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良師
寒冬似乎來得快,去得更快。開了年,天氣便逐漸回暖起來。不到五月,已是暖風陣陣,吹在身上絲毫沒有涼意,擺脫了隆冬束縛的青春年少,再一次開始展露起年輕的氣息。
清晨,一縷帶著暖意的陽光,借著微風透過白紗窗帘,揮灑進了海美藝術專科學校第一畫室里。
教室里,二十多個少男少女正襟危坐地圍成一圈,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塊畫板,而他們的目光則齊齊地望向講台上一個頭髮已近半白的中年男人。
這個人是他們的講師,叫李牧循,四十歲就已然成為海美的客座教授。出生在大西北的他,從小在繪畫方面就有著很高的造詣。
家境雖然貧苦,卻沒有阻礙他追求夢想的心。小的時候,每每放牛,他就在牛吃草的時候在蹲在地上拿樹枝畫畫;年紀稍大一些,有了點氣力的時候,他就在田埂的果樹上用石頭刻畫。
因為這事,可沒少挨父親的胖揍,因為在農民的眼裡,畫畫這種事情都屬於不務正業。
畫畫,是李牧循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精神食糧。不管是閑暇,還是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他都會獨自一人找個僻靜的角落,把自己的心中所想,眼中所見,一筆筆地畫下來。每當他完成一部自己的作品后,任何的不如意都會在那一刻煙消雲散。
到了該上學的年紀,看著同村的玩伴一個個地背著書包,哼著山歌去學校上學,又或者放學回來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在嶄新的畫冊上塗抹時,李牧循只能倚在門邊投以無比羨慕的目光。
每當這時,他都會回頭望向坐在堂屋裡,抽著旱煙的父親,眼中充滿了期盼,希望父親也能讓他去讀書,也可以像小夥伴們一樣擁有屬於自己的畫冊和畫筆。
然而,他的每一次開口,換來的都是父親的責罵,解決一家人的溫飽尚顯捉襟,哪裡還有閑錢供他念書畫畫呢。
諾大的一個村子,除了還在襁褓中的嬰孩外,只剩下李牧循沒去念書,幫著家裡務農。
為了這件事,村裡的幹部也幾乎把他們家的門檻踩爛,各種勸說卻始終無法說服他那個老實巴交的父親。
或許是老天的眷顧,在李牧循十歲那年,村裡來了位大城市裡的支教。也正是這位老師幫助他改變了一生的命運。
這位支教老師名叫陳漢生,正是海美藝專的一位年輕有理想的教師,也是為了自己在藝術方面能得到更多的熏陶,不顧家裡和女友的反對,毅然地來到大西北支教。
能有這麼一位老師來這窮鄉僻壤教書,村裡自然是敲鑼打鼓地歡迎,村支書劉炳奎更是放下身段,像接待縣委領導般,親自陪同陳漢生一路介紹他們村的風土人情。
自負清高的陳漢生自然對劉炳奎的獻媚不以為意,但當他行至田埂時,猛然間被果樹上那一副栩栩如生的畫作吸引到了。
那裡刻畫著一隻土狗在追著鳥兒,圖畫雖然顯得幼稚,卻猶如活生生般的有靈性;再看相鄰的一顆書上,畫面卻變了,是土狗遭到了棍棒的追打,而不像現實那般,土狗沒有伏地嗚咽,而是依然在奔跑,眼中更是揮灑著淚水。
陳漢生為之十分動容,當即向劉炳奎追問這些畫作都是出自何人之手。而劉炳奎則連忙將他帶到了李牧循的家中。
謝絕了劉炳奎等一眾村幹部的熱情相邀,陳漢生帶著李牧循回到了學校里給他安排的宿舍。
從隨身攜帶的行李箱中,陳漢生取出一本畫冊和一隻鉛筆,遞給了李牧循,卻沒有要求他畫什麼,只是兩眼緊緊注視著眼前這個瘦弱的孩子。
接過畫冊和筆的那一刻,李牧循的內心是非常地激動,這可是他朝思夢想的兩樣東西。
顫抖的雙手將紙筆放於胸前,就算被父親用木棍打時都沒有掉過一滴淚的他,此時卻不爭氣地抽泣了起來,雙手的力度也逐漸加大,畫冊的一角甚至都有些折皺了起來,因為李牧循生怕這兩樣東西會離開自己,而他也深知這並不屬於自己。
這一切都被陳漢生看在眼裡,他清楚地了解到李牧循的內心所想,猶如自己兒時第一次拿到這兩樣東西時一樣,都是激動與不舍。而區別在於他的家庭環境良好,畫冊和鑽筆是他的生日禮物。
陳漢生的眼眶濕潤了,眼前的這個孩子雖然和自己相差十多歲,卻和他同樣有著對繪畫的追求。憐愛地伸手摸了摸李牧循的頭,告訴他,這兩樣東西是送給他的禮物,他可以在畫冊上創作任何他想要畫的東西。
禮物,從李牧循記事起,對這兩個字沒有任何理解,唯一的可能只是某年他的生日時,母親為他做的兩個荷包蛋,還是瞞著父親給他吃的。
