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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偏心

  一直到酉正時分,楚珩依舊留在敬誠殿。

  外頭正在落雪,天色晦暗,星月俱滅,宮人早早地將長廊下的宮燈次第點起,暖黃的燭光映亮雪夜,在窗子上照出朦朧的剪影。

  天色已晚,縱使是在當值日也早已過了散值的點,算算時辰都到武英殿暮食的時候了。陛下卻一直沒說讓他回去的話,楚珩自知理虧在先,這會兒也不敢主動告退。

  敬誠殿的掌殿高匪公公走了進來,躬身請示陛下晚膳要擺在何處。凌燁放下筆,聞言略一思忖,說道:「回明承殿罷,不必傳輦。」

  明承殿是帝王寢宮,隸屬內廷,御前近衛亦不得擅入。見陛下如此吩咐,楚珩正欲開口告退,皇帝卻忽然側過身,對他說道:「你留下,侍膳。」

  楚珩聞言微怔,抬眸望著凌燁,一時間有些茫然。

  凌燁唇邊漾起一點微不可查的弧度,看著楚珩一本正經地道:「你在御前這般鬧脾氣耍小性,簡直放肆得無法無天,難不成三言兩語認個錯就完了?朕沒拿你『撒氣』,卻也不能輕饒,讓你侍膳權當是讓你出點力。」

  楚珩默了默,又見陛下容色沉靜,不像是說笑。他低頭垂下眼帘,緩了須臾才道:「……是。」

  何謂侍膳?

  顧名思義,自然就是伺候皇帝用膳。他翻閱過前廷禮典,知道在宮裡侍膳不同於陪膳,後者是恩典,侍膳則不然。既是侍奉,他當然不能跟陛下一同用膳,而且還得站在一旁給陛下布菜。

  皇城內廷有專門的侍膳女官,卻讓他一個御前近衛來侍膳,顯而易見,陛下大概是要罰他晚上不許吃飯,只能看著。

  武英殿晚間酉正時分開膳,過酉不食。等他從明承殿侍膳回去,都要接近宮門落鑰的時辰了,別說吃飯了,連口熱湯都沒得喝了。楚珩頓時有些後悔自己中午在四時食居沒多吃點。

  半盞茶的時間,高掌殿已安排妥善,又捧著兩件斗篷走了進來。凌燁掃了一眼,沒說什麼。

  楚珩兀自低著頭後悔,一時間也沒注意,直到高公公咳了一聲才恍然回神。

  見陛下目光正落在他身上,又看了看朝他擠眉弄眼拚命使眼色的高公公,楚珩立刻反應過來,走上前去看著托盤上的兩件斗篷遲疑片刻,陛下卻始終不表態,於是就近拿起放在上面的一件,給陛下穿上,而後又退至一旁。

  高匪看著自己手中紅木托盤上的另一件斗篷,又看了看垂眸站在一旁神飛天外渾然不覺的楚珩,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再提醒他。

  高匪放輕了腳步正要往楚珩那邊去,就聽陛下忽而開口道:「你是等著朕給你穿衣服么?」

  楚珩愕然抬眸。掌殿捧了兩件玄色斗篷進來,其上用金銀絲線綉著龍紋,顯然都是陛下的,他以為是供陛下挑選,方才還在納悶陛下為何不遲遲表態,卻不曾想過另一件居然是讓他穿的。

  不待楚珩解釋,凌燁已走了過來,順手拿起另一件斗篷,環過楚珩的肩,將斗篷仔細與他系好。

  適才楚珩面上的愕然之色並未逃過凌燁的眼睛,他大致猜出了楚珩的心思,說道:「你來書房后不久,在御案前反省那會兒便開始落雪了,外面天正冷,你當是殿內?」

  楚珩這才注意到外面的雪已經落了許久,天色已晚,這會兒外頭卻並不顯得十分昏暗,地上積雪在宮燈的映照下折射出靜謐的雪光。

  他忽然想起之前陛下突然改了主意,不讓他出去外面跪著,而是就在殿內御案前。其中的原因果真就如同要他穿上這件斗篷的緣由一樣——因為「外面天正冷」。

  儘管之前有過猜測,但此刻這分外簡單的緣由真正從陛下的口中說出來,他一時間竟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心跳彷彿都慢了半拍。

