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點出頭,陸汀才回到警局,一般情況下他被要求在七點三十分之前過來報到。那座帳篷狀的大型飛行器長期駐紮在一座豪華賭場的屋頂上,納米材質的黑色船體倒映著下方錯亂的燈光,雨水像油一樣順壁滑下。
陸汀滴著水,咳嗽著閃進走廊,內部入口處的掃描儀響了兩聲,幾束紅色光線構成的網格和面部線條貼合,陸汀把視線對準攝像頭,皮笑肉不笑地按要求做出幾種表情,吹吹拇指,按住門框側面的指紋鎖。
「歡迎您,officer ,霍特警長請您在二十點二十五分之前去她辦公室一趟。」
「好的,」陸汀也說起英語,防爆門在他身後關閉,「謝謝你啦,平克小姐。」
這位「平克小姐」是個名為「k」的綜合計算機程序,核戰後在治安系統全面普及,各部門共享部分數據,之後又逐年更新,逐年優化。陸汀幼時總會溜出家門跑到警局找母親,而母親總是在外出警,於是他就時常被託管給這位電子保姆。
他從小就覺得這機械女聲足夠以假亂真,比市面上流通的那些虛擬管家、虛擬伴侶之類的ai產品還要精緻得多,有一次他本撇下來值班,閑得無聊,甚至和它聊了十幾分鐘的天,年幼時的影像和談話內容還存在平克的資料庫里,說起話來就像與久別重逢的長輩交談一樣。
「系統檢測到您身上輻射物質過量,」平克又換了中文,提醒道,「請優先前往清潔室。」
「那我可要抓緊了。」陸汀看看腕錶上指向數字2的秒針,心不在焉。
警局的輻射清理室效率一向相當高,每個警員都有自己單獨的一間,陸汀只需把污染報廢的衣裳丟進隔離桶,赤身鑽進充氣清潔艙里,二百秒后聽到提醒聲,再鑽出來。
平時甚至無需淋浴,但這次卻有些不同,穿內褲的時候,陸汀在自己腿間摸到一點稀薄的液體,沒有味道抑或顏色,也不沾手,就是掛在大腿根部,讓他打滑,一動就拉絲。擦乾淨了再套上硬邦邦的警用襯衫,提褲子前一摸屁股,卻又有些濕了。
難道擦不幹?
於是他又匆匆沖洗了兩分鐘。
陸汀並不願意再往細處想,他正心煩意亂,淋浴就是仁至義盡了。之後他就烘乾身體穿戴整齊,把身份磁條按進領帶,又從去輻射的鉛箱里取出自己的隨身物品,一一佩戴妥當,敲響警長的門。
「請進。」霍特警長低沉的嗓音響了起來。
「ada,我必須要道歉,」陸汀在她桌前筆挺地站定,「今天出了點意外,我沒請假,卻遲到了。」
「是啊,早七點半,晚七點半,總統先生對你下的特殊規定,也是對我們的,」霍特短短地笑了一下,理了理灰白的髮髻,「平安回來就好,再晚我們就要出警找你去了。」
「沒必要,我已經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失蹤也可以報案,尤其是才成年不到四個月的oga。好了,你可以回家了。」
又是這種論調,作為這間警局裡唯一的一位「異性人士」,陸汀明裡暗裡聽過太多了,一個身高175厘米體重61千克的oga就不該在這裡入編,似乎大多數人都這樣認為。他警告自己不許煩躁,道:「您把我叫到辦公室,我以為是要派什麼活。」
