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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太后

  今冬的這場初雪下了一整夜,將近天明時才停。翌日雪霽初晴,帝都的天比前幾日又寒了幾分。

  辰正時分,楚珩剛到敬誠殿就注意到殿前停了鳳輦,兩列內侍宮女提燈執扇低眉順眼地候在殿階下,陣勢十分浩大。如今宮中沒有皇后,顯而易見是太后儀駕。

  楚珩微微皺了皺眉,太后與皇帝之間隔著殺子深恨夷族血仇,兩宮關係敏感非常,母子失和是大胤九州人盡皆知的事,如今不過勉強維持著表面上的母慈子孝而已。

  除了初一十五皇帝至慈和宮例行請安,這對天家母子私下裡很少見面,今日太后忽然大張旗鼓地到敬誠殿來,實屬罕見。

  昨日晚間送楚珩回武英殿的一個宮廷內侍正站在門口,見到他過來,立刻走上前來低聲道:「太後殿下正在裡面,高公公吩咐奴領楚大人至偏殿稍待。」

  楚珩頷首謝過,轉過身跟著內侍往偏殿去。然而還沒走出幾步,身後正殿的大門忽然從里打開,太后與皇帝一前一後從殿內走了出來。

  殿門外值守的一眾宮人侍衛立刻俯身行禮,楚珩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凌燁一眼看見他,未及楚珩有所動作,直接揮袖作免,道:「你過來。」

  楚珩便斂下眉目依言走上前去,停在陛下側旁兩步。

  鐘太后的目光一直落在楚珩身上,慈眉善目地打量了他幾眼,語氣聽著倒是十分溫和:「哀家聽說皇帝先前從武英殿擢選了御前侍墨,想必就是這位了?」

  楚珩到御前已經二十多天,九州的各大世家早在半個月前就將御前侍墨仔細查過幾遍了,太后自然也一清二楚,不然也不會甫一踏出殿門,目光就分毫不差地直直盯著楚珩。

  她明知故問,皇帝也不戳破,只冷淡地「嗯」了一聲。

  太后今年正值千秋整壽,年至半百,人卻並不顯半分老態,一身典雅富麗的雲錦宮裝穿在身上,愈發顯得雍容華貴,風韻猶存。她一度執掌江山社稷,拿捏天子權柄,如今雖潛心禮佛,沾染了檀香佛氣,眉眼間還是殘存著以往權御九州時的凜凜威儀。

  她手指拈著佛珠,微微一笑,慢悠悠地又道:「不過哀家還聽說,這位楚侍墨在武英殿曾出言無狀衝撞過陛下,因此被記了二十杖。」

  凌燁心中一動,面上神色不變,只淡淡道:「母后想說什麼?」

  鐘太后聲色依舊慈祥溫和,話里滿是意味深長:「哀家是想提醒皇帝,宮裡有宮裡的規矩,皇帝御極九州,為人君主,底下人也都祈望著天子聖明。哀家甚少聽說武英殿里有哪個能像御前侍墨這樣,既不論出身才幹,又不經遴選考核就直接被點到御前來,更沒聽說過有誰衝撞過皇帝,不責罰便罷了反倒還能因此升遷的。」

  「皇帝仁慈寬厚本是好事,但施恩於一人太過,就容易讓人生出妄心,也讓旁人心生嫉恨。哀家瞧著楚侍墨也不像是個福緣深厚的,恐怕擔不起皇帝這般厚恩。若是真為他好,那二十杖便不該只是暫且記著了,皇帝覺得呢?」

  她話里滿懷惡意,方才在殿里因著千秋宴饗設在何處一事與凌燁起了不快,心中不愉,想挑他的刺與他添堵,就近便直接拿著楚珩開刀。

  凌燁心裡一沉,生出幾分怒氣,冷冷地道:「楚珩已經是御前的人,朕沒有朝令夕改的習慣,如何安置不勞太后費心。」

  「是么。」鐘太后微微一笑,吐出這兩個字,又仔細看了楚珩幾眼,悠悠道:「皇帝有皇帝的考量,哀家本也不想多說什麼,只是方才皇帝跟哀家說起舊例法度,哀家如今卻瞧著皇帝自己也隨性得很。」

  凌燁聞言扯了扯嘴角,漫不經心地說:「武英殿天子近衛升遷調補,御前諸職擢選調動,本就聖心獨裁,皆憑朕意。這般隨性的,朕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大胤開國以來代代皆是如此。朕雖隨性,也不曾有違國朝法度,百官亦未因此事上過諫折。太后若有疑議,不妨宣禮部侍郎去慈和宮講講前廷禮典。」

  「順便朝廷宴饗、禮樂典制諸事皆由禮部主持,千秋朝宴設在紫宸殿還是麟德殿,太后與顏相商議便是。等議出章程來,母後派人知會朕一聲即可,朕雖為天子,但也為人子,在母后壽辰之事上斷無異議。」

  鐘太后撥弄佛珠的手霎時一停,敬誠殿前落針可聞,無比的靜寂。

  滿朝誰人不知禮部尚書是顏黨中人,誠然顏相弄權攬勢與皇帝不睦已久,但與太后那就更是積怨頗深。鐘太后臨朝稱制的幾年,顏懋在朝堂上日日與她唱反調,就沒消停過。

  斷無異議?