  身上的斗篷格外柔軟暖和,不知道是斗篷本身就帶了溫度,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垂在身側的手每每碰到斗篷的緞面內里時,總覺得指節似乎有些莫名地發燙,十指連心,於是心間也是一樣的溫熱,哪裡都不覺得冷了。

  從敬誠殿到明承殿的路並不很長,宮人提著燈在前方引路。凌燁並沒有傳旨擺駕,而是帶著楚珩一起從敬誠殿的後門抄近道徒步走回去。

  細雪紛紛揚揚,飄落在紙傘上,身上沒有沾著一星半點,夜雪捎帶的寒風冷氣也一併被擋在了斗篷外。

  或許因為這座皇城的主人此刻就走在身邊,茫茫雪夜中九重宮闕儘管恢宏依舊,卻並不與往日一樣令人覺得敬畏疏離,反而平添了幾分詩情畫意,放眼望去,輪廓格外朦朧溫柔。

  走了約一刻鐘的光景,明承殿便到了。

  高公公顯然是提前叮交代過,明承殿里侍立的一眾宮女內侍見到楚珩絲毫沒有意外之色。許是因著待會他要為陛下侍膳,宮人同樣捧著折沿盆上前服侍他凈手。

  兩名侍膳女官領著一眾宮人魚貫而入,膳桌上很快擺好六葷四素十道御菜,兩道湯品並兩樣點心,兩碗桂花酥酪,碧粳米粥,此外還有一碟冬日裡難得一見的宛南蜜桔。

  八珍玉食擺了一桌子,鮮香四溢,只是聞著就知道非常美味。

  侍膳女官先為陛下盛了一碗松茸山珍湯,便退至身後侍立。

  楚珩默默低著頭站在一旁,好半天也不動作,高公公輕輕推了他一把,眼睛笑得要眯成兩條縫,慈聲道:「快去。」

  楚珩只得上前,侍膳女官笑吟吟地遞給他一雙玉箸,滿桌雕盤綺食映入眼帘,還冒著騰騰熱氣,頓時覺得更餓了。

  陛下拿著湯匙緩緩攪動碗里的濃湯,只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也不作示意。

  楚珩不知陛下喜歡吃什麼,猶豫片刻,索性便按照自己的口味開始布菜。

  他掃了一眼面前一桌子的珍饈玉饌,夾了一個水晶小餃放到碟子里。

  凌燁執著湯匙掃了一眼,不置可否,楚珩便又夾了一個蝦丸。高公公站在邊上看著,樂呵呵地點了點頭。

  然後是一塊胭脂鴨脯,一個蝦丸。高公公看著碟子里兩個極其嫩滑瑩潤的蝦丸,開始隱約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太對。

  隨後是一塊松瓤鵝油卷,高公公的頭還沒來得及點,就見楚珩執著玉箸的手猶豫了一下——只是眨眼間的一下,就又夾了一個蝦丸到陛下的碟子里。

  高公公看得目瞪口呆。

  凌燁終於忍不住笑:「好了,坐下了。」

  不及楚珩回應,高公公立刻走上前來為他擺好椅子。侍膳女官轉身從食盒裡為楚珩添了一副碗筷——一看就是提早準備好的,又給他盛了一碗湯,笑盈盈地奉到他手邊。

  楚珩稀里糊塗地就被高公公按在了椅子上,就坐在凌燁身旁,兩個人離得很近。他有些不解:「臣不是要侍膳嗎?」

  凌燁聞言便笑:「明承殿這麼多人,還需要你來侍膳?你布菜,朕就只能吃蝦仁了。」

  楚珩本不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有什麼不妥,此刻聽到「蝦仁」兩個字,又看了一眼陛下面前的碟子,臉上不禁有些泛紅,連忙解釋道:「臣是覺得看上去好吃才都夾給陛下的……」

  凌燁輕輕擺了下手,侍膳女官立刻將那碟三鮮蝦丸換到了楚珩面前。

  「既然覺得好吃就多吃一點,你中午心情不好,在外頭怕是沒怎麼好好吃飯吧?」

  楚珩眸光微動,垂下眼帘不語,算是默認了。

  「朕宣了徐劭明日進宮。」凌燁忽而道。

  楚珩有些訝然,抬頭望向陛下。

  凌燁注視著他的眼睛,沉聲道:「你是御前侍墨,是朕的人。若是在旁處受了氣,或是與旁人起了衝突,不管其中你有沒有錯,也不論爭端的結果如何,都准你回來告狀,但是不許再胡亂跟朕鬧脾氣。」