終於,也想其他小朋友一樣,擁有屬於自己的畫冊和鉛筆了,李牧循別提有多高興了。
連謝謝都忘了說,更是怕陳漢生反悔將東西要回去,扭頭就跑,可當他跑到門口時卻突然止住了腳步。這讓陳漢生很是意外,望著這個瘦弱的背影,不知該怎麼開口詢問。
李牧循的心裡很是糾結,如此平白無故就接受他人的饋贈,回家也必定會被父親責怪,更會要求他送還。但是,這樣對他來說很是不甘,心中更是不舍。
他不是說可以畫任何東西嗎?不如在還給他前先來感受一下吧。
李牧循想到這裡,扭頭看向驚詫的陳漢生,怯怯地問道:「俺可以在這裡畫畫嗎?」
料到李牧循就這樣回家肯定會被責罵,陳漢生釋然了,連忙點了點頭,起身將書桌和椅子讓了出來。
李牧循坐在椅子上,兩手放在書桌上感受著猶如學堂上課般的感覺,很快就進入了一種似忘我的意境,聯想著從玩伴那裡學來的握筆姿勢,在紙上飛快地揮舞了起來。而陳漢生則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默默地看著李牧循的創作。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宿舍里只有鉛筆在紙上划動的沙沙聲。陳漢生眼裡充滿了自信,他相信田埂邊果樹上那些畫作確實出自李牧循之手,而且眼前的這副畫作更讓他確信,自己真是不虛此行。
不知過了多久,夕陽的光輝映射了進來,李牧循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滿意地停下了筆。臉上更是掛滿笑容地看著自己的作品。
李牧循畫了三幅畫。
一幅是一個老嫗在灶台邊,一臉慈祥地看著一個小男孩大口地吃著麵條,碗里赫然擺著兩個大大的猶如太陽般的荷包蛋。
另一幅是田埂邊,一個放牛娃跟在一隊上學路上的小孩後面。上學的孩子們神採風揚,而放牛娃卻是手拿著一根樹枝划來划去,彷彿在空氣中作畫一般。
最後一副,是一個瘦弱的老人表情凝重地坐在板凳上,抽著旱煙。不遠處一個小孩倚在門邊向外眺去。
而李牧循的笑容也在望向第三幅畫時消失了,眼中噙滿了淚水,卻努力不讓淚水流出來。
一旁的陳漢生卻徹底被眼前這個不起眼的男孩折服了。且不說李牧循的畫技如何,光這人物造型就不是一般人能畫的出來的,甚至自問與他同齡時,陳漢生自己也畫不出來。
再說這三幅畫的內涵。
第一幅很顯而易見的是母愛;
第二幅則是一種追求,對讀書和實現夢想充滿了希望;
而最後這第三幅,畫中的老人是沉默的,也流露出一種無奈,倚在門邊的小孩雖然看不到臉上的神情,也不難猜出是對某件事的嚮往。
這得是對生活有過多少經歷才能創作出來的畫作啊!
陳漢生本不願相信眼前這些都是出自這個孩童之手,但事實卻讓他不得不接受。
李牧循,天賦異稟,甚至比自己還要高很多,只可惜出身貧寒。如果不是自己,可能真的會埋沒了一個繪畫奇才。
陳漢生感到無比欣慰,自己的一意孤行沒想到能有如此收穫,當下便下定了決心不能讓這麼一顆好苗子就此夭折。
「你畫的很好,我很喜歡」陳漢生開口說道:「我是村裡新來的老師,我姓陳,你是哪個班的學生?」
什麼是哪個班?李牧循一臉茫然地望向陳漢生,心中更是有些難過,起身將紙筆重新擁在胸口。片刻,卻將它們遞給了陳漢生,說道:「陳老師,俺……俺該回家了,這些還給您。」說完,便竄出了門,頭也不回地跑了。
陳漢生更是詫異,自己難道說錯了什麼嗎?見李牧循這個反應,他似乎也猜到了些什麼,也顧不得收拾下宿舍和行李,也走了出去。
李牧循是一邊哭一邊笑地跑走的。哭是因為他不舍那本畫冊和鉛筆,而笑是因為他終於體會了一次用真真正正的鉛筆在紙上畫畫,而不是用樹枝石頭在地上畫了。
因為時間晚了,他擔心就這麼冒冒失失地跑回家會遭到父親的責罵,李牧循故意繞到山腳邊拾起了柴火,想以此為借口解釋他為什麼會晚回。
當李牧循回到村裡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到家門口時,卻瞧見家中似乎來了些什麼人,顯得很熱鬧。燈火下,父親那張蒼老而綳著的臉此時卻笑開了花,母親站在一旁忙著為客人們斟茶遞水。
這是咋回事呢?
李牧循抱著柴火,走進院里,徑直朝拆房走去,卻不想被人從後面叫住。回頭一看,正是陳漢生,陳老師。
這時,堂屋中的父親走了出來,依然綳著個臉,卻沒有開口責罵,而是慈祥地說:「娃兒,從明天開始,你可以去上學了。」
「咣啷鐺」李牧循手中的柴火掉在了地上,該不會是聽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