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是鄧莫遲要求停下的。
那是快把這座垃圾山轉完的時候,停靠飛船的安全屋就在不遠處,鄧莫遲駐足,側目看著陸汀:「你現在很危險。」
陸汀已經默默環視了一陣,周圍人跡罕見,所以他一直告訴自己,不要緊,不要緊,那種燥熱酸軟的感覺確實也是斷斷續續,和上次發情的洶湧不盡相同。但聽鄧莫遲這麼一說,他就又慌了:「我有味道嗎?」
他怕自己散發的東西太明顯,一飄就飄好遠招來什麼問題人物,又怕它到這會兒還是根本沒有氣味,鄧莫遲這麼聰明,自己噴香水假冒苜蓿的騙局肯定一看就透。
鄧莫遲則問:「葯帶了?」
陸汀下意識把包往他手裡塞,怔道:「在、在裡面。」
鄧莫遲不接,只把手機揣回口袋:「熱敏網我暫時關了,先回安全屋吃藥休息。」
陸汀慌慌張張點頭,抱著背包往那方向跑了幾步,又猛地回過身子:「你怎麼辦?不是,我是說,你在外面?」
鄧莫遲靠在車斗一側,抱起雙臂:「我對你來說也有危險。」
可是無論從語氣,還是從動作,他看起來都是心如止水的樣子。
陸汀說不出求他陪自己的話,人家的確也沒有跟他共處一室冒險的必要——信息素的勁兒上來了那是什麼都擋不住的,一個alha和一個oga待在一起也絕不會做其他事情。陸汀自己倒是不會後悔,可鄧莫遲呢?
他沒敢再回頭,因為看清了自己的動搖,埋頭快步跑向那棟小房子。鞋底的鉛墊拽得他踉踉蹌蹌。衝進去才發現鎖頭銹得太過頭根本反鎖不住,陸汀大口喘著氣摘下面罩,靠著門板滑坐在地。
屋裡那麼黑,他又不知道燈的開關在哪兒,所以感到危險。無法隔絕完全的外界也讓他感到危險。拆藥盒的時候他開始後悔沒直接鑽回自己的飛船,手環卻忽然響了兩聲,只有特殊聯繫人的消息會在靜音模式中發出提醒。
頂燈也驀地亮起,陸汀被激得眯了眯眼。
手腕上方投影出兩條消息。
鄧莫遲:紅外線網已經打開,別人闖不進去,我也不會闖,就在外面等你。不怕。
鄧莫遲:燈也開了。
陸汀不捨得把界面關掉,方寸之間一塊熒藍色的光幕,對他來說好過頭頂高瓦數的燈管。這次帶的抑制膠囊也是強效,正常用量是一次一顆,他把心一橫,就著隔離瓶中發燙的熱水一口氣吞下去六顆,整盒的量,口腔都彷彿被燙掉了層皮,呼吸甚至更急促了些許,雙眼卻還是望著那幾行字發獃。
然後他哭了。
哭著打出那行回復:我不怕,我就是覺得給你添麻煩了。
他最近就是這個樣子。一到關鍵時刻就發情。一發情就哭。陸汀對自己分泌過剩的體液感到厭惡,無論是眼眶裡的那些,還是某些更加難以啟齒的部位。單說眼淚的話,其實是老毛病了,從小他就會在莫名其妙的時刻哭泣,比如在警局乖乖坐到黎明,等到母親出警回來抱著他的那一分鐘,比如因為每天沉迷打靶被大哥罵廢物點心,被父親沒收手槍,卻在十五歲生日收到姐姐送的新槍的那一秒。但此刻他所在的是一片艱苦的土地,身邊沒有對他最好的那兩個人,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陌生,能去相信的只有鄧莫遲一個,連帶他的機械小狗,還有他的房子。
陸汀當然記得自己最開始往此地踏足時說的是什麼,他說自己力氣大,不嬌氣,是要來幫忙的,現在怎麼看都是拖了後腿。
滿室飽經滄桑的設備與他相對無言。
他拿右手用力握住左手,不去打褲腰帶的主意,膠囊很快在胃裡溶解,苦味隱隱泛上來,他無心琢磨濫用的事,只想快點恢復正常。
好在這次發情期似乎來得確實不猛。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陸汀測到自己的心率和體溫都基本恢復到稍高於平常數值的水平,乏力感也漸漸消退。他扶著門框站起,路也能好好走了,就是防輻射服里又是汗又是剛才流的水,透不出去,有點滑溜溜的。
也沒什麼可挑挑揀揀的了,陸汀這樣想,待會兒我要多干點活給自己挽回尊嚴。
他給鄧莫遲發:我好了,馬上出去。
鄧莫遲:放心走。
陸汀頓時安定不少,又花兩分鐘緩緩喝下幾口水,戴回手套和面罩一推開門,正遇上紅色的黃昏。空中的光洞還在,夕陽從中穿過,把霾層都映得赤紅。他在這團明艷之下,走過那片紅外線網的範圍,走過那一地的雷。繞過一處亂石堆他又能看到方才分別的位置了,就在約莫兩百米外,放大目鏡所見卻讓陸汀大吃一驚。
那地方圍了三個高壯男人,鄧莫遲被其中一個逼在車邊,好像有把槍抵著他的眉心,而一輛比機械小狗大上一圈的皮卡停在一旁,兩個人正在往它的拖斗里搬運什麼。
應該是在把他們先前撿的那些東西收進自己的皮卡。
持槍搶劫。
短短几分鐘之內?