  太后默念這四個字,皇帝話說得真是好聽,要她與顏懋商議,還能議出個什麼章程來?顏懋若是能讓她稱心如意在紫宸殿設朝賀宴,除非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太后被他噎得無言以對 ,臉色變了幾變,神情很是不愉。她沉顏看著面前這張與成德皇後顧徽音眉眼相似的臉,一時間更是怒恨攻心。

  太后當年嫁進誠親王府的時候,因為接連守孝,誤了年齡,便只做了側妃。後來凌鋮登基,借烈帝遺詔娶了北境顧家的嫡女顧徽音為後,執掌中宮,帝后同尊。

  一步差步步差,縱使她後來成了繼后,如願母儀天下,但終歸還是差了三書六禮、天子親迎,十六抬龍鳳輦從丹鳳中門御道娶進九重闕的元後顧徽音一截。

  所以即便她的長子即便是先帝皇長子,後來同樣成了嫡子,卻也不過只是得封齊王,最後踐祚的依然是顧徽音的兒子。

  成王敗寇,棋差一招,一步步差過來,就成了今天這個局面。她長子伏誅,家族遭戮,如今縱使再不甘願,也得承認,至少在現在,這九州之主是別家人。

  太后撥了幾顆佛珠,斂下滿心忿恨,目光在楚珩身上轉了幾轉,不再說什麼,雍容昂首往停殿階下的鳳輦走去。

  凌燁懶得再做什麼恭送母后的虛禮,轉過身帶著楚珩進了殿內,但是卻沒去往日批閱奏章的內書房,反而徑直來了敬誠殿的正殿。

  高公公從書房裡捧著一沓奏章放到了正殿面南的御案上,楚珩見狀微有些納悶,凌燁看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解釋道:「正殿里跪著舒服。」

  楚珩看了一眼腳下平整冷硬、光可鑒人的金磚,心中微動,忽然想起了點別的事來。凌燁不再多言,只讓楚珩一起過來研墨。

  楚珩折起半截袖子,執著硃砂墨錠轉腕。凌燁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伸手取過水盂和小銅勺,幫忙往硯台里添水。

  他目光盯著楚珩的手,自己手上卻沒仔細沒留神,水珠接連落進硯台里,墨色頓時暈染開來。

  楚珩「嘶」了一聲,用手肘推了推他,皺著眉頭,說:「陛下不要搗亂。」

  「哦。」凌燁理虧,聞言只好放下水盂站在一旁默默看著。

  不多時,楚珩將硃砂墨研磨好,才剛收拾好墨錠,便有殿前侍衛入內稟報:「啟稟陛下,嘉勇侯世子徐劭、武英殿天子近衛徐勘奉旨請見。」

  凌燁容色驟沉,緩緩抬起眼帘,然後冷淡地「嗯」了一聲,卻沒說讓宣進,抬手便讓侍衛退下了。

  在正殿里值守的宮人侍衛見此場面,立時回想起了昨日午後那令人膽顫的凝重氣氛,心全都高高地吊了起來,低垂著眉眼,斂聲屏息。

  楚珩視線落到正殿御案前的金磚上,又抬眸看了一眼此刻帝王威儀俱顯的陛下,顯而易見,方才那句「跪著舒服」是為誰準備著的。

  凌燁就站在御案前,慢條斯理地將紅木托盤上的摺子悉數翻了一遍,然後又與楚珩研究了一番硃砂墨色的問題。

  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凌燁終於朝殿外的方向瞥了一眼,對楚珩道:「你來。」帶著他繞到龍椅背面的屏風后。

  山河地理漆金浮雕屏風后的景象,與莊嚴肅重的正殿頗有些格格不入,鋪著厚厚的織錦羊絨地毯,紅木案几上放著各色果子點心,清茶熱飲,甚至還有一碗與昨日晚膳桌上一樣的桂花酥酪。

