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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0272【最後一課】

  第277章 0272【最後一課】


  金州州學,大榕樹下。


  今天是朱銘在金州的最後一次講學,且根據朝廷的禁令,所講內容與《大學章句疏義》、《道用策》無關。


  官吏、士子、百姓,到場者六百餘人,就連廊下都人擠人。


  如果聲量稍小,外圍者根本聽不清。


  「今日無所講,諸君有何疑惑,可儘管當場提出,」朱銘高聲說道,「鄙人年幼,學問不精,或有偏頗,望諸君海涵。」


  錄事參軍宋寧,今天是故意來找茬的,率先發問:「閣下釋《大學》所講,人之初生,性無善惡,此非佛家之言乎?」


  朱銘玩味一笑:「君與蔡相一般,所習非新學也。」


  宋寧表情有些尷尬,隨即低頭裝死。


  兩人的交流很扯淡,宋寧一上來就找茬,朱銘一開口就扣帽子。


  洛學才講性善,新學是沒有善惡的。


  王安石對於人性的闡述,經歷了性善論、性善惡混論、性無善惡論三個階段。


  由於「性無善惡」經常被攻擊為佛家言論,蔡京並未推廣王安石此書,有些刻意的將王安石性命說掩藏。


  但根本掩藏不了,儒生好談性命,就是從王安石開始的。


  朱銘突然指著天空,又指著自己的胸膛:「性,太極也!善惡,陰陽也!太極之初,無論陰陽,人性之初,無論善惡。陰陽分,,天地造。善惡分,人性立!」


  此言一出瞬間轟動。


  因為解得太巧妙了,就連宋寧都愕然,張根更是拍手叫好。


  朱銘又說:「太極必在陰陽未判之先,真性必在善惡未分之際。便是君子,心中就有善無惡嗎?或許我不是君子吧,我所行者盡量為善,但心中亦常有惡念。看到財貨,我也想佔為己有,只不過克制自己而已。諸君,你們心中有過惡念嗎?」


  有人微笑,有人低頭,沒人反對,沒人狡辯。


  朱銘說道:「所以舒王(王安石)說,人有性情之分。性是無善無惡的,情是有善有惡的。我卻認為,無善無惡的性,只存在於人性之初,就如太極只存在於陰陽未分之時。」


  「人之在世,情之所發,必有善惡,且善惡雜之。君子心中亦有惡,小人心中亦有善。善之情主導人性,則為君子;惡之情主導人性,則為小人。」


  「所以君子慎獨,時刻自省。心中有惡,卻能行善,此慎獨使然。慎獨者,誠意正心是也。」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此四句何解?心,性也。意,情也。無非誠意正心,格物致知。」


  「如果始終不生惡念,以本性而做善事,能做到這樣的是聖人。心有惡念,慣行善事,這麼做的是好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為善去惡,無限趨近於本性而行善舉,這樣的人可以稱為君子。」


  「哪天不用刻意區分善惡了,可稱『知天命』。天命之謂性也。」


  「哪天能夠隨心所欲以行善,可稱『知道』。率性之謂道也。」


  「以道而存身此修道之謂教也!」


  這段話,是朱銘對王陽明的理解,還引用了明末的學術思想。


  同時,也在串聯新學與洛學,將新學與洛學的性命論合而為一,但在理論上更偏向王安石。


  朱銘依舊在煮雜粥,但煮得挑不出錯來,比當下任何一個學派都更完善。


  既然講了性命論自然而然要談到中庸。


  司理參軍黃珪問道:「朱先生怎麼看待高明與中庸?」


  朱銘毫不掩飾地回答:「舒王的道理並無不妥,但不能割裂高明與中庸。只是稍顯支離割裂,此二者本為一體,就似內聖外王不能分開來說。」


  內聖外王,本來是講君主治理國家。


  從王安石開始,闡述為中庸之道,變成君子修身處世之法。


  即「極高明處而道中庸」,高明是內聖,是用於立身處己的,中庸是外王,是用來待人處世的。


  這個觀點被洛學所攻擊,認為王安石割裂中庸之道。


  程頤罵了王安石很久,但估計晚年也想通了,把自己註解的《中庸》直接焚毀。


  呂大臨註解了《中庸》,謊稱是程頤所作。


  陳淵的老師楊時最初是王安石的弟子,後來轉為學習二程。楊時撿起呂大臨的著作,瘋狂批判王安石的中庸是墮入佛家。


  更有意思的是,朱熹身為楊時的徒子徒孫,卻說楊時才是墮入佛家,又說王安石雖稍顯割裂卻無大問題。 朱熹集大成的理學,不僅傳承洛學,還帶著許多新學影子。因為他的師祖楊時,本身就做過新學弟子,本身就帶著大量新學思想。


