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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這應該是打記事起,陸汀早晨醒來,第一次看到自己旁邊有人。

  他在警校都從沒有過類似的經歷,其他同學都在集體宿舍的鄰鋪呼呼大睡的時候,陸汀作為全年級唯一一個oga,被強制安頓在單人間,每天進出還要打卡。

  至於道理,陸汀當然都懂,倘使不隔離居住,哪天他在寢室突然發情,必然會給學校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更給他自己帶來損失。他也素來不怕成為特殊的那個被人另眼相看,更何況單獨睡還能避開別人的鼾聲和體味,簡直百利而無一害。

  就是他偶爾會覺得孤單。在學校、在家裡,還有在他那群富家子朋友之間,他好像永遠是群居動物中最不合群的那個。就是偶爾而已。

  現在他張開眼皮,看到一灰一綠兩隻眼睛。

  屋裡還是暗的,只有一線陽光從靠近天花板的扁長換氣窗照入,正好落在這雙眼睛上面,瞳仁透亮,毫無惺忪睡意。

  鄧莫遲說:「起床了。」

  陸汀一看手錶,已經過了七點半,這一夜貌似沒有做夢。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翻身回來跟鄧莫遲對著躺的,只看到那條不算鬆軟的單人被還在身上好好地披著,連后腰也蓋上了。

  也許鄧莫遲已經默不做聲地等了他很久,十分鐘或者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一直看著他,而不去叫醒他。這種感覺簡直是妙,陸汀用力抱了身前那人一下,麻利地跳下單人床,繞到床尾找自己的靴子。

  待他伸著懶腰推門而出,鄧莫遲跟在他身後,側目一看,屋門開著,乳白的晨霧逸進來,兩個孩子正在門口的穿衣鏡前整理衣裝。

  「哥,我帶了一個蘋果!上次同桌分給我橘子,我也要分給她吃。」r180系著皮鞋扣帶,轉臉沖他們笑,露出兩個小兔子似的門牙,好像已經忘了昨夜的煩惱。

  「我帶的是香蕉。」r179剛剛把翹起來的一頭亂毛梳順,一瞧見兩人前後出來,各自都只穿著裡面的衣裳,在走廊口還挨在一起,他就開始嚎了:「你們倆昨天晚上——」

  「嘿,小小年紀成天想什麼呢!」陸汀打斷他,頗有些長輩威嚴。

  r179不敢瞪鄧莫遲,就照著陸汀繼續氣鼓鼓地瞪:「可、可是,你一個oga,怎麼能隨隨便便和alha睡在一起,你們倆,不會已經結番了吧!」

  陸汀在心中嗤笑,小屁孩估計連「結番」是怎麼一回事都弄不太懂,但他才不要傻乎乎地去跟人解釋,去說你哥現在還不稀罕咬我呢所以放心吧你哥暫時還不是我的,這未免也太敗自己威風了。

  所以他說:「你猜啊。」

  r179果然急了:「哥,哥!你找到了老婆,不會真的不準備管我們了吧……」

  陸汀叉腰大笑,而鄧莫遲已經走到盥洗室,彷彿與這場無聊紛爭關係不大,聞言又退出來,手裡的牙膏擠了一半,「趕不上車就自己走過去。」

  r179被r180推著,立刻慌慌張張地跑出門了。

  那天早餐,他們吃了蛋白塊和葡萄。早餐過後陸汀也沒急著去拯救自己被扣的飛船,這周鄧莫遲本來說是有事,要給他放假,可在他不抱希望地問自己今天能不能跟著一起,晚上再回去的時候,鄧莫遲居然沒有拒絕。

  陸汀固然是喜出望外,打掃完昨晚的狼藉,兩人動身出發,還是以摩托車為交通工具,不過換成了鄧莫遲自己那輛老式的。

  「我去給人修電腦。」鄧莫遲這樣解釋自己接下來的動向。

  他非常忙碌,陸汀看見今天的委託列表裡列了七個地點,有三個位於人造人聚居區,還有四個在河的另一面,零星分散在自然人的城鎮,他們就按照順序一個一個地拜訪。現如今誰離了電腦都差不多要廢要死,鄧莫遲這種救星當然會受到極為熱情的歡迎招待,他卻只是在要修理的計算機前一坐,看似心不在焉,實則誰也不搭理,解決好問題再提兩句以後要注意的,直接背包走人,給他擺的茶水和食物半口都不動。

  修軟體改程序這種事,陸汀實在沒有頭緒,他也就能在拆機的時候幫上點忙。其餘時候,他就安分地站在門口,看著鄧莫遲工作,或是被這家人拉過去聊天,不知為何,大家好像都能看出他是從特區來的,也對上面的生活充滿好奇。

  陸汀始終記得鄧莫遲交代的話,並沒有說太多個人信息,更沒有暴露自己的真實姓名。

  他謊稱自己是在特區一家超市當保安的。

  這家的老婆婆來了精神,問他說,特區超市都賣什麼好東西呀!

