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天可以有多漫長,陸汀從未有過如此具體的感受。
他本來覺得第二天就能再見面的。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不是鑽進輻射清潔艙,而是給半路罷工的手環充電,設定特殊聯繫人,再修改聯繫人備註。從「cta983」改成「鄧莫遲」,接著又改成「老大」,改成「?」,甚至改成「?」,改到最後又變回了「鄧莫遲」。
陸汀實在是太喜歡這三個字了。如果他有漢語字典——那種紀錄片里提及的早已絕版的老物件——他絕對要把它們依次畫圈標註出來,折上頁碼。
隨後他躺倒在地,把手環放在耳邊好讓熱敏鍵盤投到面前,緩緩在聊天框里鍵入:晚安!我到家了,你呢?
接著又打了一行:今年好冷哦,八月份我都穿夾克了,還是在巴士上一直打噴嚏,你穿一件薄毛衣就不冷嗎:(
意識到這話看起來很愚蠢並且涉嫌管得太多的時候,發送鍵已經按了下去。
陸汀認為,83,不,鄧莫遲,是那種極為務實的人,開口都有明確目的,從無廢話,因此自己的嘴碎未免顯得有點低級,或是幼稚。他捂了捂臉也閉上眼睛,不禁想起那人說自己幼稚時的模樣,無奈並且冷冰冰的,但很溫柔。那絕對就是溫柔。
於是他又忽然多了勇氣,盡量沉穩地輸入今晚第三條:對了,別忘了給我發個具體坐標,明天第四區見。
三分鐘過去了,沒有回復,當然也只是三分鐘而已。
cy提醒:「宇宙大力怪先生,在清潔艙和浴室也可以及時收到消息,請您儘快洗漱,早些上床,不要像犯了胃病或者精神病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
陸汀這才從那種緊張兮兮的狀態中回過神來,起身發覺地毯已經被自己躺出了個水印。
「……要是我洗澡的時候他還沒來消息,我就把你格式化,換個不會嘲笑我的管家,」他瞪著密封窗一角的攝像頭,「不許說我有病!」
cy為自己辯解:「恕我直言,這是遷怒。」
陸汀問:「那你怕不怕呢?」
cy立刻求饒:「非常怕,怕得要命,請您不要格式化我,千萬不要啊。」
陸汀被逗笑了,步履輕快地往洗漱區域走去:「嚇唬你的。他今晚有別的事兒肯定還沒看到呢,就算一會兒不回復,早上起來肯定有,要是還沒有,那就等晚上。」
cy嚴謹道:「您說的有一定概率發生。」
陸汀哼著歌清理自己的時候,特殊聯繫人那欄毫無更新。但之後新消息確實來了,是在凌晨四點二十二分,陸汀在自己海綿似的的圓形大床上睡得歪七扭八時,鄧莫遲發來一段話:第四區輻射強度分佈不均,有致死區域,8月9日早7點我在k-25碼頭等你,在這之前不要來找我,務必。
清晨陸汀睜眼,這條消息被cy十分貼心地放在首位,投在他枕頭正上方的天花板上。陸汀仔細逐字讀清,第一反應是:這人怎麼那麼晚還不睡?
