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眼睛
楚珩拿著那顆糖,掃了一眼略顯緊張警惕的東宮影衛和看向這裡的顧彥時,垂眼笑道:「你知道我是誰嗎,就敢讓我抱?」
清晏顯然不知道,仰著臉搖了搖頭,但還是伸著兩隻小手踮了踮腳:「抱抱。」
大白糰子的聲音稚嫩又軟糯,是撒嬌的童音,踮著腳站不太穩,於是就仰著臉晃來晃去 。楚珩忍不住輕笑出聲,伸手揉了揉他的頭,俯下身把他撈了起來,抱在懷裡。
大白糰子心滿意足,頭埋在他懷裡拱了拱,軟軟的頭髮蹭著楚珩的脖頸,整個人都乖乖趴在他身上。
顧彥時見狀,只笑了笑,沒說什麼便走開了。
轉身時眼角的餘光忽然觸及遠處地上的長劍,顧彥時微微一怔,回憶起方才那一幕,他掃了一眼漓山東君的手,目光停滯須臾,見葉書離朝他看來,眼底的詫疑之色很快便又掩去。
那把無主的長劍落在地上,沾滿了塵土血污。葉書離站在原地,朝顧彥時的背影瞥了一眼,又望著那把劍,微微眯了眯眼睛。
官道上滿地狼藉,來時乘坐的馬車已經被劈成了殘轅碎木,四周的東宮影衛也多多少少都帶了點傷。這裡距離帝都不過五十里,親軍都尉府和五城兵馬司很快都會過來。顧彥時乾脆讓所有人原地休整療傷,又派了兩個沒什麼大礙的影衛再去九重闕報信。
清晏趴在楚珩懷裡拱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眨著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瞧。紗笠隔擋了楚珩的面容,楚珩看得見他,他卻看不到楚珩。
於是便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紗笠,見他沒什麼反對,仰起頭舉著手慢吞吞地將楚珩的紗笠摘了下來,露出一張覆著銀質半截面具的臉。
「呃?還是看不到。」清晏抱著紗笠懵了懵,歪了歪頭,又伸手去碰楚珩的面具。
這回卻不行,楚珩微微偏過頭,強裝嚴肅道:「不準。」
「唔。」清晏乖乖應了一聲,手聽話地縮回來,抱著楚珩的紗笠,趴在他肩頭。
過了兩刻鐘的光景,天子影衛、五城兵馬司和京兆府尹前後全都趕到了,掌管儀衛的親軍都尉府帶著車駕尚跟在後頭。
儲君遇刺,非同小可。最慌的就是負責巡查京畿周邊防務的五城兵馬司,除了先頭被顏相叫去商議南隰使團事宜的東南兩司,其他中西北三司的指揮使聽說后,全都冷汗涔涔地快馬趕了過來。
所幸抱著小太子的這尊「大佛」恰好路過救了場,儲君好好的沒什麼事,一群人這才把跳到嗓子眼的心按回了胸腔里,對楚珩幾番恭聲謝過。等兩刻鐘后,親軍都尉府帶著儲君車駕趕來時,前路已經清好,整條支官道也全被封鎖了起來。
楚珩這會兒不方便主動踏足帝都,遠遠地看見顧彥時朝他們的方向過來,知道是小太子要回宮了。他手心裡還有這隻糰子方才給他的糖,楚珩單手抱著他,將另一隻掌心裡的糖遞到他面前:「吃吧。」
大白糰子眼前一亮,看見糖喜笑顏開,黑圓的眼睛閃爍著亮晶晶的興奮,但卻不急著吃,反而先扭了扭頭,正好看見顧彥時從左側方朝他們走過來,清晏立刻警惕地將楚珩拿糖的掌心蓋住,小聲說:「今天吃過了,這是我藏的,別讓我表叔看見。」
「藏?」楚珩聞言失笑,不動聲色地側過身,好讓他背對著顧彥時。清晏這才接過粽子糖,將裹糖的油紙剝開,塞到小斗篷裡面的口袋裡,滿足地彎起眼睛吃糖。
顧彥時朝他們走過來,先對楚珩致意謝過,又寒暄了幾句,才伸出手對小太子道:「阿晏,來,到表叔懷裡來,該上車回家了。」
清晏還在偷吃糖,哪裡敢讓顧彥時看見,將頭埋在楚珩的頸肩,哼了兩聲,一副不讓抱的模樣。
顧彥時輕輕拍了拍他的背:「阿晏聽話,該回家去見你父皇了。」
清晏聽見「父皇」兩個字,微微抬頭扭了扭身體,但是嘴裡含著的糖還沒吃完,想了想,又趴了回去。
顧彥時無奈,準備繞到他面前去。楚珩作為「同謀」,連忙給偷吃糖的「主犯」打掩護,瞥了一眼遠處的車駕,輕笑道:「我抱你過去?」
清晏忙不迭地點點頭。
顧彥時見狀,不再阻攔。楚珩抱著清晏,同顧彥時閑聊著,兩個人朝車駕踱步過去。
楚珩故意放慢了步伐,給大白糰子充足的時間偷吃糖,等他從懷裡抬起頭,朝自己眨了眨眼睛,楚珩會意,這才不著痕迹地稍稍走快了些。