  於是陸汀這種沒自己逛過超市的又開始憑想象胡扯了,把故事編得天花亂墜,再有下次自己都複述不出來。

  鄧莫遲當時坐在裡屋,側面對著他,噼里啪啦地敲著鍵盤。看唇角,好像是被惹出了一絲笑意。

  最開始拜訪的兩家都給了工錢,而鄧莫遲對此十分隨意,給多少就拿多少,也不跟人家算什麼賬,接著又去了第三家,房子建在靠近癮君子和瘟疫區的地界,一家子病懨懨的,還窮得家徒四壁,就靠一台動不動死機的破電腦維持和外界的聯繫。

  鄧莫遲照舊二話不說,把老爺機裡外弄清爽,人家拿不出錢結賬,他居然也就沒要。

  等到下午,那四家自然人的支付方式更是無奇不有。充電站老闆送了一沓車輛充電券,而鄧莫遲的摩托一看就是燒油的;美髮師送了兩套洗護產品,鄧莫遲直接拒絕了;獨居老頭給的是零碎現金,鄧莫遲問能電子支付嗎;最後的主顧是個輟學在家的男孩,病得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玩vr遊戲的電腦和手柄眼罩全都壞了,修好之後,他送給鄧莫遲一整盒遊戲幣,算作酬勞。

  陸汀認得這種硬幣,聯邦最大的連鎖遊戲公司「univ」出品,都城街上十家遊戲店,至少有九家都在它旗下,特區里也多得很,他以前跟狐朋狗友們去過幾次。

  印象中十塊錢的通用貨幣才能換一枚遊戲幣,壓手的一個小塑料盒,裝的應該是五百枚,也是筆不小的數額。

  問題是自家這位實用主義者會要嗎?會像對車輛充電券和洗護用品一樣拒絕?陸汀還真有點期待。

  鄧莫遲看了他兩眼,又看向那男孩,說:「謝謝。」

  男孩就住在明月城裡,這天傍晚,他們又一次走在明月城的街頭。昨夜未乾的雨,現在依舊濕潤,讓人覺得時間產生了某種重疊或是靜止。

  陸汀說:「吃完飯我就去交警局領飛船了,今晚我請你。」

  鄧莫遲把背包往上提了提,裡面的元件跟著叮叮咣咣,他看著前方:「這幾天辛苦你了。」

  「辛苦?我感覺我什麼都沒幹,無論是在第四區,還是在這兒,就是湊熱鬧的,」陸汀背過手,啪嗒踩上一處水窪,「但是老大,你今天真的特別像那種行俠仗義的隱世高手。」

  「沒有。」鄧莫遲矢口否認。

  「哇噻,跑上門幫人幹活,還隨便收不收錢,這不是行俠仗義是什麼?」

  「賺錢是次要的。」鄧莫遲細眯起眼,不遠處,兩個十字路口之外,好像就有家「univ」遊戲廳。「我去修那些電腦,可以看到它們的序列碼。」他又道。

  「要序列碼幹什麼?」

  「每個地址的號碼都是固定的,無論換什麼設備,只要接入網路就必須統一,並且按照街道排布有規律可言,」鄧莫遲不緊不慢地解釋,「知道幾個點的數字,就可以推斷出一片區域的排布狀況。」

  「推斷出來然後呢?」

  「沒想好。」鄧莫遲忽然顯得有些萎靡。

  陸汀撲哧笑了:「那明天還接著修嗎,接著收集號碼?」

  「明天有另外的事,」幾輛警用摩託疾馳而過,鄧莫遲把陸汀往人行道內側擠了擠,「等我做完了再聯繫吧。」

  「好吧。」這下輪到陸汀萎靡了。

  但他轉念一想,這些日子待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夠充裕了,自己得了那麼多甜頭,也不能越喂越貪,靜下心仔細琢磨了一會兒,他又道:「都城每一片的序列號排布,我應該都能弄到詳細的,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去試試。」

