帶,「手怎麼了這是?」
「應該錯位了,你看一下吧。」陸汀略帶歉意地望著他。
舒銳不再說話,又瞧了兩眼靠在門邊打哈欠的何振聲,領著身後那個頭髮蓬亂、臉色蒼白的青年前往畢宿五上層的醫療室。他實在不像個叛逃的一級重刑犯,因為他看起來連犯罪的慾望都沒有。這至少與大多數人的固有印象毫不重合。但他又著實麻煩多多,讓人頭疼。
今晚這個時候,舒銳本該在自家公司開緊急會議,他一點也不想答應陸汀過來幫忙。
但還是答應了。面對精神狀態岌岌可危的發小,說出「不」字太難。不情不願倒是容易。由於心中煩悶,舒銳怕自己嘴快誤事,處理傷處期間乾脆一言不發,鄧莫遲則比他還要擅長沉默,兩人就這樣維持著詭異的靜謐,只有正骨時弄出了稍大的聲響。好在傷得不重,骨頭也沒有需要開刀的裂隙出現,很快就處理完了,鄧莫遲客客氣氣地說了謝謝,綁著新夾板,吊著新臂帶,率先走出醫療室。
陸汀就在門口等著,眼中的困意被紅血絲取代。
「應該不會留後遺症,半個月左右完全恢復。」舒銳道。
「那就好,」陸汀呼了口氣,「cy準備了宵夜,有牛肉粥、煎餃和豆漿火鍋,」他說,又忙著跟鄧莫遲解釋,「cy就是這兒的人工智慧管家,我老說她像人工智障,你以前就幫我改造了一下。這艘飛船叫畢宿五,是我平時住的地方,我也做了隱形處理,這裡還是遠海,暫時比較安全,我們可以休息一會兒。」
「嗨!」cy打起招呼,語氣十分自然,就像真的有個熱情和藹的女性漂浮在空中講話,「好久不見,大力怪的老大先生,最近宇宙大力怪先生茶飯不思,經常失眠,非常想念您——」
「行了!」陸汀叫道,目光在面前神情同樣古怪的兩人臉上掃動,他好像是極度羞慚的,「何振聲估計已經開始涮了,再不回去魚肉就煮老了。」
他試著拽了拽鄧莫遲的衣角,「走吧,老大,」他慌慌地說,「我以前喜歡這麼叫你。」
鄧莫遲把衣角抽出,也和他一樣試探地,捏住他的指尖又邁開步子,「我知道了。」
「等等,」舒銳敲了敲牆,「陸汀你腰上怎麼回事?」
兩人一同回過頭來。
舒銳無奈捂臉:「……至少二十公分的口子,玻璃還留在裡面,感覺不到?」
鄧莫遲鬆開陸汀的手,單手撥了撥陸汀的肩膀,讓人背對著自己,「在後腰上,」他說,「t恤已經破了。」
儘管百般不願意,陸汀還是跟著舒銳回到醫療室清理傷口,進屋前他叮囑cy給鄧莫遲帶路,說宵夜和何振聲就在二層的大餐廳,進屋之後,感應門又自動關閉,他面對舒銳一張臭臉,趴上診床,一時有些訕訕。
「小銳,你剛才沒跟他說什麼吧。」
「說什麼?說你為了他亡命天涯還是說你為了他墮胎?放心吧,你把我叫來又不是激化矛盾的,我盡職盡責把話都憋住了,做一個人工智障醫療機器人就好,」舒銳沒好氣道,鑷子使得毫不留情,他的醫用酒精也是,「但剛才什麼情況?不記得你了?」
「大概吧。」
「什麼叫大概?」
陸汀疼得脊樑都跳了一下,「就是……他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但很多想想就能找回來,就像放在抽屜里,打開就又有了。」
「那裝你的抽屜呢?」
「我好像沒有抽屜,」陸汀靜了片刻,手指都嵌入床頭的海綿,「就是他很認真地想了,但是不能像找回別人一樣找回我,所以以前那些,沒了就是沒了。」
「……」
「但他還是比較相信我的,可能是因為某些直覺還在吧,」陸汀又笑了,「你看他都乖乖跟我回來了。」
「甘心嗎?」手套積血太多,舒銳就換了副新的。
「已經比我想象中好,我都做好準備今天和他一起死在那兒了。」
「你和他說你們是什麼?」
「什麼是什麼?」
「朋友?」
「……嗯。希望cy別說漏嘴。」
「我簡直太了解你了,」舒銳開始縫針,「陸汀,你他媽,你要我說你什麼好。」
「我怎麼了我?」陸汀怒道,他忽然急了。
「你特別好!」舒銳兇巴巴地頂回去,話一段一段地往外蹦,「你有如此美麗善良無私懂事,又下賤,的一顆心。」
「隨你怎麼說,」陸汀冷笑,「縫好了沒?」
