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淺香
時值太后千秋,又臨近年關,除卻進京祝壽的世家城主、各地侯王,一些歲杪不回京述職的邊境將領和各地方三品以上的大員,也都愛趁這個不會觸霉頭的檔口給皇帝上一道請安折,講講治下的風土人情、民生安泰,再說兩句奉承的好話,免得長久不見天顏,皇帝把他們給忘了。
持此般想法的當然不在少數,每逢帝后壽辰或是年關將近,尚書台都要收一堆這樣不寫點實事的摺子上來。
但是夠資格上請安折的都不是小吏,尚書台也不能作主批複,於是只好按地方分門別類全送到敬誠殿來,厚厚得一大摞,每封都是洋洋洒洒的好幾頁,虛話套話一大堆。
楚珩起初還仔細看,後來就一目十行地掃過去,記個人名就罷,但饒是如此,大半個上午的光陰也還是都耗在了這上頭。
御前侍墨不知道替不講理的皇帝寫了多少個「朕安」,等到巳時末,高匪過來問午膳擺在何處的時候,偷懶的皇帝才終於有了點良心發現的意思。
「擺在後殿吧。」凌燁吩咐完高匪,轉過頭問楚珩:「午膳吃鍋子,你過來侍膳,要紅湯的還是清湯的?」
楚珩放下筆,打量了自己手邊厚厚的一摞奏摺,覺得必須要讓陛下好好犒勞一下自己,於是想了想,說:「兩樣都要,紅湯要牛油的,清湯要骨湯和魚湯。骨湯要牛骨煮的,魚湯要燉成奶白色的,裡頭加點山藥和豆腐,嗯……不然再添一個菌湯的吧,多放點雞樅、松茸和香菇。吃鍋子配一點酒才好,再拿一壺陳年秋露白。」
他肆無忌憚地說了一長串,凌燁聽完只是笑,又側過身問高匪:「都記下了嗎?別漏了。」
高公公年紀大了,徒弟祝庚跟在後頭記。
宮裡做湯鍋跟外頭不一樣,凡事都得精之又精細之又細,一應食材調料需提前兩三天開始準備,做湯底用的大骨、鯽魚必須是現殺現取的,提前文火慢煮一夜,這樣方能鮮香入味、餘韻無窮。
陛下不是難伺候的主子,平日里吃個鍋子也不過點一樣,偶爾清晏也在,才會再添個不辣的清湯讓他嘗嘗鮮。
而今兩個人吃一頓鍋子,理應被伺候的那個什麼都沒說,本該站在一旁侍膳的卻一口氣要了四樣湯底,還好御膳房有準備,不然還真得手忙腳亂。
祝庚今天上午過來書房給陛下添茶的時候,瞄了一眼提筆書寫的楚珩,這才注意到御前侍墨根本不是經由陛下口述在摺子上代筆,而是持著御筆蘸上朱墨,極其僭越地在摺子上頭直接批複。
祝庚被嚇了一跳,茶壺都差點沒拿穩,若不是他在御前伺候得久了,練就了一身凡事面不改色的本領,否則換個人看見,只怕都得直接叫出來。
除卻百官陳情密奏,其他能送到敬誠殿的摺子,必得是朝中有品階有實權的高官寫的,就算是丞相都無權在上頭直接落筆批複。
依照大胤國法,除了奉明旨監國的太子,就只有皇後殿下才能不經昭告天下的明旨,做這等大不敬的事了。
經歷了上午那一遭,祝庚現在再聽著楚珩點的四樣鍋底,心裡已經沒有任何波瀾起伏了——
這哪是御前侍墨的待遇?