  「不用。」鄧莫遲短暫地笑了一下:「那不是犯法嗎?」

  陸汀看得一愣,直到被鄧莫遲帶進遊戲廳,琳琅滿目的彩屏和光線像糖果似的湧上來,他眼前好像都還是那一瞬間明晃晃的笑容。

  「所以……要請我玩遊戲?」他偏頭看著鄧莫遲。

  「會玩哪些?」鄧莫遲反問。

  這卻把陸汀問住了。以前跟朋友到這種地方,他都是在一旁觀戰最後付錢的主兒,經常被舒銳恨鐵不成鋼地罵冤大頭,再加上這麼多年沒碰,要說他究竟對哪種機器比較熟練,只能是擺在門口的彈珠了,小朋友都不稀罕圍觀的那種。玩這個陸汀能保證不出醜。

  「先看看它吧,」陸汀指指彈珠機,「對戰模式?」

  「沒見過,不會。」鄧莫遲顯得很無辜。

  「那就先看我,你肯定馬上就能學懂。」陸汀把鄧莫遲拉到機器前的台階上,自己就站在他身前,背對著他。塞入一條二十枚遊戲幣,他選擇的是最簡單的金錢模式,只需操作檯面上的兩個球形手柄,其他按鈕都不用管,調整前方懸框中迷宮板的傾斜角度,用重力把小球送入出口。

  這樣就可以得到一筆虛擬獎金,等攢得多了,就可以兌換其他幾何形狀的小球,還有其他布局含有海綿彈簧等高級部件的迷宮板。

  陸汀玩得非常流暢,錢幣入袋的模擬聲效不絕於耳,身後就是大街,雜聲中夾雜著的也有叫賣彩券的聲音,慷慨激昂地號召行人去賭球賭賽車。

  喧囂里,喧囂外,遊戲里,遊戲外,人們確實也都做著發財夢。

  陸汀忽然意識到這種遊戲模式對鄧莫遲來說一定是弱智中的極品弱智,會不會已經沒在看著自己玩了?他糾結了一陣,手上也走神,終於下定決心回頭看看,也就在那一秒,他忽覺肩膀一沉,硬生生被人按在操作檯面上,手臂撐住了才沒有把臉撞上去。

  同時,鐵鏽的味道也鋪天蓋地地壓上來,鄧莫遲就貼在他身後,還頂著一股氣流的壓力。街道上更是混亂一片,鈴聲大作,陸汀認得那聲音,是警用加急警報,也認得這種力道的氣流,是警用武裝飛船貼地擠過窄路的效果。

  看來剛才風馳電掣的警用摩托只是開路。

  陸汀清楚地意識到,前方,明月城的某個角落,一定有惡性嫌疑人亟待抓捕。

  因為這種飛船不會輕易出動還在高峰期進入人員如此密集的區域,警方也清楚它的討人嫌之處,不僅會吹飛很多東西,還會把地面上攢的泥水都濺起來。

  可陸汀沒有被弄髒,從褲子,到後背,到頭頂的發梢。他被鄧莫遲擋住了。

  「你說的身體接觸。」鄧莫遲道。

  「啊?」陸汀羞得嘴巴不聽使喚。

  「這個我學會了。」鄧莫遲又若無其事地說。就這麼繼續壓著他,從手柄上撥開他的手,自己心無旁騖地操作起來。「困難模式,開始!」機械女聲這樣提醒,金幣又開始呼啦啦地掉,陸汀的身體貼著遊戲機,就好像是通過肋骨在聽那響動。

  可他完全沒辦法再抬頭去看了,去看看聰明又自信的鄧莫遲這回賺了多少,夠不夠把彈珠的形狀換成最可愛的那隻小羊,因為他正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試著扭身,柔韌地轉過去。這一系列動作都完成在那人身下,陸汀只覺得自己還在下墜,後腦勺和後頸都枕上那些硬邦邦的按鈕。

  稍一抬眼,看到的就是鄧莫遲的胸膛。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連帽衛衣,兩邊的帽繩輕輕碰上陸汀的額頭,那截脖頸裸露出來,漂亮的線條、沒有瑕疵的皮膚……那顆喉結被印上了條形碼,顯得清高且脆弱。

