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過往
「他握不住自己的劍。」葉書離說。
穆熙雲剛從宜安寺回來,接過葉書離遞來的帕子擦凈手,聞言輕輕嘆了一聲:「我知道。」
她面色不太好,低垂著眼睫,眉眼間籠罩著一層黯然。葉書離把薑湯推到她手邊,辛辣的味道灌進喉嚨里,在唇齒間肆意翻滾,也不知是薑湯太濃辣還是怎麼的,穆熙雲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從眶子里漫出來。
她不欲在小輩面前落淚,急忙抬手撫額,借著衣袖的遮擋將眼淚悉數斂去,清了清嗓子對葉書離道:「他一直都沒能走出來,否則當初來帝都的時候就不會直接壓境封骨了。」
葉書離當日在漓山給楚珩尋半夢曇所需藥材的時候,對此就頗為不解。無怪乎其他,穆熙雲道:「沒點事還壓什麼境,顧忌國法都是借口。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他要是真想藏拙,滿帝都里能察覺出端倪的恐怕也就是天子影衛的首領。」
整個漓山包括楚珩自己,誰也不曾想過他歸家后鍾平侯會將他送去武英殿,至於後來被陛下擢選到御前,那就更是意料之外了。
可當初楚珩離開一葉孤城的時候,就已經是如今這副壓境封骨后的樣子了。他當然不是預料到自己會成為御前侍墨,經常要見到凌啟而提早地做了準備——
「他不願意麵對的不只是殺死明遠的那把明寂劍,還有做東君時的自己。」穆熙雲說。
當年青囊閣主媯海明遠入境大乘失敗走火入魔,漓山天霜台前,面前是亦兄亦父的小師叔,身後是重傷命懸的師弟師妹,東君姬無月第一次知道,原來手中的三尺青鋒,也能重逾千鈞。
「他四歲剛來漓山的時候體弱多病,給他治病調養身體的是明遠,喂他吃藥的是明遠。後來再長大一些,教他習字念書的是明遠,帶他學劍練武的也是明遠。等到了調皮的年紀,惹他師父生氣,要受罰挨打了給他求情的,還是明遠。從他四歲來到漓山,到後來十七歲入境大乘,明遠帶著他一路長大,亦兄亦父。你讓他怎麼辦?」
那日是個大雪天,被關在天霜台的青囊閣主不知怎麼走出了陣法,曾經溫柔如春風的小師叔此刻就像是從地獄走出來的修羅,再也不認得任何人,滿眼只剩下殺戮。
沒人製得住他,從天霜台的閣主到看管照顧的弟子,一十三人全都重傷匍匐在地,生死不知。所有趕來幫忙的人束手無策,溫熱的血從月台前一直流到石階下,在雪地里匯聚成一條殷紅的溪流。
直到望舒殿的大門被滿身是血的漓山弟子叩響——
那日東都境主葉見微恰好不在漓山,能製得住走火入魔的媯海明遠的,只有東君姬無月。
為什麼人才濟濟的大胤九州至今卻只有五位大乘境,多少頂尖高手甘願止步,就是因為中間隔的是道天塹,能飛越的人少之又少,過去了便能扶搖直上,過不去就是粉身碎骨,沒有第三條路。入境大乘失敗的武者會成為喪失意識只知殺戮的妖魔,不死不休。
姬無月別無選擇。
天霜台前,明寂劍出,三尺青鋒當胸穿過,他親手了結媯海明遠。
作為漓山東君,他正當其位,可是作為被明遠從小疼愛到大的師侄,他邁不過心裡的這道坎了。
那雙殺死明遠的手從此再也提不起劍了。
「這是他的劫。」穆熙雲閉了閉眼睛:「一年前在灕水,他扔掉了親手鍛造的明寂劍,也失去了那顆勇往直前的劍心。」
天霜台前明寂當胸穿過的時候,死去的不只是心魔困囿的媯海明遠,還有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東君。
「他說做楚珩好,是因為只有做楚珩,他才覺得自己能稍稍喘過氣來,有這麼一兩刻,可以不用面對身為姬無月時的不得已和內心深處的意難平。所以他來帝都的時候,寧願直接壓境封骨,寧願必要出手時依賴半夢曇,受那份頭疼欲裂的罪,也不願意再時時刻刻做他的大乘東君。」
窗外雨急風驟,穆熙雲的低語消散在陡然滾過的一陣悶雷里。