未及走到車駕跟前,遠處忽然有幾個人快馬疾速奔過來。顧彥時一眼望過去,領頭的是天子影衛的副統領容善,後頭跟著幾名影衛,還有方才他派去傳信的兩個人也一併回來了,顯然皇帝已經知曉了儲君半途遇襲的事。
容善滾鞍下馬,徑直走到他們面前,笑著同顧彥時致意,簡單說了兩句,又轉而看向抱著小太子的漓山東君,抱拳行了一禮,說道:「今日之事多謝東君援手,陛下聽聞后,囑咐我們請您去九重闕坐坐,好當面向您致謝。」
楚珩不動聲色地打量眼前的影衛副統領。
他同凌啟不太一樣,容善人如其名,長得就很面善,總是微微笑著,言談間自帶幾分懇切。他平日里和凌啟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事沒少干,雖說處事風格略顯圓滑一些,但實際上外柔內剛,不比凌啟好應付。
就譬如這話說的,儲君遇刺,整條官道都要封鎖,接下來幾日,京畿二百里以內,無論是誰一律都不會允許離開,更別說姬無月這等刺殺發生時就在場的人了。
楚珩從第一眼看見清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今日是走不了了。不過漓山東君到底身份敏感,不好強留,於是到了容善這兒,乾脆就成了皇帝派天子影衛副統領來請 ,還要當面致謝,他能說「不」嗎?
可是他眼下的樣子若真要進宮……楚珩心裡忽然敲起小鼓,有些莫名的心慌,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容善見姬無月不說話,也不急,只耐心等著,半晌,聽見他開口——
「謝字不敢當,不過容統領說,請我?」姬無月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悠悠道:「不去不行的請?」
容善微微一窒。
姬無月從進了孟章關,踏足京畿,他的動向就一直被天子影衛關注,容善自然也清楚他今日本是要離開,於是指了指彤雲密布的天穹,並不接他的話,轉而笑道:「這會兒天看著不太好,將要有大雨,東君難道不擇日再走?」
言下之意很明顯,既然不走,若是還不去九重闕,那就是不給陛下面子。
這帽子太大了,不好接,楚珩默默。
葉書離知道他顧忌什麼,當下便朝他使了個眼色,暗示他自己先回露園和穆熙雲他們說一聲,也好及時應對。
趴在他懷裡的清晏抬頭看了他們一會兒,雖然沒太聽懂他們的意思,但卻知道是在問抱著自己的人去不去宮裡。清晏見他遲遲不表態,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眨巴著眼睛道:「去吧去吧,再抱抱。」
說完就環著楚珩不撒手。
楚珩低眸,正對上大白糰子滿懷期待的眼睛,本就拒絕不了的心這下徹底敗下陣來,只好點點頭抱著他上了馬車。
前方道路已清,車駕暢通無阻,從京畿五十里一路駛向九重闕,進了丹鳳門也沒停,一直走到敬誠殿前才勒住了馬。
這顯然是陛下先行吩咐過,顧彥時他們剛進宮門就被帶去了太醫院看傷,這會兒就只剩下被特意請來的漓山東君和小太子兩個人。
清晏一連離開好幾個月,許久沒見他父皇,剛進宮門的時候就坐不住了,在車裡扭來扭去的,滿臉的迫不及待。
當下到了地方,才被抱下車,自己就邁著小短腿往敬誠殿跑。殿前侍衛遠遠看見他,立刻進去通傳。
不多時,凌燁快步從殿內走了出來。清晏正好跑到殿門口,一看見他,眼睛頓時一亮,歪歪扭扭地行了個禮,又喊了聲「父皇」,當下就往凌燁懷裡撲。
楚珩落後清晏數步,遠遠地看見從殿里走出來的那道身影,忍不住微微揚了揚唇角。他初九出宮,今日已經是十六,數日不曾回到這裡了。敬誠殿的磚,九重闕的瓦,這一方天地的風景不知何時已經被他悄然描摹在了心裡,多日未見,心底就會生出一種名為「想念」的情緒,記掛這方天地,更記掛……這方的天地的主人。
待走近些,那道身影更清晰地躍入眼帘,楚珩心中一動,立刻就認出來,陛下今日穿的是件緙絲織金的墨緞錦袍。皇帝的外衫不會重樣,這是那天他在敬誠殿的暖閣里給陛下換的常服,也是蘇朗不慎撒上墨點弄髒了的那件。
不知緣何,這件衣服並未依照御用之物蒙塵的規矩被直接廢棄,而是仔仔細細地漿洗過。金線龍紋上染的墨漬已經被洗凈了,只留下兩點極淡的痕迹,完完好好地再次穿在了它的主人身上。