  楊時為了與新學撇清關係,偶爾會雞蛋裡挑骨頭,朱熹卻非常平和的糾正過來。


  支使官吳懋突然說:「先生何不注《中庸》,著一本《中庸章句疏義》?」


  「我的學問不行,只能試論之。」朱銘微笑道。


  朱熹的《中庸集注》,直接抄就行了,沒有哪裡講得不對。


  其實《中庸》原文就講得很清楚,君子的中庸是「執中」,小人的中庸是「無忌」。


  即君子講中庸,有一套自己的堅持,能始終不偏不倚秉承正理。


  而小人講中庸,內心毫無堅持,行事無所顧忌。


  孔子就說過,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後世人們理解的中庸,恰好是小人的中庸。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拋棄底線而圓滑處世,還自詡貫徹中庸之道。


  一直從上午講到下午,朱銘餓著肚子講,眾人餓得肚子聽。


  皇帝禁學禁書,朱銘講別的就是,反正他講的是「新學」。


  《中庸》和《大學》經過宋代大儒重新闡釋,對中華民族的影響太深遠了,可以說塑造了中國人的精神世界。


  即便是沒怎麼讀過書的中國人,不懂什麼中庸、大學之道,所思所想、所言所行也會向這兩本書靠攏。真正做到了百姓日用而不自知。


  甚至是國家施政,也暗合其道理,不自覺的受這兩本書影響。


  「諸君,今日講完,有緣再聚,」朱銘朝著眾人拱手,「吾完婚之後,便離開金州。婚禮一切從簡,只請幾桌親友。諸君也莫要贈送貴重禮物,寫首詩詞相贈即可。若我成婚,能湊齊五百首詩詞,也不失為一樁雅事。」


  「當為先生作詩以賀!」眾人說道。


  朱銘又言:「實在寫不出來,打油詩也可湊數。」


  「哈哈哈哈!」


  眾人大笑不已,在歡快的氣氛中散去。


  朱銘依舊住在州衙內宅,反正新任知州還沒到任。


  他用三天時間,把朱熹的《中庸集注》抄下來,只略微增刪少許細節,把明代的一些思想也加進去。


  這個版本,以朱熹的理學為主,本身就融合洛學和心學,是宋代中庸之學的集大成版。


  同時朱銘又撰寫《性命說》,以王安石的學問為主,又摻雜朱熹的闡述,再加入部分陽明心學,徹底彌合王安石學問的割裂感。這篇文章按照正常發展,就算有人能寫出來,至少也應該出現在明末,它是對前面四百年學說的融匯完善。


  特別是「性太極,情陰陽」,完美解構性本論。傳播出去肯定引起爭議,它違背了性善說,但又符合儒家思想。贊同的人肯定很多,反對的人也不會太少,平時探討學術,兩幫人估計能打出了狗腦子來。


  王陽明「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那四句,也被朱銘正式拋出。但被朱銘篡改,「心」改為「性」,「意」改為「情」,其實都是一個道理,說法不同而已,反而更貼合對《中庸》的闡述。


  「父親在作文章?」張錦屏端著羹湯進書房。


  張根回答:「在讀朱成功的文章,一些感悟順手寫下來。」


  張根也不知道自己要在金州待多久,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趁機搞學術研究。


  他哪個學派都不是,學問直接承自宋初道學。新學他也學過,洛學他也接觸過,朱銘這套融合各派的理論,張根接受起來毫無違和感。


  甚至張根覺得,《大學》、《中庸》就該這麼解,那幾派吵來吵去有啥意思?融合各家,取長補短,方為正途。


  張根決定撿起這一套,在金州進行發揚完善,他不覺得這是啥道用學問。如果非要弄一個名字,可以稱為金學,或者叫金州學派。


  金州的諸多官吏和士子,就是這套金學的基礎。


  現在肯定不能迅速發揚光大,但只要皇帝和姦黨沒了,他們就能迅速傳播,成為大宋新一代的學統。


  張錦屏站在旁邊看著,忍不住拿起新出爐的《中庸章句疏義》翻閱。


  她能夠看懂,也覺得有理,但僅此而已,跟普通士子沒啥區別。


  張錦屏更喜歡雜學,家裡的濕法煉銅,她就專門去學過。外公家的那些雜書,她也都有涉獵,還喜歡玩表哥發明的七巧板。


  相比起《中庸章句疏義》,張錦屏更愛讀《朱氏算經》,以及《道用策》里稀奇古怪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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