別說皇帝身邊的近臣,就算是寵妃,只怕也不敢這般鋪張浪費,在皇帝面前肆無忌憚地提一長串的要求。
祝庚覺得,「楚侍墨」這三個字早晚得換掉,他們以後都得改口叫「殿下」。
日中時分,午膳在後殿擺好。
高匪引著兩個人過去,一踏進殿門,鍋子濃濃的香味就迎面撲來。膳桌上擺了四個不大不小的銅鍋,紅湯辛香麻辣,骨湯醇厚油潤,魚湯濃稠滋補,菌湯清甜鮮美,四個鍋子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迥異的香味交織在一起飄得滿殿都是。切成薄片的牛羊肉,揉成丸子的蝦肉泥、豬裡脊、鵪鶉蛋、羊肚、山雞、扇貝、冬筍、木耳、菌菇、白菜等等一大桌的食材整整齊齊地碼在一邊,湯沸水滾,肉菜皆備,只等著下鍋涮煮。
清晏倒是沒過來,冬節會過後,大白糰子當晚就跟著顧彥時去了鎮國公府。顧表叔一向慣著他,這幾天糰子正在宮外玩得樂不思蜀,讓回來都不願意。
不過也幸好沒過來,他還小,火鍋里的菜大多都吃不得,就算是來了,也只能淚眼汪汪地在一邊看著,一個人孤獨地饞。
侍膳女官上前布菜,楚珩將自己要的四樣湯底都嘗了一遍后,就再不讓侍膳女官往其他三個鍋子里放菜了。御膳房煮的紅湯剛好能叫人覺得辣,但又不至於吃不下口,湯底辛香濃厚,無論是涮點什麼進去,撈出來吃到嘴裡都是辣咸鮮三味融合在一起,滿口生津,很得他意。
寒冬臘月的天,和偷偷喜歡的人一起圍坐在桌旁,吃一頓熱騰騰的鍋子,配上甘甜醇厚的陳年秋露白,酒香菜美,整顆心都被烘得暖洋洋的。
這頓午膳吃了足足半個時辰,吃到後頭,乾脆也不叫侍膳女官布菜了,兩個人自己就下筷子煮了,湯沸水滾,食材浮沉,楚珩隔著裊裊熱氣看著正專心給他撈蝦肉丸子的陛下,心裡滿是饜足。
但是樂極就容易生悲。
等楚珩下午感覺到心腹脹痛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恍然想起來,因為姬無月要來帝都,自己一連吃了半個月的半夢曇,這葯雖然會讓他短時間內得以回境大乘,但是卻傷身,他吃得太多,吃藥的時候頭疼欲裂不說,過後還得調養一段時日才能緩過來。
穆熙雲叮囑過他,但在露園歇了兩日,好好的也沒什麼大礙,他就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今日一回宮,得意忘形之下,連最基本的忌口都忘了,中午吃了辣,還飲了酒,現在半夢曇殘留下的後勁全泛上來了,心口擰著勁的疼。
喝了杯熱茶緩了緩也沒什麼效果,楚珩忍了一會兒,實在坐不下去了。皺著臉放下手中的御筆,抬頭看向坐在旁邊的皇帝,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蹙著眉說:「陛下,臣想回武英殿……」
「嗯?」凌燁應了一聲,想也不想便道:「不準,摺子看完了嗎?」
他話音剛落,目光從話本上移開,還未及抬頭,就聽見楚珩低著聲音又道:「陛下,我難受……」
凌燁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弄得一怔——他很少會愣神,做了皇帝以後,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已經很少有什麼可以輕易動搖他的情緒了——但直到楚珩又哼了一聲,凌燁才回過神:「哪兒難受?」
他急忙站起身,走上前扶住楚珩的肩,彎腰問他:「哪裡疼?」
楚珩面色微白,抬手揉了揉心腹的位置。凌燁順著他的手按看過去,心口的地方,該是胃疼,他將楚珩攬進懷裡,皺著眉朝外喊:「高匪——」
高公公立刻走了進來,躬身聽命:「陛下?」
「傳太醫。」
高匪被嚇了一跳,以為是皇帝身體不適,一抬頭看過去,卻見皇帝沉著臉站在御案旁,而楚珩坐著圓凳靠在他懷裡。
高匪心一凜,立時有了猜測,他一直都知道眼前的人在陛下心裡非同一般,這位不舒服跟皇帝不舒服幾乎沒什麼區別,當下不敢有絲毫耽擱,急忙支使了幾個腿腳快的小太監去傳太醫,又將祝庚叫進來伺候。
楚珩心腹絞痛,埋在凌燁懷裡緩了緩,吸了口氣站起身,懨懨地說:「陛下,我想回武英殿……」
人一難受就格外貪戀床榻,凌燁當然不可能放他回去睡。
「來。」
他牽起楚珩的手,繞過御案和熏籠,高匪察言觀色連忙過來挑簾櫳,書房側邊連著一間暖閣,是皇帝平日處理政務時臨時休憩的地方,內室雖然不大,但裡頭床榻衣桁一應俱全。
書房到暖閣並不算遠,只需要穿過一道門,再走個幾十步的距離。一條路走過來,凌燁就這麼一直握著楚珩的手,他自己沒有注意,心裡全是急切和擔憂,而楚珩同樣也沒有發覺,他只知道跟著陛下走很安心,至於自己怎麼過去的,未曾留意過。於是他們誰都沒有察覺彼此雙手交握的不妥,也沒有發現對方不曾有過推拒,彷彿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這間暖閣楚珩來過一次,冬月初五大朝會後,他曾在這裡給陛下換過衣。但是這次卻反過來了——
凌燁將他一路帶到床榻前,溫聲說:「抬手。」