陸汀拔槍,強壓住狂奔過去的慾望。在喊話警告之前,他作為警察也是無權射擊的,可他的槍口卻已經對準持槍那人的頭顱。在這種身體狀況下一對三,勝算不能說大,是該找個阻擋物對峙還是直接硬沖?二百米的距離,一把手槍,超射程的目標不是沒有練過,確切地說是十發九中,可陸汀此刻沒有把握。
他頭皮麻得幾乎難以冷靜思考,不動聲色地悄然靠近,不斷地想,對方手裡有人質,還是鄧莫遲,他錯不起。之前做過那麼多演習營救訓練,就算沒有實操過也應該心態平穩才是,可是他錯不起。
但是更等不起。
漸漸靠近到將近一百米的距離,即將扣動扳機的那一秒,情況卻又發生了變化。三個劫匪跳上皮卡跑了,而鄧莫遲還是無動於衷地站在原處,甚至像是目送他們離開。
陸汀鬆了口氣,又立刻急了起來,「老大,別讓他們逃掉!」他邊追邊喊,根本不怕對面的槍支了,反而滿心都想著自己趕緊一槍崩過去。但隨便崩人違法,並且會被革職,他就乾脆咬著牙根打漏輪胎。連續槍響兩聲,兩隻後輪應聲漏氣,全靠輪胎本身的剛性支撐著。皮卡超載運了那麼多金屬和三個大活人,本身就提不上速度,這下可好,拖拖拉拉只能爬行似的往前挪了。
發動機發出老頭咳嗽般的轟鳴,陸汀追到車尾,朝後端下垂的車斗里直接一躍,照腦袋兩腳踹倒兩人,踩著滿車鋼筋走到駕駛廂后,擊碎後窗玻璃鑽了進去。
他體型適中,筋骨也柔韌,鑽得十分順暢,方向盤卻奪得並不輕鬆。那司機至少三百斤的體重,力氣也很大,差點咬住陸汀裸露在外的那小小一截脖子,不過陸汀及時用手肘頂住,拎上人的后領往側窗一磕,聽響聲應該是磕碎了下巴。
陸汀趁他吃痛拚命壓制住他的掙脫,試圖控制住方向盤,這一切發生在幾秒之內,車子挪動的方向沒有太大偏離。
但是不對勁,非常不對勁,轉瞬之間,那種輪胎壓在地面上的踏實感不見了,好像土地出現了鬆動,再下一秒,失重感突襲而至。
地面陷出一個大坑,陸汀掉了進去,連人帶車,以及那些辛苦拾來的零碎。
安全氣囊彈出,那個大塊頭也給他墊背,陸汀集中精神感知身體每一處,並未察覺疼痛,他沒有受重傷。
於是麻利地從剛才打碎的窗戶爬了出去。
夕陽即將流逝,就著昏沉天光,陸汀看到,那兩個被他踹倒的傢伙都摔得奄奄一息,其中一位比較慘,剛剛被鋼筋穿透了胸腔,動脈血還在噴濺,另一位也是滿頭血肉模糊。陸汀手上沒有急救物品,看了兩眼就仰頭向上看去,這坑直徑至少五米,容得下一輛皮卡,深度更是綽綽有餘——得八米以上了吧。單憑人力根本爬不上去。
陸汀倒不是很擔心自身難保,他相信鄧莫遲會來救自己,比較令人發愁的是那些搶回來的貨物該怎麼運上去,這三個人又該如何處理。剛打開手環翻到特殊聯繫人,滿坑狼藉就被投上了一大片手電筒的白光,也投出一個頎長的影子,在坑底拐角處摺疊。陸汀抬眼去看,鄧莫遲摘了面罩咬著手電筒,正垂頭望著他。
背後還伸出一隻機械爪。小狗也來了。
它探下最長的那隻手臂,三根手指合起來彎成鉤狀,把鉗子彎成一把椅子,像鞦韆,長度只夠垂到皮卡車廂頂部。
「抓穩坐好。」鄧莫遲冷冷清清的聲音隨之灑下。
雖然這椅子看起來著實很硌屁股,但陸汀還是心滿意足地爬上車頂,坐了上去,小腿收著離開方才踩著的鐵殼,雙手抱住那隻髒兮兮的機械臂。