「沒有,」霍特看著桌上的電子屏,舉起咖啡杯,「,你現在看起來非常虛弱,早點回家休息休息,明早見。」
「所以您還是不準備給我分配轄區嗎?」
「對了,」霍特忽然抬起眼來,「你剛才說,路上出了什麼意外?」
陸汀愣了愣,迷茫的感覺又衝上心頭,逼出他的傾訴欲,「就是我在回來的路上突然開始腿軟,渾身酸痛路也走不快,平衡感有點失調,可能是輻射增強的原因,或者低血糖。在輕軌里坐了一會兒才好了一點,然後我從車站慢吞吞地走回來,就遲到了。」
「你去下層了?」
「嗯,路過。」陸汀有些緊張,他不打算多說,盯住霍特的眉頭。
「我知道了,還是那句話,好好休息。」霍特開始敲字,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陸汀不知道她是否在聯繫自己的父親,說什麼下層的事,他也不想知道。不過思忖許久的事情終於說出了口,「ada,請您給我授權一張調職申請表。」
「嗯?」霍特眯了眯眼。
「您永遠不會給我分配轄區,或者安排工作,因為您怕我如果出了意外我爸那邊會有什麼麻煩,這在您的職權範圍之內,我也知道自己是個燙手貨,塞到這裡,您覺得倒霉,」陸汀認真地說,「但也許不是所有警長都是這樣,我通過三層考試才當上1類刑警,現在卻連罰單都沒資格開,只能坐班。天天吃閑飯還是會良心不安的,總要去碰碰運氣。」
霍特略有驚訝,目光聚在屏幕上,還在緩緩敲字,沉默了片刻,「好,表格已經發到你的賬戶,接收的那一秒起你就不再歸本局分管,」她叉起雙手,「,祝你好運。」
「謝謝。」陸汀露出得體的微笑,鞠躬道別。
「晚安,officer 。」平克也在防爆門口和他道別。
坐在引力車裡等待自己的飛船的時候,雨還在下,陸汀倒在計算機前的軟座上,調了幾個參數,車外的電子塗裝就由原先的純白變成豹紋,是他從沒試過的那一類,但不知怎的,他現在就是覺得躁動,想來點特別的。
雨被隔絕在外,卻也在鐵殼上打出明朗的聲響。
晚餐還是沒來得及吃,只在路上嚼了幾顆補充能量的警用口糧,人造可可混著合成澱粉的味道陸汀一般可以忍受,現在卻直犯噁心。他在小冰桶里摸了摸,給自己開了罐味素飲料,喝下去半口,又一次拿出那把傘。之前他一直掛在腰后不想讓人看見,甚至沒法撐開它,給自己擋一擋雨。
因為每每把它舉在面前,嗅到傘柄上的味道,他的腿軟狀況就會加重。
倒是對不起人家借傘的一片好心。
不對,到底是借是送?陸汀自問。當然是借,我還要還給他呢,他又這樣自答。
深呼吸一番,陸汀打開雨傘還高高地舉了起來,輕輕地旋轉。黑色的傘面沉而厚實,有幾塊腐蝕留下的陳舊斑駁,車頂亮白的照明環都被擋住大半。
事實上,現在的確已經沒什麼可擔心的了,遠離那片「動亂區域」,坐在自己絕對私密、安全的空間,就算腿軟成泥似乎也無所謂。但陸汀又立刻把它收了起來,緊緊綁上細繩,那股生鏽的氣味散了又收,隱隱地蓄著,被他藏回腰后。
陸汀坐直,低頭喝水。
然而,當透明汽水跳動在舌尖,這流動的蜜糖也讓他腦袋發暈。怎麼辦呢?輻射清除了,血糖也回升了,他怎麼還是這樣?是因為傘嗎?是因為他……產生了什麼變化嗎?……是因為之前雨中好像雪白皮膚也帶氣泡的青年嗎?