第二反應是查地圖。k-25碼頭就在撒克遜河下游,人造人聚居區的東北部,離昨天的阿波羅酒館不遠,距離第四區邊境線270公里。旋即他意識到,鄧莫遲的意思是要等自己過去一起往第四區進發,為的是避免自己不認路亂走,被過量的輻射傷到。
第三反應則是,8月9號的7點,距離此時此刻,正好還有72個小時。
陸汀把時間在日程表上標好,起床做有氧運動去了,儘管他心知無需提醒自己也會記得明明白白。慢跑的那半個小時他看著vr眼鏡模擬出的雨林景觀,聽著忽遠忽近的鳥鳴,頭腦清醒地考慮了一番,從方才那短短一段話中,他又一次感覺到了那種……怎麼說,硬邦邦的關心。他當然也是關心鄧莫遲的,關心到讓他巴不得整天跟著人家,但表露出來的、關心的那個度,他想把握適當。
畢竟距離感也是人與人相處的必需,小時候,連他姐姐都說他太粘人招人煩過。
從跑步機上下來,陸汀摘下額前緊繃的髮帶,也大概學會了長話短說:ok,保證不早去也不遲到。這兩天是有什麼要緊事嗎?如果需要我做什麼(遠程),隨時聯繫。
鄧莫遲沒有回復。
陸汀就這樣開始了他的等待,有期盼也有著急,但他也沒有獃獃盯著時鐘乾等,確切地說是做了不少事。第一天,陸汀終於把調職表填寫完整,按照程序上交,他申請的區域正是第四區,那塊政府每年只會派出極少量警力的「放逐地」。因為這樣的話,等他被錄用了,還是能夠名正言順地在那裡四處遊盪,和鄧莫遲一塊「撿垃圾」,還是在自己的合法轄區里。他是這樣考慮的。
第二天,陸汀在自己的菜園中開闢出一小塊空地,調整日光燈和霧化噴壺的功率,作為栽種玫瑰的花田。用的是冷凍許久不捨得拿出來的種子,一半直接種在土裡,一半水培,想等植株發育存活再回歸土壤。
當初買的時候花朵的顏色就搞不清楚,但密封袋上的簡介寫著,它是古老而珍貴的品種,來自玫瑰之都,那地方以前叫大馬士革,北緯33度,在七十年前擁有「如波斯地毯一般華美的日落」。現在仿古製作的波斯地毯鋪在陸汀的卧室,大馬士革卻已經是不宜人類居住的低溫地帶。
第三天,陸汀在反覆閱讀第四區地圖並且反覆挑選次日的衣裳之後仍然覺得不夠,他打開建模軟體,頭疼了好半天還忍辱負重地請教了cy,最終完成那個頗為複雜的構造,啟動自己那台買來就當擺設的3d印表機。當天晚上,他用醇類有機溶劑、醇類聚合物有機溶劑和植物油的混合液體把支撐蠟去除,小心地清洗乾淨,得到一支白色的玫瑰。
花莖太細了,葉片也單薄,更別說那些半開的花瓣。它們都是透光的乳白,鑄造蠟本身的顏色。陸汀低著頭,把花放在手心,甚至不敢多摸幾下,怕力氣用大了就捏碎。一朵玫瑰拿在手中……原來就是這種感覺嗎?這樣的分量和尺寸,陸汀全都是嚴格按照資料顯示的平均數值製作的,唯一的遺憾是,他的材料無法支持他模擬出花朵真實的質地和觸感。
陸汀見過南瓜花、辣椒花,還年年給它們授粉,他固然知道花都是相當柔軟嬌嫩的東西,摸多了會發蔫,因此只適合掛在枝頭。
「像不像?你見過真的嗎?」視頻聊天時,他問自己的大忙人發小。
舒銳還穿著白大褂,坐在醫院實驗室的休息間里吸電子煙,神情挺滄桑,兩隻黑眼圈也是格外濃重:「見過,你這個不太行,死氣沉沉。」
陸汀把它舉在燈光下慢慢旋轉:「我覺得很可愛,我姐也說可愛,我還種了真的呢,就是要等好久。先送這個好了。」
舒銳問:「你申請去第四區執勤?是認真的嗎?」
陸汀垂下眼,把玫瑰收進墊了羊絨的玻璃盒子,道:「就等那邊警長批准了。那種地方又沒競爭,我爸也答應不會再管我,所以肯定行。」
舒銳苦笑:「賭不賭,人家絕對不敢收你。」
陸汀則有理有據:「那也行啊,不收我現在就是無業游民,更能愛去哪兒就去哪兒。」
舒銳開始罵他腦子進水。
陸汀直接關掉界面,蒙頭大睡去了。幾小時后還要早起,他不想把休息時間用來扯皮,要是頂著同款黑眼圈去見心上人,那也太搞笑了點。
