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難言
臨近臘月,晚間天寒。
謝初今日將蘇朗和韓澄邈叫過來說千秋朝宴防務的事,出來的時候見天色已黑,兩個人就沒出宮,直接留在了武英殿。
暮食過後,雲非叫住了蘇朗,給他遞了個眼色。
蘇朗心下瞭然,抬腳正欲跟著雲非去後殿里,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轉過身看了一眼正端坐著飲茶的韓澄邈,蘇朗眼中浮現意味不明的淺笑,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走。」
韓澄邈疑惑抬頭以眼神詢問,蘇朗卻沒解釋,轉身就走。韓澄邈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放下茶杯起身跟上。
雲非先到了後殿房間內,正提著壺斟茶,見韓澄邈推門與蘇朗一道進來,頓感訝異:「你怎麼也來了?不是吧,我那天在武館就說說而已,你真去?」
韓澄邈一頭霧水,沉默地坐在一旁沒應聲。
「他不去,」蘇朗接過雲非遞來的茶盞,輕輕吹了一口,笑道,「我喊他過來參詳參詳你的安排,免得到時候我們揍完人,萬一再被巡邏的金吾衛撞見,就不好收場了。」
雲非點點頭:「我就說,套人麻袋這種事,澄邈怎麼可能幹。」
蘇朗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了韓澄邈一眼,後者前段時間和天子影衛一起離京查帝春台大乘境的事,對帝都近來的事態了解不多,雲非和蘇朗現在是在商量如何趕在臘月初六前,將嘉勇侯世子徐劭套麻袋揍一頓,讓他連千秋朝宴都去不了。
蘇朗其人,看著是霽月清風、溫潤如玉,但其實「劣根深種」,從小就皮得找不著北,後來到了帝都才逐漸收斂成今天這個模樣,可骨子裡的頑性卻一點都沒減,君子他做得,壞事一樣也很會幹。
韓澄邈和蘇朗並稱昌州雙璧,但人家卻是真真正正的君子端方,根骨極正,以裕陽韓氏的家風,他確實做不出來這種下黑手的事。
是以雲非要揍徐劭,第一個想拉來幫忙的就是蘇朗,至於韓澄邈,那日在明正武館里,雲非雖然當著漓山東君姬無月的面提了他一嘴,但其實不過是為了岔開話頭打圓場,壓根就沒真過韓澄邈會去。
也不知道蘇朗喊他過來到底是想做什麼。
不過雲非也沒多問,橫豎韓澄邈就算不去也不會把他們給賣了,而且有蘇朗在,再加上葉書離,收拾一個徐劭根本不在話下。
只是——
「楚珩怎麼還沒回來,徐劭那廝在明正武館里囂張成那個樣子,被陛下申飭過後,居然還想著讓楚珩跟他奉茶道歉,臉皮怎麼那麼厚呢,不揍他一頓我看他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坐在對面的韓澄邈耳尖微動,忽然出聲道:「誰?」
雲非端茶欲飲,聞言手一頓:「什麼?」
「你剛才說徐劭在武館里和誰起的衝突?」
「楚珩啊。」
韓澄邈心中一動,重複道:「楚?」
雲非一拍腦門:「哦對,你可能不認識,鍾平侯府的二公子,姓楚名珩,就是陛下新選的那個御前侍墨,他才幾個月前才從漓山回來,那會兒你正好不在帝都,沒見過他。」
「去。」韓澄邈言簡意賅地扔出一個字。
雲非沒在意,等茶灌進嘴裡才突然反應過來,一口水差點嗆得不上不下,好半天才艱難咽下去,不可置信地問蘇朗:「他、他剛說什麼?」
蘇朗半點都不驚訝,微微勾了勾唇,抬眼笑道:「他說,跟我們一塊兒去套麻袋。」
……
直到商量完,雲非送蘇朗和韓澄邈出了門,他都還是覺得有些不太真實,韓國公世子怎麼可能跟他們一塊下黑手呢?
雲非目送著二人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彼時楚珩還不知道雲非三個人的安排,他和陛下正坐在車裡朝問渠閣的方向來。皇帝的鑾駕寬敞,裡頭鋪著厚厚的絨毯,矮榻案幾一應俱全,車壁上的四扇軒窗一合,夜間凜冽的冷風全被擋在了外頭,半縷寒氣都滲不進來。
楚珩懷裡揣了個陛下塞給他的手爐,看著坐他身旁翻話本的皇帝,遲疑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道:「陛下要去問渠閣取什麼書?」
祝庚的疑惑楚珩同樣也有,只是在這件事上,他卻不及祝庚敢想,就如同傍晚凌燁與他束髮的緣由一樣,儘管他心底抱有一絲陛下此行其實是為了送他回來的希冀,但楚珩更覺得,陛下確實就是要來問渠閣取書。
果不其然,凌燁道:「明日宣政殿大朝會,要商議靖南絲路道的事情,朕過來取兩本講地理風志的書,明日一早要用。」
楚珩應了一聲,低下眼睛沒有再說旁的話。儘管心裡有數,但那絲渺茫的希冀被徹底澆滅,他心底還是生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失落。
其實凌燁不過是隨口扯了句話,他並不敢貿然,尤其在楚珩身上。他喜歡楚珩,但這腔心意卻不能現在就直白地剖給楚珩看,因為他是皇帝,如果他說了喜歡,要讓楚珩怎麼辦呢,是接受還是拒絕?