閉上眼睛,他的影子仍舊刻在眼皮上。
83,83。
陸汀輕輕念了出來,用各種想得到的語調,這編號其實很好,曾被用來命名星系,也是世紀初的一支電子樂隊,陸汀很喜歡。但是,對一個人,他還是不喜歡這種稱呼。
他想知道他的名字。
方才在警局就有絕佳的機會,陸汀有在外套前襟釘迷你記錄儀的習慣,他喜歡把每日所見都用晶元儲存,藏在自己的收藏室里,現在他固然也可以從中調取數據,截出面對面相視的那幾幀,從而看清83頸上完整的編號,再利用自己的合法許可權,從戶籍辦公室的資料庫中查詢他的具體信息。但陸汀萬萬不會那樣做——只要與辦公系統相連,那任何秘密都將不復存在,飽受監視的人造人後代出現在絕不該出現的地方,他不想給83帶來任何麻煩。
於是,此時,陸汀把這個月的記錄儀直接銷毀過後,得到的僅僅是幾張照片。他把它們從視頻里截出,又從攜帶型印表機里抽出來,兩指夾住邊緣,一張一張依次舉在燈光下。
中等清晰度,比自身稍微低一點的視角,83垂著那張臉,目光就像是投在他的臉上。
背光導致五官模糊,那雙異色的眼睛還是難以看清。
陸汀看得發怔,他正在陷入,迅速地,他自己也有察覺。至於究竟陷入了什麼……他傾向於解釋為一種「從未有過的狀態」。
等回過神來,他才發現引力車早已被吸了回去,停在自己熟悉的車庫。從他離開3-17號警局已然過去了七十分多鐘,地窗外燈火流麗,雨勢大概有所減小,他的「畢宿五」用腹腔平穩地載著他,正在城市上空緩緩浮動。
而相片已經被捏皺了,陸汀趕緊重新列印了一份。
「回家了嗎?聽說你今天探險去了。」投在牆上的光屏正在閃爍,是姐姐陸芷二十分鐘前傳進來的消息。
「準備睡覺了,不用擔心,晚安姐」陸汀如是回復,輸入得卻很緩慢,因為手指不太聽使喚。收起投影過後,他尋常站起,卻猝不及防地倒回軟座。
肌肉還是乏力。
努力調勻呼吸的同時,陸汀注意到腿間的熱意,坐的時候毫無感覺,但是剛才那麼一站,明顯有液體滑下甚至流到了膝窩。
摸向褲襠才知道濕透了,他的小腹也跟著抽·動了兩下。
「我靠……」陸汀咬著牙暗罵,在襯衫上抹了抹手,扶著操作台把自己用力支起來,碰倒汽水罐也顧不上,其他東西他都來不及拿,只是抄起那把雨傘,踉踉蹌蹌地往懸梯挪。他急需洗個澡,他覺得這把沾了酸雨和血液的破傘也需要好好清理才能送回人家手裡,然而,在他用手臂把自己在懸梯上吊住,一路升上起居艙之後,全身就幾乎一點力氣都不剩了。
所以陸汀是爬進浴室的。
他坐在牆角,後背貼著冷冰冰的磨砂不鏽鋼牆壁,衣裳扯得亂七八糟,哆哆嗦嗦地摸到遙控器好一通按。水溫被調到17攝氏度,冰得他嘶嘶抽氣,皮膚卻還是燙得嚇人,頭腦似乎也沒有因此清醒。
「宇宙大力怪先生,您的心率已經達到每分鐘183次,體溫389攝氏度,請問是否需要幫助?」是電子管家cy的聲音。
「閉嘴!」陸汀大吼。
cy恪盡職守,還真就安靜了下來,為他放起德彪西的那首月光。陸汀在這優雅復古的樂曲中第一次後悔給自己取了愚蠢至此的用戶名,看了看對面濺上幾掛水珠的鏡牆,強迫自己睜大雙眼,拽下噴頭開始沖洗那隻傘柄上深深淺淺的血痕。
他的破了口子的嘴唇還在疼,皮膚也刺癢,臉頰和手背上都起了稀疏的紅斑。酸雨,該死的酸雨。陸汀拚命搓洗那副雨傘,他又被籠罩在一片銹味當中了,一切都來得這麼快,好比突然豎起兩堵透明的牆,要把他夾在其中做成標本,保持這種狼狽的姿態。
鏡面映得一清二楚。
陸汀腦中有霎時的空白,縮起肩膀,那種被人扼住的姿勢。他氣喘吁吁地合上雙眼。