葉書離還是聽見了,她幾不可聞的喃喃:「我想他好好的,可我沒有辦法。天底下沒有人能救明遠,東君也不能,明遠的死不是他的錯,可他邁不過心裡的那道坎,就好像三四年前在玉鸞山,我被鏡雪裡的人逼至絕境,他也覺得是他的任性才讓我命懸一線的……」
室內一時靜謐,穆熙雲眼裡滿是悵惘,她沉默良久,不知想起了什麼,咬著牙道:「我有的時候甚至希望你師兄可以薄情一點,這樣就不會那麼辛苦了。我看著他,總怕看到第二個訴樰。當年訴樰要是能狠一些,自私一些……」
穆熙雲聲音哽咽,忽然就說不下去了,她鼻子一酸,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外頭的雨愈來愈密,落地滿是寒涼,就如同那年在漓山,她收到鍾平侯府訃告的時候——
訴樰死了,死在帝都的一場冷雨里,走的時候安安靜靜,沒有驚動任何人。
那個比江南的風還要溫柔的女孩子,她一直在保護別人,但終其一生,始終都沒人能夠保護她。
如今她的孩子似乎也是這樣,就彷彿是逃不過的宿命輪迴。
穆熙雲將碗里剩下的薑湯一飲而盡,辛辣的汁液灌進喉嚨,她大概是喝得太急猛地嗆了一下,開始劇烈咳嗽起來,眼底的淚水隨著呼吸起伏再也忍不住,撲簌著往下落。
「師叔……」葉書離連忙拍了拍她的背,穆熙雲捂著眼睛揮開葉書離的手,努力平復下來掩住自己的失態,低聲說道:「阿月先前是被皇帝請進了宮裡?那你去和他提一句吧,讓他仔細著些。他平日畢竟在御前當值,相處得久了,有些習慣難免會落入別人的眼。這會兒他是東君,要小心些,盡量別做往日里楚珩會做的事,若是讓陛下察覺出什麼端倪,就不太好應付了。」
葉書離看出她從宜安寺回來后,情緒就很是低落,當下也不想她再憂心,應了一聲便推門出去了。
帝都冬季的雨一下就是大半天,時急時徐,淅淅瀝瀝的片刻也不停,重重宮闕被雨絲蒙上一層飄渺的白霧,在連綿水幕中一眼望不到盡頭。
凌燁面沉如水,獨自站在鏤窗前,神情竟是比外頭籠罩著瓊樓玉宇的水霧還要沉重幾分。
「握不住劍……」他輕輕念了一聲。
怎麼就這麼巧?眼睛很像,口味也很像,如今又多添了一條。
凌燁曾經仔細看過楚珩的手,手指修長,指節有力,兩隻手的虎口和指腹都有薄繭,的確是一雙練過劍的手。而楚珩也確實和他說過,自己握不住劍,做不了劍的主人。
可現在恰好又來了一個握不了劍的,這就讓他不得不多想一點了。
他的御前侍墨,似乎並沒有那麼簡單。
凌燁掀開鏤窗一角,有風越過窗欞徐徐吹來,身後案几上攤開的紙冊隨風而動翻了兩下,恰巧停在了扉頁——
是楚珩的籍冊。
他轉過身,望向那沓紙,上面的每一句他都仔細看過。從楚珩四歲拜入漓山山門,到他二十歲后出師歸家,天子影衛逐一核實過,白紙黑字確實沒有一句假。
楚珩和姬無月本應是兩個人。
他們之間相差得實在太大了,一個學武不成,另一個卻是獨步天下。而且楚珩太年輕了,東君出現的時候,是在四年前,那時楚珩不過十七歲。
所以真會有那麼巧嗎?
凌燁輕輕摩挲了一下指尖,他忽然覺得,他得好好會會這位漓山東君。
……
入夜時分,這場冬雨非但沒停,反而在一聲悶雷后如同銀河倒瀉,傾盆而下。
因為這場雨,南隰使團已經在陵光關耽擱了整整一日。
銀頌讀完密信,看向一旁正在擺弄茶具的鏡雪裡,有些幸災樂禍道:「師父,赫蘭拓沒得手,暗探說他碰上了漓山東君姬無月。」
「漓山東君?」鏡雪裡聞言偏了偏頭,思忖一陣后勾唇笑道:「我想起來了。是他的話,赫蘭拓能走可真是行大運了。」
她顯然是被這個名字勾起了興緻,神情間彷彿是要見故友的愉悅,銀頌頓感好奇:「師父您認識?」
「何止認識?」鏡雪裡怡悅得連茶也不煮了,像是恨不得現在就出發去帝都。她扔下手中茶餅,看著銀頌似笑非笑道:「還結過仇呢,見面就要往死里打的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