  楚珩一時怔然,心底深處那顆名為「欣愉」的情緒種子似乎在抽枝發芽悄悄生長。他緩了緩才問道:「可若是臣有錯在先呢?」

  凌燁笑道:「你知道問這話,心裡定然就有數。有錯在先也要看是什麼錯,看事出何因,你若是無端惹事、錯全在己,自然不敢跟朕告狀,等朕知道說不準還要受罰。若是你與旁人都有錯,那當然可以跟朕告狀,你在朕這裡都沒受過的氣,在旁處就更沒有要忍著讓著誰的道理了,朕當然會向著你。」

  楚珩心底忽然浮現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像是被蓬鬆柔軟的絨毛撫過,分外熨帖。

  他憶及今日在武館聽到的兩耳閑話,不自覺地攥緊了手心,猶豫片刻還是問道:「可徐劭是太子母族,皇親國戚,他不是也可以跟陛下告狀,陛下不是應該更向著他嗎?」

  「徐劭?」凌燁扯了扯嘴角:「他不行。」

  「告狀不是什麼人都行的,朕也不是什麼人都向著的。」凌燁頓了頓,眉目舒展,唇邊漾出淺淡的笑意,語氣卻十分正經,彷彿是在說著什麼理所當然的話——

  「朕比較偏心。」

  楚珩先是愣了一下,怔怔地看著眼前人,然後便感覺胸膛里的心在「砰砰」地跳動,格外清晰熱烈。心底那些隱秘的欣愉在這一瞬間迸發出來,滿心都是歡喜。

  偏心,偏向他嗎?

  他好像已經很久都沒有期待、也很久沒有接受過這般明晃晃的「偏心」了。

  鍾平侯府里的「偏心」自是奢望不來,可在漓山,楚珩自幼時起,也是一直被師父師娘以及一眾首座長老們放在手心裡縱著疼著的。只是人都會長大,只不過他比旁人都快了些。

  認清「漓山東君」四個字的意義以後,儘管師娘還是師娘,長輩還是長輩,對他們的敬愛一分不減,只是楚珩再不會、也再不敢讓他們有需要「偏心」自己的時候了。

  東君的責任成了習慣,血親的漠視成了常態,楚珩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再期待或是渴望任何人的「偏心」了。

  今日下午在鍾平侯府,聽到鍾平侯說讓他與徐劭賠罪,楚珩心裡並沒有一絲半點的酸楚失落,不過覺得有些諷刺。

  可如今面對著眼前的這個人,方才在問出那個問題之前,他其實遲疑了很久,他想知道答案,但卻又害怕事與願違,聽到陛下說向著徐劭而不是自己——

  他渴望得到凌燁的「偏心」,楚珩想。

  這頓晚膳足足吃了小半個時辰,外頭的雪已經落了一層。高公公安排兩個內侍送楚珩回去。

  臨走時,凌燁問他:「昨日傍晚來找朕,是想說什麼?」

  楚珩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見陛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臉上掠過淺淺的紅雲,有些不好意思道:「沒事了,陛下就別問了。」

  凌燁不想逼他,淺笑著「嗯」了一聲。

  明承殿外細雪翩躚,凌燁站在走廊下,看著楚珩穿著來時的那件斗篷,踏進紛飛的冬雪裡。行至明承殿的宮門,楚珩忽而停住了腳步,轉過身朝凌燁的方向看去。

  此間夜裡冷風漸止,他們隔著簌簌的雪遙遙對望。

  楚珩撐著傘站在石階旁,宮道兩旁的漢白玉宮燈灑著暖黃的光,映亮他的面容。

  驚艷一如初見時的那一瞥。

  內侍提著燈引著楚珩走向更遠方的宮道。高公公站在凌燁身旁,同他一起看著楚珩的背影漸漸融進雪夜裡。

  高匪覷著皇帝舒展的眉目,斟酌了一會兒還是問道:「陛下,老奴有一事不明,您晚間既然想讓楚侍墨到明承殿用膳,為何不直接言明讓他陪膳,而是打出侍膳的幌子呢?」

  「他翻閱過前廷禮典,知道陪膳的規矩。」凌燁丟下這句話,轉身朝殿內走去。

  高匪連忙跟上,聞言更是詫異,不解的「啊」字才剛到嘴邊,就聽陛下又繼續道——

  「朕不想他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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