他被它托起,緩緩上升。他在心裡發誓,以後再也不暗自嘲笑它頭重腳輕了。
鄧莫遲就在坑邊守著,操作這台長臂小狗。待到陸汀浮出地面,他就定住角度放下手機,把人從「鞦韆椅」上半扶半抱地弄了下來。
陸汀悶在面罩里的臉頰已是通紅,早在坑中仰望鄧莫遲淡定如斯地操作時,他就開始了。況且剛剛從小狗手指上下來的時候,穿在防輻射服外的牛仔褲都被掛破了一塊。他褲子裡面還是濕滑的呢。
「辛苦了。」他說,「我好笨,怎麼這兒會突然有個大坑啊。」
「我挖的。」鄧莫遲拉下面罩蓋緊,又問:「受傷了嗎?」
「我沒事,就大腿胯骨有點疼,應該只是輕微挫傷,」陸汀還沒反應過來,「……你挖的?」
「嗯,」鄧莫遲點了點頭,又把手電筒光線照進坑中,「落單就有高概率被搶劫,我一般是一個人,比較有經驗。」
「我還是不明白。」
「如果我站在剛才那個地方,搶完我之後,很多碎石擋路,他們就只有那幾個方向可去。所以我在每個方向上都挖了一個坑,用承重板封住,再墊上土,」鄧莫遲看到黑血,大面積流到他的廢鐵堆上,但他也只是低眸看著,「想讓劫匪掉下去,遠程撤掉承重板就好了,不過地下埋的軸承太舊,一般需要五分鐘的提前量用來反應。」
「我沒想到你會追車。」他又道,聲音緊繃繃的。
陸汀也望著那些血液,胸口起起伏伏,消化了好一陣子,「所以你剛才站在那兒,讓我一個人進安全屋,你自己其實很危險。」
「那是我給買主交貨的位置,一個人等的時候經常遇到劫匪,有準備就不會吃虧,如果他們沒有掉坑,我也有其他辦法,」鄧莫遲把話說得稀鬆平常,有條不紊地滑動手機屏幕上的操作球,又把兩隻機械臂伸了下去,都不是陸汀方才坐的那隻,「只不過剛才等你的時候,湊巧又碰上了。」
陸汀還是愣著,他聽到坑底冒出的嗚咽和哭嚎,像是單純無規律的聲帶振動,而語言功能已喪失。有人快死了,不知道幾個。
「我們是不是應該叫個急救……?」陸汀問。
話一說完他就意識到自己的愚蠢透頂,第四區連個小診所都沒有,更別說給人造人搶劫犯提供急救的醫療機構。果然,鄧莫遲根本不搭理他,只是熟練地在操作端輸入任務編碼,電磁鐵立刻啟動了,碰撞聲炸起,大大小小的金屬條塊和零件吸附在機械臂上,被帶出大坑,放回小狗的車斗。
三趟就吸完了,收回的不僅是今天白天的戰利品,還有搶劫犯原本用皮卡運載的那些,不知是他們自己撿的,還是從哪些倒霉蛋手裡搶到的贓物。不過這所有加起來也沒有太多。鄧莫遲完全不在意某些鋼筋齒輪還在滴血,最後往坑裡看了一圈,除去價值不大的零碎和吸不上來的皮卡,以及三個將死的人之外,沒什麼好看的。
「陷阱能給我帶來不少收入,因為總有東西跳進去,」他轉頭注視著陸汀,輕聲說,「人已經沒有森林了,你說的狩獵是不是這樣的?」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他也沒有等待回話的意思,轉身就走,斗車吱呀轉向,跟在他身後。
陸汀依然處於那種全體腦細胞打架的狀態爬不出來,急步插了個隊,也追在他身側:「搶劫當然是很惡劣的事,剛才他們劫持你的時候我想把他殺了,我已經拔槍了,但是,但是搶劫犯應該被抓起來,被判刑,而不是在這兒等死。」