  陸汀不讓自己眨眼,哪怕一下,看著那些青黑色的豎紋,拉著鄧莫遲的領口把他拽低。

  然後他魔怔似的親了上去。

  被永久紋樣覆蓋的肌膚,親吻起來和其他位置是一樣的,和嘴角、臉頰、手心……它們本就沒有不同。

  彈珠的碰撞聲停止了。

  警隊也在這個剎那完全經過,轟轟烈烈地銷聲匿跡。

  陸汀的吻還在持續,很輕很輕,這裡面甚至沒有多少濕潤的成分,他只是想碰碰他而已。隨後陸汀十分勇敢地、把眼抬起來。

  鄧莫遲並未站直身子,只是專心地望著他,兩扇濃密睫毛在下眼瞼蓄起陰影,卻還是那麼有神。陸汀咬著下唇,往上滑了滑,那股鼻息就不太均勻地呼上他的面頰。

  他們現在離得這麼近,鼻尖對著鼻尖,臉對著臉,好像張開嘴,就能接真正的吻。

  然後陸汀真的做了。有過第一次,心尖上就裂開一道瘋狂的口子,現在它已經開得更大,吞得下他一切妄想。他抓住隨時可能逝去的這一秒,這些天來,對那兩瓣唇,第一次真正張開自己的嘴。輕觸、含吮、用舌尖撬開唇角……這些陌生的卻又在夢裡做過無數遍的事,都變成真的,過於迅速地壓透了他。陸汀覺得自己必須得閉上眼睛了。

  然而和夢裡不同,沒有驚異或是厭惡的眼神,鄧莫遲沒有消失成一縷煙,也沒有推開他。鄧莫遲張開嘴,接納了這個吻。

  那種酥·癢、每一粒細胞的震顫,還有血液被點燃燒乾,最後燒成鐵鏽的錯覺,全都讓陸汀感受到了連接,從前心理諮詢師反覆提及的這個詞,自己永遠也想象不出的這個詞。連接。陸汀哭了,淚水止不住地流,把他的眼皮撐開,讓鄧莫遲看到它們的滴落。

  這個吻卻仍然沒有停下。

  鄧莫遲從后腰撈住陸汀,緩而穩地把他往上帶,讓他在台沿坐好,陸汀分開腿箍在他腰側,雙臂也緊緊纏上他的肩背,手指的力氣都快摳過夾克和衛衣壓進肉里了,兩個毫無經驗可談的人湊在一起,當他們接吻,共用一種慌張,能做出的無非就是相互吞咽呼吸和口水,再無非就是啃噬,牙尖帶著疼痛搗亂。陸汀沒感覺鄧莫遲有意去找他口腔里敏感的地方,但他又好像哪兒都很敏感,最後親完了,他都快感覺不到自己的嘴。

  你說的,過密感知干擾判斷,果然是對的,我現在也有體驗了。陸汀這樣慢吞吞地想,信息素到底是紊亂了還是穩定了似乎也已經不再重要,他呼呼喘著圈緊鄧莫遲的後頸不肯撒手,鼻樑壓在他肩前,淚眼模糊地看著街道逐層亮起的燈光,緩了半天神,才把那點難堪的抽噎咽下。

  「好舒服。」陸汀抿了抿唇邊溢出的濕潤,還是不好意思對視。

  「為什麼哭了。」鄧莫遲的嗓音有些沙啞。

  「因為,我感覺到了。」

  「什麼?」

  「你有一點點……在愛我。」

  「……」

  陸汀的五指插入鄧莫遲的鬢角,生疏又依賴地,一下一下地捋,他們還是沒有互相看著,但陸汀眼中的影子全都是一個人,他相信鄧莫遲所看到的,除去那機器亮閃閃的屏幕外,多少也有自己。

  「以後這幾天不見面,你會想我嗎?」

  「我會想到你。」

  「這句話等於,你會想見到我。」

  鄧莫遲呼了口氣,沒有再去否認,摟了摟陸汀的腰,靜靜把額頭靠在他肩上,好像一種難得放鬆的小憩。

  陸汀意識到以自己現在的狀態,立直腰桿就是極限,他們大概會在這裡待到老闆趕人。與其眼神飄忽不定地在街頭跳躍,還不如好好去看看抱著自己的人,臉上有沒有害羞的神情,陸汀準備等鄧莫遲在自己肩上休息夠了就這樣做,抬起手擦拭眼瞼,想讓自己的睫毛待會兒不要粘在一起太難看,卻忽然捕捉到兩個人影。

  他們在街道的另一邊,從東向西,剛好在陸汀前方路過。身量相仿的兩個青年,並著肩,連邁步的頻率和左右都是一樣,發色一個銀灰一個火紅,相當顯眼,一個穿得亂七八糟,正在興緻高昂地說著什麼,還帶著點手勢,另一個則衣冠楚楚,低頭看路,一言不發地抽著煙。

  儘管燈光不亮,但陸汀還是看清了,並且認了出來。這印象實在是太深刻。

  何振聲。

  和舒銳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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