第四天,陸汀終於噴上苜蓿香水,坐進駕駛位,開著他的小型通用飛船前往k-25港口。這飛船被他叫做「aldebaran-b」,借用了圍繞畢宿五最大的那顆行星的名字。他備足了日用品和常用工具,還臨時給船身外部補了一遍防輻射塗層,塗裝樣式調成了耐髒的鐵灰色。吹了兩天大風,那天能見度很好,沿撒克遜河北上正好遇到日出,照得飛船內部如爐火般通紅。
航線和時速都經過了嚴格計算,約好的時刻即將到來,目的坐標也的確就在前方了,陸汀平穩地降速降高,長約9米的小船在河面上方懸停。出乎意料的是,還差一分鐘才到七點,氣溫還沒恢復到零上,這碼頭上已然擠滿許多早起的人,人群灰壓壓一片,像是在集體等待著什麼。鄧莫遲也在其中,站在碼頭邊緣處,穿著件污跡斑斑的牛仔外套。
高倍鏡頭中顯示,他正望著這艘飛船。
同樣顯示,他背上有刀,臉上有傷,左邊臉頰還沒消腫。
陸汀咬緊臼齒,直接貼邊停靠在那側碼頭旁的水面上,距離不過一米。艙門打開了,他彎腰扒在門口,伸出手喊:「老大!」
鄧莫遲錯身擠過幾個正在閑聊的婦女,始終專註地望過來,抓住陸汀的手,一躍而上。飛船自動回歸航路,勻速前行,隨著密封艙自動關閉,鐵腥味清晰地充塞鼻腔,混著一點點的潮濕,陸汀卻沒心思多聞,在鄧莫遲的嘴角,他看到凝結的血,他想這也許也是銹味的來源。
「臉怎麼了?」他蹲下身子,在後排座位下的醫藥箱里翻找,也顧不上自己先前的距離感準則了,甚至為之感到後悔,「這兩天,你遇到什麼事了?」
鄧莫遲沒有答話,而是走到操作台前,看著衛星地圖:「路線能調嗎?」
「能啊,後面這段是隨便選的近路,我就等著你跟我說到時候該怎麼走呢,」陸汀站在他身側,打開安全許可權的設置界面,「我先把你指紋添加一下,面部識別等傷好了再說。」
「不用,線路規劃系統臨時開放授權就行了。」鄧莫遲視線掃過操作台上的各種硬體,以那種冷眼旁觀的目光。他對獲取這架飛船的永久控制權似乎毫無興趣。
陸汀一時語塞,吞了吞口水,刷著自己的指紋和臉,把相關調整界面打開,然後就蹲到後排接著翻藥箱去了。等他端著藥膏和敷料,也打好一杯新鮮橙汁回來,輕快的敲擊聲已經響了有一陣子。這種具有武裝功能的飛行器安裝的計算機都是經過嚴格密保處理的,鍵盤字元排布與標準順序完全不同,快捷鍵也存在差別,陸汀買到這架「aldebaran-b」的時候適應了大概半個月,而鄧莫遲現在顯然已經弄清,並且相當熟稔。
屏幕上一側是編程任務欄,另一側的地圖裡出現了許多塊標紅,附帶著表示輻射的三葉型圖標,隨著數據的輸入,其密度和面積都在持續增加,系統計算得出的最佳路線也在不斷地變動,規避那些紅色區域。
陸汀把橙汁擺在鄧莫遲手邊的防震杯架里,把棉簽插入藥瓶,他低頭就看到正在黑色鍵盤上敲打的十指,修長嶙峋、骨節清爽,確實是一雙極好看的手,和最初的印象一樣。但它現在卻被弄上了更多傷痕,有瘀紫也有皮外傷,多數都分佈在關節處,細小且存在血點,乍看像是磨破的。然而作為一個警察,陸汀看過太多的傷情特寫,他判斷,它們是短時間內密集撞擊留下的痕迹。
換句話說,鄧莫遲很有可能和誰打了一架。
陸汀不想妨礙他幹活,準備先對付臉上的傷口,他湊近嘴角邊的血口,甩甩消毒藥劑:「黑客先生,麻煩閉一下眼,會疼哦。」
鄧莫遲瞥他一眼,乖乖合上眼皮。
陸汀一不小心噴多了點,又往臉頰的紅腫部位上勻:「我以為你會導入一大堆數據,就是各個監測點的輻射濃度什麼的。」
「擴散是有規律的,大概清楚就好。」
陸汀心說您標註的細緻程度可不只是「大概」。他用無紡棉擦擦被噴濕的下眼瞼,問:「你記在腦子裡?行了可以睜眼了。」
「十幾年了,」鄧莫遲還是被揮發的消毒水激得眼角濕潤,「天天走。」