「那你就回去撈他們。」
「我——」
「撈到醫院,或者警局,隨你。可是人造人上法庭也只有死刑一個結果,我們進監獄是佔用公共資源。」
「我不是這個意思——」陸汀語無倫次,儘管聽到的是毫無波動的陳述,也都是事實,但他總覺得面前這人正在生氣。
鄧莫遲果然不再說話了。
陸汀試圖聯繫總警署彙報情況,他的職業道德驅使他不得不這樣做,可他現在只是個無處落編的初級警官,還是停職的那種,連緊急專線都沒資格進。收到那句「我們將儘快給您反饋」后,一切就如同石沉大海。再抬頭看路,陸汀發覺自己和鄧莫遲之間已經拉開了將近十米,隔著那隻機械小狗。
安全屋近在眼前。
他又一次追了上去,「你要在這裡過夜嗎?」小心翼翼地問,「我看這邊夜間最低溫度零下二十,輻射也太大了不能住吧。」
鄧莫遲不吭聲,抱起一部分金屬元件往屋裡搬。
其實牆角確實擺著張床墊。
陸汀也開始干起苦力,搬了幾趟他又問:「是不是每天都要接弟弟妹妹放學,這都多晚了咱們得趕緊回去了吧。」
「我叫他們自己回家了。」
原來時間已經過了嗎?那條混亂的路線,兩個那麼小的孩子,陸汀頹然堆放好懷裡那捧銹跡斑斑的鋼板。都怪他毫無規律的發情期。
但他也拿定了纏著鄧莫遲不放的主意,「我現在狀態還是不太穩定,不敢一個人開飛船,」嗓子也放得很軟,「老大,你就當幫幫我。」
「你別生氣了,我知道你說的那些道理,我知道。」他說著,又去抓鄧莫遲的手腕。
他確實抓住了,攥緊的那一剎那,鄧莫遲明顯地僵了一下,「我會送你回去,因為你是來幫我的。」他緩緩地說,「以後不要來了。」
陸汀抓著不放:「怎麼可能不來,我申請來這邊執勤,表已經交上去了。」
「……」
「真的!」
「你應該離這些事遠一點。」
「是我今天給你拖後腿了,但我已經熟練很多了,我也不會天天發情,你是alha,今天我那樣也讓你心煩意亂了吧,我按時吃藥就不會老那樣的,」陸汀急惶惶地為自己辯解,「我就想說,以後效率肯定比今天高的!」
「不是這個問題。」鄧莫遲一根一根扳開陸汀的手指,隔著手套,那力道仍然鋒利,「你今天效率不低。」
「什麼?」陸汀一怔。
鄧莫遲退到一邊,坐在半人高的機床上,低頭盯著地板,也顯得迷茫。「信息素對我也沒用。它之所以起效用是因為人腦會對一些外界刺激做出反應,無論是視覺聽覺還是嗅覺,它們會催生興奮、難過、討厭、喜歡,這些感覺。哪怕人造人也是這樣,所以人會消沉,也會失控,是人性的表現。」
「嗯。」如之前聽他耐著性子解釋科學原理的時候,陸汀點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
「這些我都沒有,我經常感覺不到我的情緒。」
「感覺不到?」
「是的。但它總不會不存在吧,一個抽象概念。應該只是無法對外界產生反應,」說罷,鄧莫遲陷入沉默,像是在深思熟慮什麼,最終驀地抬起臉來,「陸汀,你讓它產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