  「清晏來敬誠殿的時候喜歡藏在後面偷吃點心,後來這便成常例了。」凌燁輕咳一聲,順著楚珩錯愕的目光看了一眼紅木案幾,溫聲說道:「你在這兒坐一會,先不要出面。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根基未穩,朕若是在明面上向著你,讓旁人都知曉申斥徐劭兄弟二人為的是給你出氣,反倒不好。」

  楚珩心間滾燙,點了點頭,想說些什麼,但那些謝話在舌尖打了個轉,鬼使神差一般又全收了回去,所有的言語全凝成了簡單至極的一個字:「嗯。」

  凌燁微微揚唇,舉步走回大殿面南的龍椅上坐下。他臉上笑意本就淺淡,甫一坐下更是面沉如水,端肅威重,令人心生敬畏。他抬手揮退正殿里的宮人侍衛,只留了高掌殿一人侍立在側。

  徐劭和徐勘已經在殿外等了多時,徐勘昨日才被皇帝殿前罰跪,不知其中緣由,本就心喬意怯,現下又久不見通傳,不禁愈發驚惶恐懼。

  徐劭的臉色也不太好看,捏了一手心的冷汗站在殿階下,殿前值守的侍衛眼觀鼻鼻觀心,靜默肅立,如同泥塑木偶一般。徐劭想打聽今日陛下聖心何如,卻始終尋不到機會。

  等了將近半個時辰,正殿大門倏然開啟,殿里值守的宮人侍衛悉數退了出來。為首的那個徑直走到徐劭跟前欠身行了一禮,語氣平淡地說:「陛下宣召二位。」

  徐劭正想打聽一二,不料那內侍說完話,微一頷首,未及他開口便轉身退回了隊列里,態度恭謹而疏離。

  徐劭見此,心裡登時七上八下,徐勘就更是驚惶難安,定了定神斂氣凝息才踏入殿內。

  皇帝端坐在大殿正中的龍椅上,正看著一本摺子,面上沒什麼表情,喜怒難辨。

  徐劭二人大禮拜倒請安,口稱陛下,膝下的金磚平整如鏡、光可鑒人,倒映出兩張忐忑不安的臉。

  出乎意料地,皇帝聞聲很快放下手中摺子,聲音里還透著幾分笑意:「免禮,坐吧。」又叫侍立一旁的高公公上了兩盞茶。

  聖心怡悅。

  兩人頓時鬆了口氣,謝恩后在下首虛坐了半個椅子。皇帝溫聲笑著說了兩句家常話,又問過了嘉勇侯的身體,就彷彿真如昨日殿前所說,宣二人面聖不過是親戚間的日常走動。

  徐劭懸著的心落到實處,見皇帝始終和顏悅色,膽子漸漸大了起來,恭聲道:「陛下,臣前段時日在嘉詔射獵,得了兩張上好的銀狐皮,進獻給陛下。」

  皇帝對此不置可否,微微牽了牽唇角,反而問了句毫不相干的話:「不是叫『姐夫』的么?」

  正殿里霎時死一般的寂靜。

  徐劭臉色煞白,立時喪膽,脊背上冷汗直往外冒,再不敢坐下去,身子一軟整個人跪伏在地,膝蓋直直磕在金磚地面上,「砰」地一聲響。徐勘亦是如此。

  饒是楚珩在屏風後面,都能清晰地聽到膝蓋乍然磕在地上那令人牙酸的聲響。他聽得頭皮發麻,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氣,拿著芙蓉糕的手都不自覺地跟著顫了兩顫。

  ……這跪得也有些太「舒服」了。

  皇帝聲音猶然帶笑,彷彿同方才話家常時沒什麼分別:「朕都不知徐家何時竟出了個皇后,徐劭,是你封的,還是嘉詔徐氏一起封的?」

  偌大一個僭越矯詔乃至大逆的帽子扣下來,徐劭登時嚇得魂驚膽顫,心直接蹦到嗓子眼上,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寒冬臘月的寒風霜雪掃過,涼了個徹底。

  他臉上血色盡失,一個頭重重磕在地上,額頭登時紅腫,脊背上冷汗刷地一下全流了出來,顫聲道:「陛下明鑒,臣萬萬不敢!」

  皇帝語氣含笑,但徐劭知道,皇帝若是對旁人說了這話,興許只是用一句玩笑藉以輕輕敲打,可是對嘉詔徐氏,皇帝絕不是在開玩笑。

  殿里又靜寂一陣,皇帝面上笑意盡斂,不發一言,目光沉沉盯著趴伏在御案前的兩兄弟半晌,抬手將方才看的摺子扔到了徐劭身前,面無表情地說:「念。」

  徐劭顫抖著雙手撿起那奏摺,看了一眼上面的內容,腦海里登時一片空白,渾身冷汗涔涔,心中只回蕩著兩個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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