——其實根本就不可能是後者,除非楚珩確實就是漓山東君。否則無論楚珩心裡怎麼想,無論他對自己的心意如何看,他都不能對皇帝說「不」。
但凌燁從來都不想這樣。
他喜歡身邊的這個人,是想要和他堂堂正正、兩情相悅地在一起,而不是要將他籠罩在皇帝的凜凜威儀下,讓他縱使不願,也不敢說不出拒絕的話。
——凌燁寧願不說,也不要楚珩的「不敢」,在這件事上,他並不急於得到楚珩的回應。
世間圓滿,徐徐圖之方能長久。現在楚珩就在他身邊,離他最近的地方,他想一點點地靠近楚珩,一點點地將自己融進楚珩的生活,一點點地消除他們之間存在的隔閡,然後再與楚珩說,用心意打動他,而不是讓他被迫臣服於自己的權柄。
六駕馬車平穩地行駛在宮道上,車前鑾鈴響過之處,人皆迴避,一路暢通無阻,兩盞茶的功夫,問渠閣便到了。
凌燁沒讓人去通傳,免得問渠閣的掌殿看到楚珩從御駕上下來,萬一再宣揚出去,反倒不好。他從楚珩懷裡拿過手爐,摸了一下溫度,便遞給了車外的祝庚,示意往裡頭添兩塊炭。自己盯著楚珩穿好大氅,戴上手套,裹得嚴嚴實實的方才放他下車。
其實問渠閣到武英殿的路不遠,走快一些,半盞茶的時間就到了。楚珩不樂意穿這麼多,但是凌燁卻不準。
「你一著涼,就沒人幫朕看摺子了,告假二十天欠的債還沒還上,現在還想接著欠?」
先前從敬誠殿的暖閣去後殿用膳的時候,皇帝就是這麼說的,現在也一樣。
楚珩沒法反駁,只得依言照做。
手爐的炭已經重新添好,祝庚安排了個小內侍提燈送楚珩回去。
凌燁站在原地,凝視著楚珩的背影漸漸融進夜色里,身邊的宮人侍衛靜默肅立,問渠閣的掌殿已經接到了皇帝駕臨的消息,著急忙慌地領著眾人來迎。祝庚在皇帝身邊低聲提醒了一句,凌燁方收回視線,轉過頭踏上問渠閣的殿階。
與此同時,行至宮道拐角的楚珩回過頭往鑾駕的方向看了一眼,燈火煌煌下,問渠閣的掌殿畢恭畢敬地迎上前來,引著陛下朝閣內走去,成列的侍書女官捧著放書用的托盤,亦步亦趨地跟在陛下身後。
果真是來取書的,楚珩想。
一種介於失落和苦澀之間的難言滋味湧上心頭,楚珩斂回眸光不再看,舉步朝前走去。
夜間的晚風迎面拂來,饒是穿著厚厚的白狐大氅,他還是感覺到了冷,從心底滲出來的,一縷縷地蔓延到四肢百骸,雖不至於讓他通體發寒瑟縮顫抖,但渾身的血液卻都涼了下來。
他喜歡陛下。
尤其回到敬誠殿以後,這種認知越來越清晰。
但是他卻不敢說。陛下坐擁大胤九州山河萬里,喜歡什麼人都不用猶豫遲疑拐彎抹角,直接了當地告訴那個人便是,如果陛下不講,那大概就是無意。所以即使他有滿腔的喜歡,也還是不能說——如果他將心思挑明,陛下勃然大怒,將他趕走,那麼楚珩連見到凌燁的機會都沒有了。而姬無月更不能,連來帝都要請旨,遑論到皇帝身邊。
內侍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楚珩陡然回過神,才發覺武英殿已經到了,殿階離他只有三步遠了,就與平日在敬誠殿御前侍墨和陛下之間的距離一樣。
他低下頭,抬腳邁過眼前短短的三步,踏上殿階,楚珩轉過身看著自己輕而易舉走完的路——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了,他想。
明白得太晚,他已經動心了,滿腔情意覆水難收,可是在敬誠殿里,楚珩和凌燁之間,他曾經無數次以為的三步之遙,原來一直都是咫尺天涯。
——走不完的。
寒蟾月光掠過殿宇的檐角,映照在他的臉上,楚珩站在原地良久,轉過身默默地朝武英殿里走去。
一直到戌正兩刻,雲非才終於等到楚珩從外面回來,他急著跟楚珩說套麻袋的事,楚珩前腳剛踏進房間,他後腳就跟了進來。
「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雲非隨口問了一句,興沖沖地道,「我找好人了,也打聽清楚徐劭的行程了。臘月初五,千秋朝宴前一天,我們去套徐劭麻袋,把他蒙頭揍一頓,讓這廝連朝宴都去不了,看他還囂不囂張。不過不能帶著陸稷,他那個一根筋的腦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一去我們都得露餡。」
雲非眉飛色舞地說個不停,楚珩將身上的大氅脫下來疊好放在床頭,垂著眼睛沒有應聲。
其實上次在武館里,楚珩作為漓山東君的時候,踹完那一腳心裡舒服了些,而且陛下早已經給他出過氣了,被皇帝申飭的滋味可比挨頓揍要難受多了,他現在倒也沒那麼有心找徐劭算賬了。
「不用了吧。」楚珩坐下來倒了杯水,淡淡道。
雲非沒察覺到楚珩低落的情緒,伸手拍了下桌子:「不行,就因為他,我那天被大統領罵了一晚上,連晚飯都沒吃上。不為著他挑釁你,就為了出我自己的這口氣,我也非得揍他不可。不用你動手,我喊了蘇朗和韓澄邈,還有你二師兄葉書離,你就在旁邊看著就行。」
楚珩拿杯子的手一頓,抬眸問道:「你喊了誰?韓澄邈?」
「對啊,」雲非得意洋洋地湊到楚珩跟前,「怎麼樣,想不到吧?韓國公世子那麼正經的人都被我說動了,可見徐劭這廝是多欠揍,你就去……」
「行,知道了。」楚珩點點頭,眼神微暗,「臘月初五是吧,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