凌燁俯下身將清晏抱了起來,撈他時蹭到了衣服,小斗篷不經意間被掀起一角,凌燁一眼就瞧見了內袋裡頭有張包糖的油紙,眉梢輕挑,先哄了他幾句,見他沒被刺殺的事嚇到,便轉而問道:「你是不是偷吃糖了?」
清晏一驚,兩隻眼睛頓時睜大,他父皇是怎麼知道的。
「嗯……」他吞吞吐吐的,回過頭看了一眼走過來的楚珩,心虛地小聲道:「沒、沒有。」
凌燁順著他的目光瞥去,頎長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漓山東君比想象中要年輕,氣質也並不鋒銳。他戴著銀質半臉面具,露出一截白皙的下巴和弧度優美的唇線,再往上看是一雙瀲灧生輝的眼睛,掩不住的淺淺笑意在眼眸里靜靜流淌。
凌燁忽然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另一個人,腦海里一筆一畫,清晰而熟練地勾勒出那個人的影子,最後才去仔細描摹眼睛,無邊秋月攬進那雙眸子里,輕輕一抬頭便是星辰讓光。
他默了默,須臾回過神,不動聲色地斂下心緒,再次凝神看向面前的人。
他們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匯,姬無月微微躬身行了一禮,凌燁沖他點頭示意,然後回過頭來,沉顏看著清晏不說話。
清晏正慌得不知該往哪看,見他父皇沉了臉,當下就不敢再瞞,皺著小臉伸出一根手指,小聲道:「今天吃了一個……」
凌燁目光嚴肅,仍不說話。
清晏低下頭:「……兩個。」
話一說完,不等凌燁再開口,連忙環住他的脖頸,頭埋在他肩頭,慌慌地說:「父皇別打,阿晏乖的。」
「偷吃糖還乖?」凌燁斜了他一眼。
「唔……」清晏支支吾吾,最後也沒有把「同謀」供出來,只看著凌燁的眼睛低聲說道:「阿晏錯了,下次不會了。」
「嗯。」 凌燁點點頭,將他抱給了候在一旁的毓正宮掌事女官,好帶他去沐浴換身衣服。
當下轉過頭來看向面前的漓山東君,凌燁不著痕迹地又打量了他幾眼,目光在那雙眸子上流連片刻,微微笑道:「今日之事,多虧了東君援手。」
姬無月道:「恰巧今日離京路過,既然遇上了便是應該的,陛下言重了。」
眼睛很像,但聲音不像。
凌燁莫名想了一下,頃刻間回過神來,便請他進去西暖閣坐坐。內侍很快擺上了茶點。
楚珩掃了一眼,可惜沒有碧澗芸豆糕,他心裡如是想著,在案几旁落了座。
他們喝了兩盞茶,陛下隨意問了兩句,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閑話,他如常應了,兩個人便都沒再說什麼。
室內一時靜謐。
外頭重雲如蓋,天陰沉得厲害,殿里卻早早地點了數盞宮燈,亮如白晝,案幾邊的熏籠里燃著暖香,舒緩又安心的味道,在暖閣裡頭待得長了,不知不覺間就能叫人將綳著的弦松下來。
楚珩手裡拿著塊小天酥,正兀自出神,忽然聽到耳邊乍然一聲:「楚珩——」
是陛下在叫他。
他猛地回過神,下意識地抬起頭就要應聲,「臣在」兩個字都已經到了嘴邊,忽然又想起來「楚珩」還在露園躺著,他現在是漓山東君。
於是漓山東君咬了一下舌尖,將差點說出來的話又咽了回去,眸子里的慌亂轉瞬間被掩去,目色如常地抬頭看向陛下。
凌燁慢條斯理地抹了抹杯蓋,抬起眼帘,像是什麼也沒察覺,狀似平靜地問道:「他怎麼樣了?」
「……沒什麼大礙了,只是還要靜養一段時日。」漓山東君又把懸著的心按了回去。
凌燁點點頭,垂下眼睛的一剎那,他目色微沉——方才他突然提到楚珩的時候,姬無月杯子里的茶,無端晃了幾下,就像是沒拿穩,有些猝不及防的慌亂。
他似乎很緊張楚珩,又像是做了虧心事的心虛。
凌燁微微眯了眯眼睛。
眼角的餘光掃到案几上的點心,都是靖章宮小茶房送來的,擺了好幾樣,而姬無月手裡拿的,是小天酥。
楚珩也愛吃。
不知是不是因為楚珩的生母與姬無月是同宗,他們都流著相近的血,又同在漓山長大,所以便都生了這樣顧盼生輝的一雙眼,甚至連口味都很相似……
凌燁如是想著,眼神卻暗了暗,他再次抬頭看向姬無月的眸子,勾了勾唇角,輕描淡寫地道:「有件事朕要問問東君。」
「陛下請說。」
凌燁喝了口茶,面上仍是和顏悅色,再開口時語氣彷彿也沒什麼變化,依舊十分和緩。
「三個月前,東君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