楚珩也沒多想,只依言照做。直到凌燁伸手按住了他蹀躞帶上的玉扣,楚珩才驟然反應過來,往後退了半步:「陛下?」
凌燁將他拉了回來,解腰帶的動作依舊不停,頭也不抬地說:「脫了衣服去床上躺著,朕給你揉揉。」
楚珩微微一怔,側過頭看了一眼那張床,雖然不是明承殿里那張金絲楠木的龍床,但暖閣里的這張床榻一樣也是寬大柔軟,雕龍刻鳳。在這裡躺著,他總覺得哪裡有些怪怪的,但一時間又說不上來。
高匪緊跟著進來內室,但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沒注意,一直都沒叫他們近前伺候,從腰帶到外衫,皇帝就這麼親手給楚珩寬了衣。
高匪站在一旁看著,不禁在心裡暗暗「嘖」了兩聲。他從皇帝小時候就在身邊服侍,凌燁從前是太子,後來又登基為帝,二十二年裡,高匪還從沒見自己的主子親自上手伺候過誰,楚珩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而且寬了衣還不夠,等楚珩躺下,皇帝又親手給他蓋好被子,掖好被角。然後也不離開,轉頭吩咐他們灌個湯婆子,自己就在床邊坐了下來,將手伸到被子底下,開始給楚珩揉按肚子,一圈又一圈,不厭其煩。
這一幕一直持續到太醫過來。
皇帝傳太醫,來的只會是太醫院院首,程老太醫長著花白鬍子一把年紀,腿腳走得慢,還是被小太監們請到轎子里一路抬進來的。
程老太醫起初還以為是皇帝身體不適,等看見躺在暖閣龍床上的楚珩,又看了一眼坐在床邊擰著眉的皇帝,心裡頓時覺得長寧大長公主的擔憂已經不是什麼大事了。
他給楚珩診了脈,問過午膳吃了什麼,得到回復后,當即就把楚珩嘮叨了一頓,最後開了張藥方,對皇帝再三叮囑近來楚珩需得忌口,又留了一堆食補的方子才作罷。
等程老太醫一走,凌燁就沉了臉:「高匪,去傳朕口諭,御膳房今日當值的,一律賞十板子。」
高匪聽言猛然一驚。
皇帝一向寬仁克制,很少責罰人,更不會遷怒,平日里就算宮人做事拂了他的意,皇帝至多也不過是罰幾個月俸祿,不會動輒賞板子。
今日此般,明顯是遷怒了,因為太醫說,楚珩吃辣傷了胃。
高匪登時驚覺自己從前還是低估了楚珩在皇帝心裡的份量,能輕易動搖皇帝一貫的心性,這恐怕並不是一般的在意。
楚珩當然也知道陛下是在遷怒,連忙從被子里伸出手拉了下皇帝的衣袖,求情道:「陛下,別,是我自己前兩日著涼不經心忘了忌口,不是御膳房的錯。」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紅湯暖鍋好吃的,下次還想吃。」
凌燁聲音陡然提高:「還有下次?」
不能沒有下次……楚珩在心裡想著,但終歸沒敢說。
他往被子里縮了縮,手卻還沒收回來。
凌燁冷臉看他一陣,終是擺手示意高匪不必傳旨了,又俯下身將楚珩露在外面的手塞回了被子里。
等楚珩吃過葯,凌燁也沒回書房,直接命人將奏章和那三冊話本都帶到了暖閣,不過兩個人的分工和上午已經截然相反,皇帝坐在一旁批摺子,楚珩懷裡抱著個暖胃的湯婆子,躺在床上翻話本,如果忽略掉心腹漲疼的話,他比上午偷懶的皇帝還要愜意。
一貼葯下肚,裡頭加了點助眠的藥材,楚珩翻著翻著話本子,兩隻眼漸漸就睜不開了。等手裡的書「啪」地一聲掉到地上的時候,凌燁循聲一抬頭,就看見楚珩已經睡著了。
他半側著身躺在床榻邊,拿話本子的手垂在外頭,眉頭仍是微微蹙著,也不知是胃疼難受,還被壓在身下的湯婆子硌的。
凌燁放下筆,放輕腳步走到床邊,傾下身攬著楚珩的肩將他的身體放平,他的動作很輕,楚珩「嗯」了兩聲但沒醒。凌燁將湯婆子移開,又將楚珩垂在外面的手放回被子里,替他掖了掖被角。
做完這一切后,凌燁拾起掉在地上的話本,坐在床榻邊看了看楚珩的睡顏,那雙星河失色的眼睛此刻輕巧地闔上,長長的睫毛覆下來,在眼底落成一道陰影。楚珩的眉仍是蹙著,嘴唇微微抿起,呼吸清淺,安安靜靜。
凌燁坐在床榻邊看了一會兒,伸手在他蹙起的眉間輕輕撫過,從眉頭到眉峰,最後是眉尾,緩慢而輕柔地將那些隆起的弧度一點點撫平,然後俯下身,在楚珩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個不輕不重的吻。
他很想親親別的地方,凌燁的指尖沿著楚珩的面頰劃到唇邊,但是楚珩睡著了,如果不顧楚珩的意願親吻他,會讓楚珩覺得很冒犯。
儘管身為皇帝,「冒犯」這個詞在之於他該是不存在的,他無論想做什麼都可以,就算楚珩醒著也可以,楚珩的意願對「皇帝」而言理應無關緊要,但是凌燁從未想過要在楚珩身上實現這些「應當」——他清晰地知道,楚珩願與不願,之於他非常重要。
陷入安眠的楚珩並不清楚此間發生了什麼,床榻被褥間淺淡的香氣很熟悉,是陛下衣服上熏香的味道,或許是被這股令他安心的氣息包圍,他罕見地做了個夢。
在淺香縈繞的夢裡,一切如他所願,他見到了想見的人,然後放肆又大膽地親了這個人一下。
而幸運的是,香氣的主人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