陸汀看著他滲紅的眼尾,差點發獃,趕緊收回心神,「這是我一直用的特效藥,對急性傷挺管用,最開始可能有點燒得慌啊,忍一忍就好了。」說著,他就在頰側輕輕塗抹起那種淡黃色藥膏,清涼的味道很快被鐵鏽氣味蓋住,「之前怎麼不處理一下?」
「會自己好。」鄧莫遲還是看著屏幕,沒有躲開。
陸汀小心翼翼地把又一塊黃豆大小的膏體蘸取出來,在嘴角攤勻,「這樣好得更快,也不會留疤,你總不能因為自己長得好看就隨便折騰。」
鄧莫遲眼睫動了動,待到他塗抹完畢,才開口道:「時速我設置成256千米了,能比他們走水路早到七十分鐘左右。」
「他們?碼頭上面等著的那些人?」
「是。都是要去撿垃圾的,那只是一小部分。」航路設置成功的提醒聲響起,鄧莫遲也終於把目光放到陸汀臉上,「我本來也在等船。」
「無所謂,反正咱們現在有時間優勢,還有裝備優勢,我帶了好多可能用得上的東西,」貼敷料的時候,陸汀努力不讓自己手抖,「對了,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這些傷。」
「沒事。」
「怎麼能沒事,」陸汀抬眼瞪著他,尤其是那隻灰色的瞳仁,「第一次在巴士站,我就看到你手上有傷,這回怎麼臉上都有了!」
「這和你有關嗎?」
陸汀一愣,咬住嘴唇。
「我需要睡一覺。」鄧莫遲徑直往後排走去。
「……對不起。」陸汀跟著他。
「是我現在太累了。」鄧莫遲的聲音彷彿柔軟了些許,「有問題就叫我。」
「那行我給你蓋個毯子——」陸汀從頂櫃里扯出毛毯,又端上橙汁繞到駕駛位后,只見鄧莫遲已經從背後取下長刀,在最角落坐定。
接過橙汁喝下半杯,他看看自己膝上的深藍色警用羊毛毯,又揚臉望向陸汀,認真地說:「謝謝。」
「不、不客氣,」陸汀捏住腿側的褲線,「手上那些,我再弄一下。你睡就好。」
鄧莫遲點點頭,隨即閉上雙眼,待到陸汀托著他的手指給那些出血口依次上好葯,他已經睡沉了。呼吸聲不明顯,眉頭卻舒展,姿態也放鬆。
牛仔外套裡面是一套純黑的防輻射服,款式已經舊了,和那把長刀一同放在一邊的居然還有防毒面罩,是陸汀上次送的那隻。看到它,陸汀的呼吸有些遲滯,蹲在一邊不想站起來。太陽已經完全升高了,他拉上舷窗的遮光板,支著下巴,定定地看。這種毫無防備的神情,他好像從沒在鄧莫遲臉上見過,就像個孩子——那種無家可歸了好久在街邊睡著的小孩,有著生了凍瘡的臉蛋和羊羔的眼睛,在等著誰把他帶回家去。
你幾天沒睡了?可是再過一個小時我們就要到了。陸汀想。
你又是為什麼總有傷口?可是你也不願意告訴我。他又琢磨。
警察是個不能缺乏保護欲的職業,但陸汀心裡知道,這是不同的。他在這一秒甚至不覺得自己是個對全聯邦人民宣誓過的警察,而僅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oga,遇到喜歡的alha,想保護,想被保護,想擁有,想被擁有。所以他就是應該待在這裡,和鄧莫遲一起,無論接下來將要前往的是什麼地方。
他遲疑著探出手臂,端回那杯橙汁。杯壁上還掛著一些果粒,鄧莫遲剛才用的是哪邊一目了然。於是他也就著那邊,緩緩地把橙汁喝掉。
這顆橙子不甜,榨汁的冰水也倒多了,味道很淡。
喝完他就去洗杯子,蹲了太久,起身的時候腿是酸麻的。狹小空間內,瞧著玻璃杯在通了超聲波的清水裡微微震蕩,陸汀感到莫名暈眩,無端難過。他匆忙地回到后艙角落,心跳猛得都像是在耳邊鼓動了,他俯下·身,從原本的距離到呼吸交錯其實也僅僅需要一秒。
最終他只是挨在鼻樑上,嘴唇連動都不敢動地,碰了一下。
這是嬰幼兒時期以外,或者說,是再沒見過母親之後,陸汀第一次親吻人類的皮膚。
鄧莫遲並沒有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