這感覺就是下墜。不敢環顧四周,目光只能拚命抓著上方,燈光在眼皮上照出的橙紅色中有83的影子。又是他。黑霧裡升出的一輪新月。他在藍色的雨中被橙紅的玻璃膠囊帶走。他未笑卻含笑的細長眼眸。它們是什麼顏色。陸汀潰退著想,抵在牆角一點點下滑,幾乎要躺倒在地,涼水嗆入氣管又被他劇烈地咳出來,帶著幾聲膩人的喘息,他真是不想聽。可什麼都由不得他,兩條腿擺得亂七八糟,大敞著張開,脹痛地立在那兒,紅得像要破皮,股間,那不斷滲出滑液的地方正在瑟瑟收縮,空虛感強烈得讓人難以無視。
那把傘……他又一次看著它。帶著它主人的味道。如果血能催情,那銹鐵能不能。它能不能填滿這個洞,太大了,太粗了,從哪一頭看都是一樣,像刑具,可是那個洞現在那麼軟,又好像那麼渴,雨傘如果綁得緊一點,再用大尺寸的安全套包好……可是這艘船上沒有半個套子,陸汀根本沒想過要買。
他更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怎麼可能讓這種東西進入自己的身體,它是個幌子,它又不是它的主人!鬆開傘柄一推,摺疊傘滾過地面上淺淺一層冷水,停在浴室另一角的地漏邊。
「……cy!」陸汀懲罰般按在股間,他想壓制什麼,一個扯斷他理智的罪犯,他要打倒他而已,而不是把手指伸進去,那種刺激只會讓他更加瘋狂……都是他未曾經歷過的事,但是姐姐和他說過,沒有alha也不知自控的oga有很大幾率死在這種時候,因為慾望是個無底洞,本能讓他們只想得到慰撫,高密度地消耗熱量,卻丟魂般完全忘記吃飯喝水等一切維持生命的必須,長達一周甚至半月,最終把自己耗死。
陸汀絕對不要這樣。
電子管家及時回應:「急救電話已經備好,可隨時撥出,請問——」
「不要急救,抑製劑,我有抑製劑!……3號抽屜,3號。」
牆壁立刻彈開一個矩形的口子,一個密封袋掉落,陸汀側躺在地,咬開封條,襯衫袖子已經扯爛了,他用僅剩的理智把針頭對準手腕。
「第六代dna匹配抑製劑,強效,保質期還剩52天,宇宙大力怪先生,請您務必注意用法用量。」門板上顯出此類抑製劑的使用示範投影。
陸汀緊盯過去,照做,手指還是不穩,推入靜脈的過程弄出了少量的血,幸好呼吸和體溫正在迅速向正常水平靠攏,眼前的世界逐層地清晰,那把傘安靜地躺在原處。陸汀慢慢地意識到,自己得救了。
他疲憊地調高水溫,抱住膝蓋,嗚嗚地哭了出來。
很快他就對自己無緣無故的眼淚感到厭惡,於是開始面無表情地收拾殘局。之後的整夜,陸汀自認為過得井井有條,向總警署上傳身體數據,給起紅斑的部位塗好藥膏,換上乾燥舒適的衣裳,一切都完成之後卻縮在床上不敢動彈。新列印出來的幾張照片已經被他從引力車裡取回,倒扣著壓在檯燈下,不敢看上一眼。
作為一個性成熟極晚的、甚至是第一次使用抑製劑的oga,他通過僅有的道聽途說的知識判斷,自己的身體還是沒有完全恢復冷靜。呼吸困難、心臟狂跳等癥狀還在,時好時壞,況且,哪怕他抱著肚子夾緊雙腿,熱液仍在從深處一點一滴地淌出,浸著睡褲,早晚能染濕他的床單。
而抑製劑的使用卻已經瀕臨過量的邊緣,除了躺著之外,他似乎什麼都不能做了。
還差五分鐘到零點的時候,陸汀緩緩喝下一杯涼水,拾掇好些許精神,打開枕邊記日記用的錄音筆,連接進入畢宿五主機的存儲系統,想要神志清楚地平和敘述,聲音卻漸漸發抖:
「2099年7月29日,雨,一整天下雨。
「我從一個討厭的地方逃出來,然後我遇到一個人……我跟著他走,他很友好,和我說了三句話,借我一把傘。我要找到他,還給他,和他好好說聲謝謝。他為什麼受了那麼多傷,他怎麼不怕淋雨?這樣不行,我不同意。83,我現在只能叫他83。
「他有生鏽城市的味道。
「我有……不知道,我沒有什麼。我滿腦子都是他。
「然後,十八,不,十九年來的……第一次,不得不承認。
「我發情了。
「一直在逃避的這件事。
「因為,我好像對他,一見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