「沒有!你跟我急個屁,」舒銳把他按回床面,連珠炮似地說,「你給我看好了,因為你這個奇奇怪怪的男朋友,和你老爹奇奇怪怪地隔空對峙、喊話,全世界都被搞得一團亂。不說普通平民了,就說我的醫院,那些病人因為停電病情加重的,你覺得有多少?幸好我們備用電池還剩一點,不然直接死的都會有!還有我的公司,壓著多少事我要處理?結果我跑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給你開飛船,接應你,要是被人發現了我也是鐵板釘釘叛國罪好嗎?我不管誰正義誰是騙子,誰要揭穿什麼誰要掩飾什麼,我覺得你們都是一樣的討厭,當然我也沒什麼好埋怨的,既然答應了,我就對自己的決定負責,真出事了我也認,說這麼多就一個目的,我想讓你動動腦子給我清醒一點,你現在犯渾都是高成本的。」
傷口被縫線綳著,陸汀的疼痛卻漸漸平復,連同他胡亂燒了一腦子的怒火也是,「這件事是我欠你。」
「誰問你誰欠誰了?」舒銳剪掉線頭,把剪刀往鐵盤裡一丟,「我根本懶得和慫貨計較。你別和我爭你就是慫!標記都有了,還說什麼朋友,我真無話可說。」
陸汀被突然按上來的敷料冰了一下,把聲音放平放輕,道:「你說得對,是標記了,但這隻代表他以前愛過我,不是現在。」
「歪理。」
「他現在必須把我當愛人看待嗎?我覺得不,沒有誰有重複愛上一個人的責任。這種事情強迫不來的,硬去求,還會給兩個人很大的壓力。」
貼好敷料,他就坐直身子好讓舒銳把紗布纏上,又道:「我現在發現,真的沒有什麼是理所應當的。每當我想當然的時候,我就百分百開始倒霉了。」
舒銳張了張嘴,撩起眼皮瞪了陸汀一眼,把紗布的邊緣貼緊,「行吧,我得走了,公司事情太多,」他摘下手套和口罩,「你那隻拉布拉多我已經送到欣古陪r179了,孩子很喜歡,以後還回不回來,又能不能回來,你自己看著辦,孩子沒人管,我就照顧一輩子。」
「謝謝。」陸汀最終只說出這麼一句。
「還是希望你們能找到所謂真相吧,已經付出了這麼多,」舒銳捋了捋眉頭,扯出一個笑容來,「我是沒機會了,我放不下的太多,等我管的也太多,我甚至有點怕真相,所以其實挺佩服你們的勇氣。」
陸汀怔了一下:「你的勇氣一點也不少。」
「無所謂,我只是想說,這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面,道別的時候總不能還吵架哭喪著臉吧,您老人家快點笑笑,然後咱們不計前嫌地友好擁抱一下。」
陸汀的眼睛是紅的,但他笑了,擁抱的時候沒有去管腰傷,他抱得很用力,舒銳也是一樣。
這很有可能就是最後一次了。他們都知道。
之後是舒銳先出的房間,匆匆忙忙地,他跑去畢宿五腹艙找自己的飛行器,陸汀又在醫療室里待了一會兒,汗濕的t恤漸漸幹了,布料破口處的余血也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發小走了,他們已經道了無期的別,其實也沒什麼,按理說陸汀早已習慣失去——但他突然不想出這扇門,不想上餐桌一起吃宵夜,不想說話,不想去看鄧莫遲與何振聲相熟的模樣。
他覺得太不公平了,為什麼后認識的也是自己,被忘記的也是自己,現在孤零零的、滿心歉疚的,也是自己。
就這樣,情緒來得如此快速而洶湧,他甚至開始畏懼面對。一個長夜、明天的太陽、整個世界。因為是獨自的,所以他都不想面對。
直到燈光熄滅,屋裡突然漆黑一片,陸汀才恍然清醒。他很快意識到,零點已經過去了,新的一天是停電的一天,畢宿五失去電廠的遠程電磁供電,也會相應地按照設定開始節電模式,即便是在本就無電磁信號的遠海。
所以除了核心生活區和他的菜地,其他房間都要休眠。
陸汀看不到任何線條,也判斷不出遠近,他蹲下去,摸著地板走嚮往門口挪,腦袋磕了兩次牆,終於找到門的位置,感應系統也停止了工作,他是手動橫推把門打開的。
站起來,陸汀覺得自己即將完蛋,因為這條長長的走廊也休眠了,每個拐角都沒有燈,cy也不再隨時守候。
至於其餘兩個同伴——估計都睡了。他們也很累。
於是陸汀扶上門沿,順牆面緩步挪動,他手心燙傷的皮膚又開始疼,同時,也聞到鐵鏽的味道。總覺得很濃,他罵自己肯定是太久沒聞了所以過度反應,人家留下的那一點點都能讓他變成這種腿軟的狀態。結果還沒挪上幾步,他就撞上一副肩膀。
也撞上更濃烈、更鋒利的,鐵鏽的味道。
「你是有夜盲症嗎?」鄧莫遲乾燥的聲音就在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